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书本网【小宁心】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作品简介: 这是一部写尽男人光彩与落魄的小说,以掘起草根阶层的张氏兄妹为主干,刻画了一代风流人物的成长历程, 这些成功者以他们的大胆、精明与谨慎,行走在群雄四起的商业时代, 为了成功他们历尽艰辛,为了成功他们不择手段, 为了成功他们可以象猎豹那么凶猛,也可以象狐狸那样奸诈, 他们的足迹铸造了一个不凡的时代,只不过,更多的人只是远远的仰视笼罩在这些成功者头上的光环。 作者:雾满拦江 你曾经错过与他在激潮中的相遇,喧嚣的人流湮没了你。 ————作者题记 序 幕: 大 绞 杀 没有硝烟的战场上,多空双方激烈的搏杀着,已经持续了很长时间了,大势或起或落,或可窥见都已是背水一战的双方那近乎疯狂的孤注一掷。这是绝崖顶端的对决,是生死场上的角逐,是胜是负,听天由命,双方谁也无法后退一步。犹如一个挥之不散的噩梦,随着国债价格的渐渐低落,杜程远感觉到自己颈子上的绞索正一步步的收紧。当那200万口的多单突然出现在市场上,将价格一下子砸落3.77元的时候,一切都已宣告结束。 200万口的做多大单,近四元钱的跌落,这意味着什么? 这就意味着由中国证券之父杜程远所驾驶的浦华国际要一次性赔付多方80亿元的人民币。 80亿元! 那怕只是想一想这个数字都会令人不寒而栗,更惶恐与其直面相搏了。 杜程远颓然坐在他那华丽而宽敞的办公室里,遍体生寒,隔窗远眺的风景变得迷离错乱,有一股强风,穿越了时空的阻隔,从西伯利亚高原势无可挡的席卷而至,令他的心脏感受到了说不尽的震恐。 负责这次战役的副总裁杨平匆匆的走了进来:“杜总,情形不对头,我看市面上的交易,有些异常啊。突如其来的200万口的大单,是从那里杀出来的?” 杜程远茫然的看着杨平,他的手指机械的在檀木桌面上扣击着:“张铖。”一个几乎是无意识的名字从他的声带中被挤出来。 “什么?”杨平没有听清楚,问道。 “是张铖。”好象是没有听到杨平的发问,杜程远空洞无茫然的目光向四周弥散开来:“叫个人去一下,把张铖给我找来。” “老杜!”杨平提高声音,提醒了他一句。 杜程远的身体猛然一颤,意识恢复了清醒,而看向杨平的那双眼睛,充满了宿命的无奈与绝望。 “叫个人去一下,把张铖给我找来。” 这句话就象是一个炸雷,唤醒了他心里蜇伏日久的一种感觉,令他于张惶无际之中,倍感心悸与不安。 就是这一句话,就是这寻乎其常的一句吩咐,早在五年前,他就曾经说过,一个字也不差的说过一遍。 一点不错,五年前他就曾经对杨平吩咐过:“叫个人去一下,把张铖给我找来。” 只是他永远也没有想到过,仅仅是因为他五年前的这一句话,竟成为北方中国的一个契机。一个势力庞大的草根阶层因此而兴起,从此成为中国资本市场上一股不容忽视的力量,在纵横驰骋,睥睨风云之际,拉开了一场跨越时空的资本血搏。 究竟是他的一句话决定了一个血淋淋时代,还是一切早已注定?对此,已经无人愿意寻究,甚至包括了杜程远的命运,都已不再引起人们的兴趣。 一切终会过去,当时光的帷幕慢慢合拢,杜程远于中窥到了他那一行布满了尘灰的足迹。就象是印在月球的表面,一任岁月的冲积,却仍是历久弥新。 第 一 部: 草 根 狂 飙    第 一 章   杜程远穿着笨重而肥厚的大绵袄大绵裤,揣着手站在哈尔滨市南岗丽顺街一个仓库门前,仓库向前不足八十米处是一片空地,空地上堆满了垃圾和污水冻结而成的冰块,街道上来往不断的人也跟他一样裹在厚厚的棉衣里,熊一样笨拙而轻灵,失足在冰雪上滑倒的年轻姑娘们发出兴奋的尖叫声。空气中弥漫着的霰状雪尘颗粒令他神清气爽,心情丝毫也没有受到昨夜袭来的那股寒流的影响。   这位年方四旬,赫赫有名的中国证券市场之王,中国证券之父,外表看起来是那样的亲和而不失威严,在中国的证券市场上,他的出现几乎是一个难解之谜,上海证券交易所的设立,可以说是由他亲手推动的,从人员培训,机构设施,业务流程到具体而微的操作安排,全是由他,杜程远及他所驾驶的浦华国际一手包办。在国内的投资市场尚未启动,多家正在筹建之中的证券公司还不明白资本市场意味着什么的时候,杜程远的目光已经投向海外,誓言打造中国的“美林”。更有甚者,针对于证券市场的监管机构面对着一头雾水的资本市场不知所衷,所有的监管条文也全是由杜程远的浦华国际一手来操办,杜程远缔造了中国的资本市场,这是业界的公认,也是市场的共识。   一个资本市场的缔造者,他所驾驶的浦华国际垄断了中国资本市场上百分之八十的业务,而令人惊讶的是,没有人知道他的出现意味着什么,在他的背后隐藏着一种什么样的无形的力量?这种力量要将中国引向何方?   对些诸多疑问,杜程远只是付之一笑,他已经来了,他已经存在着,并开始介入到中国经济发展的主流中来引领方向,这对他来说就已经足够了。   在骚动不安的大上海金融界,他的出现就意味着非同寻常。而在这里,在这积疴日久的大东北,他的身影却显得是那么的形只影单,落寞萧索。事实上,杜程远孤身来到这里,正是为了体验这种阔别已久的苍凉之感,对脚下这片厚重沉积的土地,他内心的情感一点也不亚于他正在亲手打造的大上海国际金融帝国。   从18岁到28岁,他曾经以一个知青的身份在东北兵团经历过长达十年的历练,对这片黑土地有着一种异乎寻常的挚爱。重返东北,他的心里更是充斥着一种异乎寻常的冲动,他知道这片土地期待的太久,他也知道这片土地在期待着什么,但是在当时他全然没有料到蛰伏在这片冰封大地上的期待与冲动竟是如此的势不可挡,一如泄洪之际的松花江水,几乎是瞬息之间淹没了沧茫大地。   是的,杜程远全然没有想到这一点,不仅是他,即使是他脚下的大地也对此毫无所知。毕竟,这就是1990年的中国北方,一个远比西伯利亚的莽原更为寒冷的季节。   当时杜程远只是发愁,望着仓库里的十八只鼓鼓囊囊的麻袋,二十四口上面写着“小心轻放”字样的木头箱子,他急得团团乱转。他一边急,一边笑,笑自己的愚蠢与糊涂,2000万元的钱他可以用一张汇票揣进怀里来到哈尔滨,难道价值2000万元面额最大不过10元装得满满一库房的国库券,也可以揣进怀里再带回上海吗?他笑自己居然没有想到这一点,一个原本是再也简单不过的小问题,却难住了他。   要说他连这么个小问题都没有想到的话,也不尽然,问题是哈尔滨工商信托的老钱不只是给他浦华国际一家打了这个电话,这边正在治理整顿,哈尔滨工商信托要撤并,年届四旬的老钱在电话里低声的抱怨着:“东北总是这么倒霉,就象一节扔在岔道上的废旧火车皮,每一次经济发展都轮不到它,每一只治理整顿东北都是首当其冲的挨刀。”他火烧眉毛,只要有人愿意把这2000万的国库券接过去,他就谢天谢地了。老钱疯了一样抱着电话乱打一气,少说也有二十几家信托公司都在开会讨论这个问题,这批国库券数量如此之大,是接还是不接?老钱这边已经把价格压得低得不能再低,但横竖他是非要出手不可,所以这个价钱上吗,大家就要再杀一杀。   但是杜程远却不想再杀了,百分之二十的利润,这就意味着他只要跑一趟就是四百多万的进帐,这时候不抓紧时间还等什么?有他这种想法的不止一家,当杜程远来到哈尔滨之后,发现北京华信、广州安证的人早就到了,正和老钱拉拉扯扯的谈着呢,都想把这批国库券弄到手。   杜程远再一次庆幸自己的当机立断,他是揣着一张2000万元的汇票飞过来的,象这样的大手笔,也只有他和他的浦华国际才可能拿得出手。而另外几家,还在为分几次付款或首期支付多少而争执不休。老钱见了汇票顿时眉开眼笑,再也顾不得和华信安证两家的人磨牙了,当场成交,于是,老钱将他带到了这座仓库里。   “怎么办呢?”看杜程远愁眉不展的模样,老钱也在替他着想,他外表粗旷,心眼活泛,有着北方人那种特有的亲和与热络,不管对谁都是一见如故:“要不要你再打电话叫几个人过来,先清点一下,点完之后包辆货车皮运走。”   “好吧,等会儿回招待所就给他们打电话。”杜程远呵着手,用力的跺脚,这寒冷的天气,他们只不过在门口站了没两分钟,脚掌就失去了知觉。   “那好,我们先回去安排一下。”老钱带着杜程远上了他那辆北京212:“看看这车,刚买的,刮刮新,还不知等到时候归谁呢,老杜你要不要?”   “车?”杜程远哭笑不得:“这车我怎么要?一路开回上海去吗?”   “那也不是不行。”老钱气鼓鼓的说着,好象是在跟谁呕气的样子:“你也可以在这边开个办事处吗,专门收购国库券,我跟你说老杜,这国库券可把咱们老百姓搞惨了,你看看就知道了,一百块钱的国库券,给钱就卖,跟白捡的一样。”   老钱气不顺,是可想而知的事情,工商信托正搞得风风火火,突然之间上面一声令下,撤并。这庙一撤,老钱这个方丈也就没了去处,满肚子的雄心壮志也只好先搁下,看看仓库里的那2000万国库券,就知道老钱原本是准备大干一场的,这下可好,他辛辛苦苦忙碌了一番,却成就了他杜程远。   “天生的劳碌命啊。吃屎都赶不上热乎的!”老钱喟然长叹,杜程远的2000万非但没有让他高兴,反而使他心里有如刀铰般的刺痛。假以时日,他老钱完全有可能成为正在掘起之中的中国资本市场上叱咤风云的人物,可是现在,唉!杜程远把脸扭过去,看着车窗上凝结的美丽冰花,一言不发,他能说什么?或许这真的是命,东北的人的命。   车到了工商银行的招待所,老钱先下了车到后面的行李箱里搬下来一砣冻成冰块的白鲟鱼,和一大箱子的榛子、木耳、猴头等山货:“咱北方这里没别的好东西,也就是个山珍,你在北大荒十年,回上海这么长时间,馋坏了吧?”   “可不是咋的。”见到这些土特产品,杜程远喜出望外:“老钱,别的事我就不说了,这个事我得谢谢你。这些东西在上海是花多少钱也买不到的啊。”   “那是,买到了我再送你还不得叫你骂出去啊。你谁呀,中国证券市场你自居老二,就没人敢说他是老大。”老钱哈哈大笑着,和司机一起将东西抬进杜程远的房间放下,看着司机弄开被冰雪冻结的阳台门,将那砣鲟鱼放在阳台上,然后说道:“那老程你抓紧时间打电话吧,多叫几个人过来,尤其是押车的这块,最难弄,回头我帮你打听打听有没有这方面能帮上忙的,我先叫人把国库券弄营业部去,等你的人来了好清点。”   “好,那我就不说谢了。”送走老钱,杜程远下楼打长途电话,吩咐公司多来几个人,这事比预想的要麻烦,他点了杨平、刘启胜等几个人的名字,告诉他们这几个人一定要过来,就回房间休息去了。   一觉醒来,他出了招待所吃了顿饭,仍然揣着手,跺着脚,辨认了一下方向,向最繁华的秋林公司方向走去,在路上经过一条街道,街道上许多俄罗斯商人正在兜售欧式风情的小玩艺儿,他站在一边看了一会儿,花八十元买了副军用望远镜,掏钱的时候,一个外穿黑皮夹克、内穿高领红色毛衣的小伙子凑近了他:“有国库券吗?”他忍不住抬眼望了小伙子一眼,看来,国库券的黑市交易还真的挺兴旺,怪不得老钱一下子就弄到四千万的现货。   见他不感兴趣,小伙子又走到一个卖钥匙链的女人面前:“婶,有国库券吗?”妇人身上裹着厚敦敦的大棉袄,瞥了小伙子一眼:“怎么个价钱?”小伙子回答道:“八八年的十八,八九年的十五。”女人不高兴:“加点行不?”小伙子笑嘻嘻的道:“行,怎么就不行呢,你有多少吧。”就这么三言两语几分钟的功夫,一笔买卖做成了,小伙子花了不到九百元,买下了女人手中面值为一千二百元的国库券。这么厚的利润让杜程远看得眼红,忍不住说了句东北话:“哎呀妈呀,你亏大发了。”   中年女人白了他一眼:“他大哥,你不懂啊,我是做生意的,做生意是需要本钱的,本钱押了货我还可以摆出来卖,押了这国库券这不是耽误事吗,你说是不是?”   杜程远噢了一声:“那你当初干嘛要买?”   “看你这话说的。”大婶不乐意了:“谁说愿意了?你不愿意也得行啊!这东西摊到人头上,一个摊儿一千二,不买你就关门,这不是没办法吗。”   杜程远兴致勃勃的拿起望远镜,看了看远方的景色,也许,他应该听老钱的建议,真的就在哈尔滨开一家办事处,专门收购国库券。国库券的发放是按省划区,却不管经济环境如何,象东北、西部这些久受资金瓶颈制约的地区,只能是按人头强行均摊。原本是不富裕的百姓们怨声载道,国库券黑市也因此而兴起,一百元的国库券在哈尔滨市面上只卖到八十元,但在上海,却已经被炒到了一百二十元,仍然是供不应求。什么叫商机?这就是了。   买到了一具望远镜,杜程远也没有心情再继续逛下去了,回到招待所,一进门,服务员告诉他:“刚才有个女的来找你。”   “女的?”杜程远楞了一下:“在哪儿呢?”   “你不在,她就走了,可能过一会儿还会来吧?”   杜程远又问:“她没说什么事吗?”   服务员摇头。杜程远想了又想,也想不出来怎么会有一个女人来找他,他在哈尔滨没有熟人啊?回到房间打开电视,躲在床上摆弄了一会儿望远镜,他就把这事撂下了。快晚上的时候,他正准备出去吃饭,门外有人敲门,他说了声进来,才想起来门锁着,走过去打开门,只见门外站着一个二十岁出头的年轻姑娘。   看到杜程远,姑娘大大方方的开口问道:“是浦华国际的杜总吧?我是储蓄所的,叫张慧,找杜总您有点事。”   “哦,哦哦。”杜程远仔细看了一下这个姑娘,陌生的很,相信他是第一次见到她,那么她来找他会有什么事呢?就闪开身子,让这个叫张慧的姑娘进来。张慧身上穿着件俄式的冬雪衫,一件绒格布拉吉,苗条的腿上裹着厚厚的长筒尼龙袜,看起来很是漂亮,却不清楚这单薄的衣服能不能保暧。张慧一直走到房间里的沙发前,得体的笑了一笑,然后坐下了:“杜总,我听说你要押一批货回上海?”   杜程远顿时警觉起来:“你听谁说的?”   张慧抿嘴一笑:“我听陈姐说的。”未待杜程远发问,她已经快嘴快舌的说了下去:“陈姐是我们所的副所长,也是信托公司钱总的爱人。”   杜程远点了点头:“是这样啊,那你打听这事干啥呢?”   “不是我要打听,是钱总跟陈姐说起这事,陈姐问我能不能帮上这个忙,我说能,陈姐就让我先过来跟你打声招呼。”张慧那双灵活的眼珠子眨动着:“那批国库券我见过,入库之前我们都被叫去帮忙清点的,要想把这批货运走,至少也要一节火车皮。”   杜程远还是有些不明白她来干什么:“你能弄到火车皮?”   张慧说道:“火车皮在哈尔滨好弄,麻烦的是出了哈尔滨,每到一个机务段,都要重新挂车头的,路上你要是没有熟人照顾,两天的路隔上半年让你收到货就算早的了,而且路上还不静,上个月农行押的货就在陶赖召线上出的事,四个押车的一个被打得住进了医院,另两个人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剩下来的一个跑回来报信,到现在连路上出了什么事都不知道。”   杜程远皱起了眉头:“怎么会有这样的事?”这只是习惯性的反问一句,好腾出时间供他思考,他曾在北大荒呆了十年,何尝不知道东北铁路沿线的治安糟糕透顶?他也曾听人说起过押车路上的惊险,跟他说这事的人就是刘启胜,刘启胜原来曾在建设银行上海分行做过,有一年建行搞福利,刘启胜带着两个年轻的同事去东北搞了一批大米,一路押车回来,到了上海大米只剩下不足一半,而且三个人中还有一个在半路被人打伤住进了医院。据刘启胜说,货车与客车不同,客车有时有点货车却是见站就停,每停靠一站,铁路沿线立即涌来大批的社会闲散人员,手里提着铁器木棍到处寻找押车的货运员,起初刘启胜他们没有经验被那伙人捉住,逼迫他们打开货车车厢门上的锁,那个押运员动作稍微慢了一下,就被对方一棍打倒,头破血流。再后来刘启胜他们学得乖了,再逢货车进站停车的时候,抓紧时间下车躲起来,只要那伙靠吃铁路为生的闲人找不到押运员,撬不开车门,不长时间他们也就自已散去了,然后刘启胜他们再抓紧时间回来,这么一种临阵脱逃式的押车方法,说起来也真是让人无可奈何,毕竟人命要比大米值钱得多!   当初刘启胜他们押运的只不过是几袋大米,被人抢了也就抢了,损失毕竟不大,而现在,他们要押运的是价值2000万元的国库券,这个押车的任务,可就要好好的费上一番心思了。   想到这里,杜程远再仔细的看了看张慧:“那陈大姐叫你来找我,肯定是有办法的了?”他这时候才注意到这个女孩子气质娟秀,尤其是那双眼睛明亮妩媚,象这样的女孩子,即使是在大都市上海,也是很引人注目,这样一个娟秀的女孩子跟押车这种粗活扯到一起,让他的感觉怪怪的。   “办法我倒是没有,”张慧回答道:“不过我想替杜总介绍一个人,他肯定有办法。”   “哦,介绍一个人?”杜程远眉毛的扬:“说说看。”   张慧回答道:“我想介绍我哥跟杜总认识一下,我哥肯定能帮上你的。”   “那我先谢谢你了。”杜程远忍不住又仔细打量了一下张慧:“你哥他是干什么的?”   张慧笑莹莹的道:“那这意思,杜总你是答应了。”   杜程远沉下脸,不悦的做了个手势:“你等等,你还没跟我介绍一下你哥的情况呢。”   张慧却狡黠的一笑:“谢谢杜总给我这个面子,既然你感兴趣,那我就简单的说一下吧。我哥是八六年当的兵,转业后在农行做过一段时间,去年他刚刚给农行把一批黄金押送到四川的金库,熔化后制成金锭做为国家战略储备金,这个活当时谁也不敢接,韩总点了我哥的将,我哥答应了,然后把事情办得妥妥当当。这事钱总也是知道的。”   “有这种事?”杜程远心里不禁感到几分好奇:“押运黄金的过程,你能不能说得再详细一些?”   张慧的狡黠在这时候显露了出来,她嫣然一笑:“具体情形我也不是太了解,杜总要是想知道的话,要不我给你把我哥叫过来,让他给你详细的讲一讲?”   杜程远笑了,这个小丫头片子居然跟他耍这种心眼,利用他的急切心理要干脆利索的把事情办妥当,眼下杜程远如果见了她哥的话,恐怕这次押车的事还真的没有选择的交给她哥哥来办了,如果说不想见她哥哥的话这话又怎么说呢?他还真小看她了。但是这个小丫头也同样是太小看他杜程远了,所以他立即爆发出一阵爽朗的大笑:“好,好,那你给我留一个电话,等我这边安排妥当了我打电话找你。”就这么轻飘飘的一句话,化解了这个小丫头的招术。   张慧开心的笑了,杜程远的缓兵之计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不过她今天能够把事情办到这种程度,已经足够了。高兴的站起来,她把储蓄所的电话留给杜程远,然后说了句:“那好,我就不打扰杜总的休息了,我先回去了。”   “慢走,再次表示感谢。”杜程远彬彬有礼的把张慧送出门,看着她脚步轻快的走下楼梯,她的身姿摇曳之际有一种似曾相识的错觉,那充满自信与活力的足音,仿佛带有一种催眠般的力量,令杜程远的心思一瞬间飘飞到极远。   大上海!   眼前这个场景,竟是如此的似曾相识,一如他七年前他在锦雪园中所遭遇到的那个落寞而孤寂的背影一样。直到张慧已经下楼走了好久,他才吃力的揉了揉了眼睛,叹息了一声,生命总是这样充满了无奈的期待,就象是一朵错开了季节的玫瑰,于寂寞中独自品尝惆怅与颤瑟。   他扶着墙壁,回到自己的房间,躺在床上,用被子蒙住脸,七年前的旧事突然之间变得清晰起来,只有那个他最希望看到的身形却依然的是那么模糊。人生的无奈就在于此,总有些东西注定了要失去。   但是,他得到的却更多。   他已经得到了中国证券之父的声望与荣誉,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第 二 章   杨平他们三天后才飞来哈尔滨,到招待所的时候已经是夜里十一点了,杜程远却还在外边没有回来。他是被北京华信的谢双安强拉了去喝酒,除了他们两个,还有几个当年也都是在北大荒插过队的老知青,事隔近十年之久,当初那些血性方刚满怀壮志的少年如今都已经成为了社会的中坚力量,聊起了当年的旧事,不知不觉的时间就过去了,只见到一瓶瓶的通化白酒见了底,却谁也不知道已经喝了多少。   这顿酒选择在一个同样是老知青开的故乡情饭桩,饭桩里的装修档次不高,但菜却是地地道道的知青点当年的伙食,大白菜,鲇鱼炖茄子,渍菜粉,白花花的肥肉炖粉条,比巴掌还大的香喷喷的锅贴,吃得围桌坐的几个人头上冒着热气,鼻尖淌着汗珠。   这顿纯属是会餐性质的小聚,除了杜程远、华信的总裁谢安双,副总裁张涞贵,以及哈尔滨市工商行信托的老钱,再就是北京信业证券的常务副总郑文福,以及专为老钱的2000万国库券飞过来却来迟了一步的北通证券的副总梁永华、财务部经理沈绍喜,这两个人带来了800万元的现金支票,还有厚厚的一大叠子票据,那些票据看得老钱眼睛直发直,幸亏国库券的事早就谈妥了,要不然的话,就这些票据也得愁死他。   一桌六个大男人除了北通财务经理沈绍喜三十多岁之外,剩下的,清一色的年届中旬,如果不是老钱的那十几麻袋国库券把他们召集到一起来的话,只凭一个简简单单的共同的知青经历,这聚坐而谈的可能性,实在是小之又小。   “老杜,你还记得那个陈天桥吗?”谢双安喝得两眼痛红,嘴里象是嚼着块热豆腐一样吐字不清:“当时一个是你杜程远,一个就是他陈天桥了,你上海的,他武汉的,都是兵团重点的监控对象,要说看一个人的出息,那时候就看出来了,你这不,浦华国际老总,注册资金30个亿,吓死人啊老杜,你猜猜我们华信注册资金才多一点?说出来怕你笑话,1200万,这也注册,你说这不是扯蛋吗?”   “也不尽然,”杜程远也是喝得脸红脖子粗,他摸出手帕,很是自然的擦了擦嘴,捎带脚将一口白酒吐手帕上,他可不能象老谢这样没有节制的滥饮,晚上还要工作的。将手帕揣起来,他继续说道:“也不尽然,浦华国际才注册的时候也只不过是3000万打底,资本市场吗,是一个规范的东西,只要慢慢做,很快就会做大起来的。”   “杜总这话说得有道理,”坐在杜程远斜地面的是华信的副总裁张涞贵,一个为人精明谨慎的中年人,不象谢双安那样的风风火火,他斯条慢理的开口说道:“我们从北京来之前,在机场遇到了国经信托的杨建龙杨董,他也是这么一个说法,老杨的国经信托做得也不小,有红帽子顶着,我瞧老杨那按捺不住的架式估计是要准备大干一场的。”   “杨建龙?”杜程远听到这个名字,不知为什么心里突然毫无缘由的跳了一下:“他不是在财政部做得好好的吗?怎么,也下海了?”   “这一阵子下海的多了去了,”北通的梁永华闷闷不乐的把话接过去,原本是志在必得的事,却不料只空跑了一趟,他的心里说不出来的不痛快,所以兴致怎么也无法提起来:“财政部,国家计委的,还有经委的,放羊一样一家伙出来好多人,人行那里押了厚厚一叠子申请,人行的陈东升要搞保险市场,计委的刘爱民要做证券市场,这都是有实力有背景的人物,老杜你们的上海反应也不慢,却还是落在了深圳的后面,瞧瞧,这个交易所,先批的上海的吗,深圳交易所抢先挂牌了,孩子已经生出来了,再按回娘肚子里是不可能的,我瞧着啊,就这两年,中国的资本市场也就起来了。”   郑永福拿眼睛看着杜程远,似有所指的说了一句:“下海的再多,也比不了杨建龙这一个人影响大,放着财政部的副部长都不做了,谁知道他图的是什么?”   杜程远何尝听不出郑永福话里的意思?却装不懂,他低头看着酒杯,想了片刻,说了句:“这是好事嘛,我看是好事。部级官员下海,甭管是杨建龙个人的意思,还是中央的意思,都说明了这个资本市场前景无限,吸引力太大,否则谁会放下好端端的财政部的金饭碗不端来趟这趟混水?”   “好事当然是好事,”谢双安拿过杜程远面前的酒杯替他满上:“你这个中国证券之父,这一回手下可是兵强马壮了,只不过就怕这些部下啊,到时候不听你吆喝。”   杜程远苦笑了一下:“什么中国证券之父,瞎扯蛋,都是记者不负责任乱嚷嚷,老谢你跟着起什么哄?”   “宣传的成份不能说没有,”老钱醉眼迷离,摇晃着脑袋说道:“不过这也确实是事实,咱们这些人,要说出国也都出过国,可真的是出国进修,学过现代金融证券的,也就是你了。所以老谢的话吗,还是有几分道理的。”   这时候北京信业的郑文福突然说道:“老谢的话,确实是有道理,杨建龙那小子,确实不是个善茬子,在云南插队的时候他就与众不同,你们知道不知道?他潜逃了,潜逃到了境外。”   “有这事?”满桌的人全都大吃一惊:“什么时候的事情?”   “好象是70年吧?”郑文福皱起眉头,回忆着:“我也只是听说,到底是怎么一个详情,了解的也不是太多。”   “他偷渡到了什么地方?香港吗?”谢双安满脸的狐疑:“怎么这事我没听说过呢?”   “你没听说过很正常,老杨这小子偷越边境去的是越南。”郑文福这才把他的关子卖完。   “噢,”大家恍然大悟,旋即感到索然无味,连带着觉得郑文福这个人有点不成熟,象他这样子一句话说半截,做个老总多半有点不太称职。可这种话谁也不会说在明面上,就连脸上一点表情都反映不出来。老钱拿起酒杯比划了一圈,说了句:“想不到杨建龙还跟美国人打过仗。”一口将杯中酒喝干,有点替郑文福圆场的意思。   “是啊,我们这些人,一辈子都在打仗。”谢双安不知为什么突然发起了感慨:“当红卫兵的时候吧,就是武斗,真枪实炮,打得血流成河,等到了兵团的时候吧,你再瞧瞧,北大荒,对面是老毛子,我刚才说的那个陈天桥,武汉的,精明,就是有点精明过了头,吃不得亏受不得委屈,说起来这事也不怪他,那个指导员也操蛋,姓什么来着?对了,姓邱,邱指导员,他有个毛病,受喝酒,从来不喝水的,屋子里的水壶暧瓶里边装的都是白酒,渴了就倒一缸子咕嘟咕嘟喝下去。你说你爱喝就爱喝吧,北方又冷,喝点酒也正常,可是邱指导员一喝就多,喝多了就拎着酒壶站在门口骂骂咧咧:操他妈的,今晚上干点啥呢?紧急集合吧!一到半夜就突然吹哨,大家伙着急忙慌的把棉鞋棉裤穿在身上,在雪地里闭着眼睛吭哧吭哧的拼命的跑,听说还有一次差一点跑苏联那头去,幸亏还没跑到邱指导员的酒劲就醒过来了。后来大家也都学聪明了,一看邱指导喝多了酒,就知道晚上准是又有紧急集合,大家衣服也不脱就这么往火炕上一躺,等着哨响。出事的那一次啊,算陈天桥倒霉,也不好说到底是他倒霉还是邱指导员倒霉,邱指导员那次没喝多,结果发现陈天桥这小子把炊事班的铁锅当爬梨坐,一不小心碰到石头上把锅弄漏了,这下子邱指导员可火了,把陈天桥狠狠的骂了一顿,结果到了半夜,被陈天桥骗开邱指导员的门,抢了一枝步枪,一枪打在了邱指导员的肚子上,然后陈天桥带着枪就往苏联那头跑,到了那头把枪一扔,说你们这不是变修了吗?这下好了,美女金钱大把,我就是冲这个来的。老毛子们象是看怪物一样的看他,再后来,把他抓起来打了个半死,还向我方提出强烈抗议,说是我方侵略了他们。那次事变之后,兵团就解散了,大家东一个西一个全给塞到犄角旮旯里去了,猪肉炖粉条子也吃不上了,就是便宜了你老杜一个人。”说到这里,谢双安拿起瓷杯,望着杜程远:“你也不知什么事惹着军代表了,老是怀疑你有投靠苏修的企图,到底是为了啥?”   听谢双安聊起当年兵团的旧事,杜程远心里象是有股火焰在燃烧,他抹了一把脸上的汗珠,说道:“你说的这事,开始我也是不明白,连我成了兵团重点的监控对象都不知道,后来我回了上海,有一次兵团的一个老战友去找我办事,无意中说起来,我才知道,就因为我当时有一副望远镜,是正宗的苏联军用品,8倍的倍数,闲着没事的时候老拿着望远镜往苏联那边看,莫名其妙的就被怀疑成是策划叛逃路线了,现在想起来,简直比瞎扯蛋还瞎扯蛋。”   老钱听了放声大笑起来:“这个你不能怪人家,不能怪人家的,那时候大家敌情观念特别的强,警惕性高,连收音机都是重点的监控目标,更何况你的成份本来就不好,还闹了一架苏联的军用望远镜,你这不是给自己找事吗?”   “其实,那架望远镜,是我在上海的一个亲戚长辈送给我的。”杜程远咂了咂嘴:“谁知道会有这么多的麻烦?不过也好,正因为我一直是被监控的目标对象,所以回城的要求,反而批得比谁都快,都怕我一不留神没看住叛逃了,哈哈哈,说起来,这也算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吧。”   “其实吧,”北通的梁永华梁总在一边凑趣道:“人家老杜天天拿望远镜往苏联那头看,是在琢磨一条进军的路线呢。”   杜程远放声大笑起来,用手指着梁永华:“老梁你还真别说,当时我确实是这么想的,一点不骗你。”   “咱们这代人,想得事业大,做得也大。”老钱喝得多了,傻呵呵的笑着:“幸亏你这是到了北大荒,和老毛子敌对关系,要是跟杨建龙一样去了云南插队的话,你肯定也跟他一样去越南打游击去了。”   北通的财务部经理沈绍喜年纪和同桌的人差了几岁,没赶上这一拨,听大家热热络络的谈着一直插不上嘴,这时候听话题转到了越南,便急忙插了进来:“越战时咱们也派部队过去了,这个资料已经解密了。”   “炮排!”华信的副总张涞贵不屑的一挥手:“上去后部队番号全部换过,不上前方,只是镇守住空中防线,所以美国佬那个纳闷啊,你说这飞机一过去就被打下来,胡志明小道比羊肠子还细,你说怎么就炸不断它呢?”   沈绍喜听不太明白,忍不住问了一句:“都有炮排了,那杨建龙还去干什么?”   “打游击啊!”郑文福高声大叫起来,急着抢话头:“就是那种竹签子战,要不就是端个美国人的哨卡什么的,那阵子咱们国内的广播天天都在播,越南人民军今天凌晨三时端掉美国侵略者哨卡一座,缴获皮鞋一双。天天广播里没别的东西,全是这玩艺儿。”   正聊到兴致上,老钱突然冒出来一句:“杨建龙帮越南人打了几年的游击又有什么用?后来咱们不是也跟越南干上了?这世界上,没有绝对的朋友,也没有绝对的敌人,只有绝对的利益。”   老钱的这一句话,一下子捅在了大家的心病上,这满桌的老知青,说起来现在已经是资本市场上的对手了。大家都在尽量找更适宜这种场合的话尽可能的多说,偏偏老钱喝得太多,还要问下去:“老杜,我就闹不明白了,你回上海之后,这才不过十年的功夫,怎么就搞得这么风风火火?中国证券之父,我们这一桌子人说起来都是你的学生,你觉得咱们这个市场到底会是个什么情形?怎么搞来钱才快?你就别遮遮掩掩了,趁这热乎劲跟哥几个说道说道。”   杜程远心想,来了来了,早知道这顿酒不是那么好喝的,这个老钱,生逢其时,却未逢其地,可是他的雄心壮志未泯,看来今天不糊弄他几句,还真不容易脱身,想到这里,他慢慢放下酒杯,开口说道:   “你说到这个事儿,我正想跟你说道说道,刚才咱们还扯到红卫兵武斗的事儿,扯到国经信托的杨建龙去越南打游击,其实这都是小菜,咱们这代人之所以都争着抢这口小菜吃,不是它口味清淡,而是咱们运气不好,没赶上大餐。大餐是指什么?指的就是真刀实枪的战场上的大兵团做战,现在我还记得我小时候经历过的那两场红卫兵武斗,保皇派革命派,都没受过正规的军事训练,就凭了满腔的热血顶着子弹往前冲,子弹嗖嗖嗖的往人的肚皮里钻,人一多就激动,根本不知道害怕,当时我身边有个女的,长得还挺俊俏,绿军装叫她自己裁剪成时装了,穿在身上特别的漂亮,把细细的腰身衬得特别惹眼,就这么一个爱美的姑娘,裹在人群里就疯了一样的拼命呐喊,拼命向前冲,连被子弹打穿了肚子,肠子淌出来都不知道,还一个劲的往前冲,结果被后面的人一脚踩在她拖拉在地上的肠子上,把她拌个跟头,这才一个跟头趴地上,不动了。这情面够惨烈的了吧?可要是跟正规场面的战场一比,差得太远,太远。你说我们大家就这么拼来杀去的图个什么?好好想想原因,想清楚了你会大吃一惊,我们这么理想这么激情,闹革命搞共产,原因只有一个,那就是为了资本!”   说到这里,杜程远挟了块鸡肉塞嘴里,象征性的嚼了几口咽下去,继续说道:“东方红,太阳升,中国出来个毛泽东!中国出来个毛泽东,苏联出来个列宁,南斯拉夫出来个铁托,阿尔巴尼亚出来个霍查,越南出来个胡志明,朝鲜出来个金日成,共产国际运动搞得风风火火,一个幽灵,一个幽灵在欧洲徘徊,这就是共产主义,无产者失去的只是锁链,得到的却是全世界。这个全世界到底是什么?是资本!没错,这一切都起源于马克思的《资本论》,现在你们明白了吧?革命也好,打江山也好,一切的目的只有一个,为了重新界定资本市场的运行规则。等你把这一切弄懂之后再回头一看,也就恍然大悟了,刚才老谢说咱们这代人一辈子都在打仗,可不是咋的,打仗有打仗的口号,可真实的原因马克思早就说得明明白白,资本,资本,资本!要不老马怎么写的是《资本论》,不是《革命论》呢?这是因为革命只是一个间接的手段,直接的目标是资本!”   杜程远存心搅混水,开口就把话题扯到十万八千里以外,却激起了大家对当年旧事的回忆,老梁是武汉人,忍不住开口讲起了武汉的百万雄师造反兵团覆亡的惨状,然后郑文福也不知是知趣还是不知趣,又把话题扯得更远,扯到了非洲革命运动上去了,好不容易话题再绕回来,老钱早忘了他问杜程远的事儿,大发感慨的说道:“活了一辈子,我们总算是闹明白了,我们犯了一个大错误,以为我们的后代都是白痴弱智傻瓜蛋,表面上的理想主义者,骨子里却愚昧到了家,总想建设一个完美的世界留给我们的子孙,连最普通的富不过三代这么一个简单的道理都不知道了。现在冷静下来再细想一想,一代人有一代人的追求,我们当初那些最神圣的理想感召,在后代人的智慧面前根本不值一提。不过老杜说的一句话我还是赞同的,资本,没错,当年战场上的硝烟,是我们试图对资本市场规则的重新界定,现在我们重新开设股票交易所,也是同样的考虑,资本论资本论,论到资本这两个字,也就难免大动干戈。”   “一点也没错,”华信的张涞贵把酒杯端了起来,大家纷纷响应,张涞贵继续说道:“资本这个东西,是人创造出来的,却又是最让人费脑筋琢磨的,去年高校学生闹了那么一出事儿,都以为交易所这个事没戏了,可谁知朱总理却在新加坡一语震惊世界,中国的股票交易所年内成立,好家伙,一下子就推出两家,瞧得出大家都是蓄势待发等待已久。看来最重要的原因啊,还是这个资本所具有的主宰力量太强大了,没人能够逃得过去。”   “没错没错,老张这句话说到点子上了。”大家纷纷端起酒杯来附合:“资本所至,无坚不摧,没人能够逃得过它的影响。”   放下酒杯,大家又东一句西一句的聊起旧事,很是奇怪的一件事,话题绕来转去,总是围绕着国经信托的杨建龙打转,这个人似乎具有着一种神秘的力量,他甚至连个影子都没出现,却主宰了桌上议题的方向。甚至连杜程远的中国证券之父那一圈金光灿烂的神圣光环,也在这个名字面前黯然失色。   中央的一位部级官员下海入主资本市场,这意味着什么?会对中国资本市场的未来发展趋势有什么决定性的影响?每个人都很关心这个话题,却又都小心翼翼的回避过去。这就导致了大家在说话的时候尽其可能的东拉西扯,主题越来越泛滥,越来越不明确。   喝到了十二点半,酒桌上的谢双安、老梁都有些多了,饭桩的老板端了盆拌三丝过来:“家里也没什么好东西,这是送老哥几个的。”老钱喝得迷迷糊糊,诧异的问道:“怎么不送盆酱猪手?”大家哄笑起来,相互之间开着玩笑,然后也不知是谁起的头,桌边诸人引吭高歌一曲:   “天上布满星,月牙亮晶晶,生产队里开大会,诉苦把冤申……”   唱完了歌,张涞贵架着谢双安,沈绍喜扶着他的老总梁永华,跌跌撞撞上了老钱那辆北京212吉普,由着司机把他们分头送宾馆或招待所去。   当杜程远在工商行招待所门前下了车的时候,已经快半夜一点了,一走进去,就听见杨平的说话声:“上海嘛,就是这几年发展的快一点,以前也不行,主要是没有资本,这几年情况有了点变化……”杜程远沉下一张脸,走进去才弄清杨平是在和前台的服务员闲扯,他没说话,径直的就往自己的房间方向走,杨平见了他急忙站起来:“程总,怎么喝成这样?”   “没事,遇到几个朋友。”杜程远闪开杨平的搀扶,掏出钥匙打开门,进去后先进了洗手间,哗啦啦的洗了把脸,对着镜子整了整发型,这才出来,随口问了句:“怎么今天才到?” 杨平看杜程远脸色不对,急忙小心翼翼的解释道:“是航班的问题,上海到哈尔滨的航班是隔日的,前天的机票已经买到了,可飞机没出库,这机场也真是的,飞机你不出库早说一声啊,只好再退了票,买的是今天的。”   “上海没有来哈尔滨的火车吗?”杜程远质问了一句。不待杨平回答,他转身走到床边收拾一下床铺:“都到了?”   这就是杜程远的管理风格了,对于部属的任何错误他都不能够容忍,一定要指出来,但是却绝不能让部属产生负疚心理,否则的话部属就只顾为自己寻找托辞而顾不上改正了。见话题转到工作上来,杨平如释重负的急忙回答道:“杜总你点名的几个人我都带来了,怕人手不够,还带上了清算部的几个,他们手快,帮着清点一下。”   然后杜程远坐在床铺上,开始替自己泡茶,同时指了指沙发,示意杨平坐下:“都谁?”   杨平这个人,是杜程远费了好大力气才从人行挖过来的,对这个办事稳妥的年轻人他是充满了期望,已经有计划要安排他和另外几个业务骨干去美国培训,让他们成为具有现代金融证券知识的专业型管理人才,目前中国的资本市场上可以说最缺的就是人才,杨平他们注定将会成为浦华国际的中流砥柱。   但是,虽然他一再提醒,可杨平一行仍然是姗姗来迟,让杜程远内心里说不出的不快。也许就是这几天,上海的国库券价格就会跌下来,虽然这种可能性不大,但是,如果任由这种拖拉的工作作风蔓延下去的话,情况就会变得糟起来。   然而杜程远不会再提起这个问题的,机会要靠杨平自己来把握,这个道理,是用不着他杜程远来解释的。   杨平在回答:“我带来七个人,刘启胜,韩洪伟,江小成,李路,马应平,还有朱丽梅和赵囡囡她们两个。”   杜程远噢了一声,正要说话,房门被人敲响,他说了声进来,就见牛高马大的刘启胜只穿衬衣衬裤走了进来:“杜总,回来了?”杜程远嗯了一声:“怎么穿这么少就往房间外边跑?这是东北,零下二三十度,你以为是在上海呢?”   “没关系。”刘启胜漫不在乎的抖了一下肩膀:“今儿晚不冷。”   与杜程远、杨平他们不同,刘启胜是当兵出身,远到内蒙的卓资山炮排,复员后进了上海农行,又通过自考拿到了高考的通知书,怪怪的,这么牛高马大的一条汉子,学的是翻译。杜程远特意吩咐杨平带上他,看中的就是他这段当兵的经历,把2000万元的国库券押运回上海的事,肯定是得委托给他的了。   刘启胜虽然长得粗豪,心思却很是慎密,看起来他和杨平之间早有默契,大大咧咧的坐下来就说道:“杜总,这次押运国库券的事情,有点麻烦。”   杜程远眉毛一扬:“嗯,怎么个麻烦法?”   刘启胜回答道:“从哈尔滨开往上海的大前天的火车,到我们登机的时候还没到上海。”   杜程远的心沉了下来:“有这么糟糕吗?会不会是路上出了什么事?”   “大事儿是没有,就是晚点晚的太离谱。”刘启胜继续说道:“我们起初本打算坐火车来的呢,可问了一下调度,他说好象是从四平到山海关的那一段路出了点问,各机务段内部的火车还算是畅通,但线路一长,就谁也说不来个准点了。”   杜程远又嗯了一声:“那这个事对我们的押运国库券有什么影响?”问这句话的时候,他心里感觉到一阵轻松,这证明了他没看错杨平,而且最难得的是杨平不为自己来晚了的事而辨解,对于领导来说,辩解比错误还糟糕,他却是将自己的事情和工作关联在一起,再通过刘启胜的工作汇报说出来。有这样的头脑,办起事情来应该是没有问题的。所以刘启胜的话,并没有让他感到这个问题有多么严重。   杨平接口道:“我和老刘我们两个在路上商量过的了,这是我们浦华国际开张以来最大的一笔生意,做好的话,往后的路就都铺平了,所以这次一定要做好万全准备。老刘带三个人押车,路上车门就不打开了,到了上海再开门,我带点钱沿途跟着车走,一旦发生车皮被御载的情况,就抓紧时间解决。”   杜程远看了看坐在一边的刘启胜,问道:“带三个人,都谁?”   刘启胜这家伙自来熟,正趁杜程远不注意的功夫把茶几上老钱吩咐食堂送过来的糕点往嘴里塞,听到老总问话,他急忙拍了拍手,抻长脖子猛一口将嘴里的东西咽进肚:“韩洪伟,江小成和李路,就他们仨了。”然后杨平接口道:“让马应平跟着我,朱丽梅和赵囡囡两个女的,把国库券清点清楚了就可以先回上海了。”   杨平和刘启胜制定的这个计划,跟杜程远心里考虑的有点出入,但是他没有反对,只是挥了挥手:“那这事你们安排吧。”   杨平和刘启胜工作交待完了,说了句:“那杜总你早点休息吧,这眼瞅着就要两点了。”然后就回他们的房间休息去了。   杜程远却没有立即去睡,而是喝了一会儿茶,恍忽间,他好象听到门外有轻微的足音响起,一个捉摸不定的身影飘忽着在他脑海中一闪即逝。   是张慧,那个自己找上门来推荐她哥哥的年轻女孩子。   杜程远哑然失笑。也许是张慧当时给他留下的印象太深了,现在他应该考虑的不是这个,而是国经信托的杨建龙,此人正值仕途上一帆风顺之际,却于突然之间弃官下海,日后的资本市场,他杜程远已经不再缺少对手了。   他上床,入睡,朦胧中一个纤丽的身影又从他的梦中走了出来,只是她的脸庞模糊而不可清辨,但那如花的笑靥,清冷的韵华,却清晰如历,仿佛前生的故梦,令他于熟睡之际潸然泣下。   午夜梦回之际,他的两腮竟然是湿漉漉的。      第 三 章   第二天,杨平带着韩洪伟,江小成,李路,马应平,还有朱丽梅和赵囡囡进了营业部,进行国库券的清点工作,十几只鼓鼓囊囊的麻袋,二十多口木制板箱,票据总数达到600万张,这么大的工作量让他们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气,没办法,硬着头皮干吧,好在这都是钱,搞妥当了回去后杜总这边少不了奖励一番。   营业部里有洗手间,六个人从早晨进入后就不许再出来,吃饭的事由老钱吩咐食堂按时送过来,刘启胜和哈市工商行信托的两个经警守在门前,送来的菜每一道都由他们三人先入口,证实没问题后才送进去,饭菜太多,一道道尝过来,撑得刘启胜一个劲的翻白眼。   杜程远刚刚打了电话订机票,就被老钱的车强行拖走了,还有北京华信的老谢,那辆据老钱所说刮刮新的北京212载着他们三人一溜烟的去了当年的兵团旧址。   当年的兵团故址已被厚厚的冰雪所覆盖,一眼望上去,遥远的地平线上灰朦朦的一片,天地之间为冰雪的反光所笼罩,根本无法分得清楚天与地的交际之处。一道道冰峦保持着恒古以来的沉默,于跌宕起伏之际述说着永恒的苍凉。这就是他们当年所做的一切了,激情仍然在燃烧,热血仍旧的沸腾,那不变的落日余晖与千秋寂寥,却向他们昭示着沉沉一线的大地深处那森严的意志与铁律。   这里就是北大荒了,棒打狍子瓢舀鱼,那富庶的黑土地!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兮,雨雪霏霏。站在这荒凉的天地交际之处,再度体验大自然那无可低御的权威意志,杜程远与谢双安交替用他刚刚买的那副8倍数的望远镜看着冰封的乌苏里江对面的风景,心里倍感萧索,长久无语。   看过了他们“当年战斗过的地方”,总算是了结了杜程远和谢双安的一个心愿,大家的兴致却再也提不起来,一声不吭的上车,回哈尔滨市。   这趟故地重游计划里是半天的事情,可那辆车虽然是刮刮的新,质量却刮刮的糟,路上出了问题,说什么也打不着火,恰好这时节雪原上又起了大烟泡,只见远近白茫茫的一片霰状雪尘充斥了视线,高空中疾速掠过的强冷空气流发出恐怖的啸声。大家急忙跳下车,一边在心里骂老钱,一边咬着牙推车往前走。   这个推车是个无可奈何的事,说明白了就是不能让大家闲着,只要一闲下来,零下二十七、八度的低温就会让人肢体僵硬,头脑意识不清,很快就会冻僵的,要是出了这种事,那老钱可就闯了天大的祸了。所以大家一定要动手干活,干什么活是无所谓的,只要能够活动起来,出一身的热汗,就什么事也没有了。因此老钱当机立断选择了让大家给他推车,好在杜程远和谢双安都是插队十年的老知青,一样清楚这事,所以干起活都是非常的卖力。   通过这件事,杜程远又总结出一条规律,人在工作中干活时一定要真的卖力气,就象推车一样,看起来你是付出劳动,其实不是,你是在调动你自己的状态让你的精神处于最活跃的过程中。如果你要是没有这种意识只是想着偷懒的话,那么,懒隋的寒风与低温就会让你的生命进入低潮时期,慢慢的,你就风化成一块坚硬的顽石,纵使再强大的外力敲打着你让你振作,也是无济于事的了。   老谢和老钱也都是同样的想法,他们都是这个社会的成功者,都是领导型的人物,会激励别人但最善于激励自己,在这无人的荒野中露出了他们为表面的威严所掩饰的赤子之心。他们拼命的大声笑着,推得吉普车嗖嗖的飞快向前,到了一个下坡的时候一时没能控制得住,吉普车自己顺坡飞速滑下,三人大惊失色,跟头把势的从坡顶折了下来,幸好车到了下面自己停住了。要是一直滑进树丛里被枝干裹住的话,这个原本是愉悦身心的活动项目,就有可能真的转化成一个让他们为之头疼的复杂性工作了。   快天黑的时候他们到了一个叫陶齐子的小村庄,在队部找了个地方住了下来,火炕烧得死热,烙得三个老总半夜翻来覆去不得安生。第二天早晨起来,在老乡家里喝了热乎乎的大楂子粥,然后杜程远和谢双安就在村里到处逛逛走走,溜挞溜挞,算是继续的故地重游吧,老钱坐了村里那辆手扶拖拉机,去找人来修他这辆刮刮新的破车。   这个“刮刮新的破车”从这以后就成为他们三人的暗号,在此后五年里杜程远帮过老钱不少次忙,谢双安找他拆借过两笔数量过亿的资金,开口的时候总是先提到“刮刮新的破车”,让杜程远竟然觉得帮他们是顺理成章的事情。   等再回到哈尔滨市,却已经是第三天时候的事情了。   杜程远一下车,就见杨平满脸焦虑的站在门前:“杜总。”他的声音不高,带着几分惶恐和急切。   意识到在他离开的期间有可能是发生了什么事,杜程远瞥了咋咋呼呼的老钱一眼,冷静的问了一句:“怎么了,国库券清点完了?”这么问是因为他以为是国库券的数目不对头,老钱这家伙精明过人,说不定会干出这种事来,要是差上个几十万甚至上百万,那这个事是很难处理的。可是杨平的回答却大出他的意料:   “杜总,韩宏伟和李路他们两个被人打了,昨天夜里送进的医院,小韩的脑袋上缝了二十四针,小李的左肾动了手术切除了。”   “什么?”杜程远大吃一惊:“你怎么搞的?”   他不问“是怎么回事?”却问杨平“你怎么搞的”,这是因为他把事情交给了杨平来处理,现在出了事,杨平难辞其咎。   果然,杨平哭丧着脸汇报道:“杜总,这事的责任确实是在我,我只注意盯紧他们清点时候的安排,没有考虑到清点工作结束之后的事情,结果让他们跑出去逛街,才会遇到了这件事。”   杜程远所说没错,这件事情的责任的确是在杨平身上,虽然来的时候他再三提醒韩宏伟他们几个,说是东北民风剽悍,性子暴烈,就连有正经单位天天上班的年轻人都随身带着半尺长的电工刀子,走在路上稍有冲突,就会拨刃相见,他一再警告那几个没多少社会经验的年轻人,到了哈尔滨统一行动,不要到处乱跑,要是与当地人发生了纠纷更不要硬来,好好的把这趟出差任务完成是正经。   虽然杨平的吩咐在先,但韩宏伟他们几个年轻人,都是刚刚参加工作没几年的高中毕业生,在上海做经警与东北完全不同,无非不过是调解个纠纷劝个架,来的时候谁也没把这趟任务当回事。而且他们清一色在上海或是南方读中学,从来没有见到过象哈尔滨这样为冰雪所覆盖的美丽城市,一下飞机后就大呼小叫,兴奋得难以自制。两天的清点工作之后,杨平被哈市计委的一个老熟人拉了去喝酒,刘启胜出去看望自己的战友去了,临走之前再三告诫韩宏伟他们四个人在房间里老实呆着。   可是韩宏伟、江小成,李路,马应平四个人正值血性方刚,精力过盛的时节,在房间里百无聊赖的打了一会儿扑克,不知谁说了句咱们出去转转吧,只要在杨经理回来之前咱们先回来就没事儿。这个建议立即得到了大家的响应,四个人裹上从老钱他们公司借来的军大衣,就跑到了外边的街上。   街道上行人不多,地面上的积雪被踩得坚实坦平,结成了一层薄薄的冰,人走上去很难维持住平衡,马应平老家是江苏人,从来没有过在冰雪上走路的经验,站立不稳,身体摇摇晃晃,扑通一个跟头裁倒在地,把韩宏伟几个人看得乐不可吱。马应平很不高兴,抓起地面的雪捏成团雪,照韩宏伟打了过去,他这一开始,李路和江小成也加入了进来,四个人分成两伙,一边追跑一边掷雪团,兴奋不已的样子。   前面的路口上蹲着一个长头发的中年男人,正摆弄一只铁皮桶,铁皮桶翻过来架在雪地上,下面生了炭火,朝上的桶底上烤着明太鱼,韩宏伟从他身边跑过来的时候,后面飞过来一只雪团,也不知道是谁打的,正好打在中年男人的脚边,也没碰到他,韩宏伟瞥了他一眼,还说了对不起,正要继续跑,不料那个中年男人象是受到了奇耻大辱一样,暴跳如雷的跳了起来,冲着他们几个破口大骂起来:“小兔崽子,你他妈的活腻歪了,找茬是不是?”   韩宏伟呆了一下,见这男人脾气这么粗暴,知道自己惹不起,又小声的说了句对不起,转身就往回走,不曾想被那个男人从后面追上来,狠狠的一脚踹在了他的腰上,韩宏伟哎呀一声,裁倒在雪地里。   一看韩宏伟和人打起来了,李路、江小成和马应龙急忙过来劝架,几个人一起向中年男人解释,他们刚才的事情不是有意的,更何况雪团又没有打到他,何必动手打人呢?这群刚刚走进社会的年轻人,他们在上海的时候也时常与人发生纠纷,但是上海人的打架与东北风格完全不同,上海人的特点是动口不动手就站在那里开骂,一口气能骂上两个钟头,直到把对方骂得抱头鼠窜才算赢。但东北的民风与上海迥然不同,或许是寒冷的天气养成了暴烈的性子的原因,东北人更讲究实在一些的,口头上占一点点小便宜为东北人所不屑,东北人宁愿选择更为干脆利索的解决方案。   几个年轻人不懂这些,七嘴八舌的冲着中年男人嚷嚷,满心指望着众口烁金千夫所指,把中年男人骂退。可是中年男人却把这几个外地人的叫嚷理解成了进一步的寻衅与污辱,当即踏前一步,亮出手中的电工刀子,一刀捅了过去,李路急忙一闪,只觉得左侧身体一阵温热,鲜血涌淌了出来,他的左肾已被刺了一刀。   黑暗中看不清楚,大家还没注意到李路已经挨了致命的一刀,还在继续嚷嚷,中年男人目露凶光,把刀李路身体里抽出来,又向韩宏伟刺了过去,韩宏伟比李路机灵一些,急忙侧身一闪,同时一把抓住了中年男人的手腕,却反被中年男人下面一脚踢倒,然后用他脚上的那双磨牙鞋照韩宏伟的脑袋上用力的狠踢。   江小成和韩宏伟是同班同学,见小韩挨打,急忙上前想拦住中年男人,被中年男人反手一刀,刀刃紧贴着他的脸颊掠过,中年男人的拳头却重重的击在他的脸上,打得他一屁股坐倒在地。然后,他这才发现已经倒在地上动弹不得的李路,惊恐之下,脱口尖叫了起来:“打死人了,打死人了!”   四个人中数马应龙胆子最小,始终躲在后面嚷嚷,一听喊打死人了,吓得他掉头就拼命的往回跑,他一路上跌跌撞撞,摔了也不知多少个跟头,好不容易才跑回招待所,进门之后趴在服务台上,冲着服务小姐呼哧呼哧的喘粗气,连句话也说不出来。   这时候杨平和刘启胜还都在外边没有回来,服务员听马应龙说了情况,知道事情不对头,就立即拨打了工商信托行政办主任老于家的电话,听说上海来的客人出事了,于主任不敢拖延,急忙赶了过来,让马应龙循原路带他回去,走过一个街口,就见一群人站在那里围观,于主任的一颗心立即沉了下去,急忙挤进人群里,一看果然就是韩宏伟和李路他们两个,韩宏伟还不时的抽搐一下,李路却连呻吟也听不到了。   于主任当机立断,拦住一辆出租车,将两个伤者送进了医院,韩宏伟脑袋血乎拉的看着吓人,实际上都是外伤,李路却是内脏出血,伤势极重,医生急忙把他推进手术室。   从来没见过这阵势的江小成给吓得糊涂了,跑错了方向,跑到了一座桥墩底下躲了起来,哆哆嗦嗦的不敢出来,差一点没给冻死。下半夜他壮着胆子出来,发现了一家派出所,这才让警察把他送了回来,   得到消息之后,杨平远不象在杜程远面前那样显得惊慌失措,他很是沉着的对刘启胜说了一句:“四个人让人家一个人打成这样,就这情况你还能指望着他们给咱们押车吗?咱们的计划,得调整一下。”   当杜程远回来之后,他一边在房间里整理着自己的衣物,一边听着杨平讲述这个意外事件的过程,从他的表情上看不出对这件事有什么恼怒或是不满的样子。事实上,杜程远考虑的是和杨平同一个问题,这几个年轻人确实有点靠不住,那么,这个问题怎么解决呢?   “我和老刘的意思是——”杨平字斟句酌,有些拿不定这话说出来会不会让杜程远不高兴:“杜总,我们可以从钱总他们这里借几个经警,他们都是土生土长的,人头熟,轻易不会遇到事,让老刘跟他们一起把国库券押回去,我还是在途中解决御车皮的问题,计划不变。”   “嗯,”杜程远问道:“这个事,你跟老钱商量过没有?”   “还没有,”杨平回答道:“我想还是先向你汇报了后再说。”   “2000万的国库券。”杜程远说了这么一句,看了杨平一眼。   杨平立即回答道:“我也是这么考虑的,这么大的一个数目,跟以前的货都不一样,这个办事的人一定要可靠稳妥才行。杜总你回来之前,老刘跟我说起他的一个战友,也是当年炮排的,现在在人行警卫室做保卫科长,老刘的意思是想把他借用一下。”   “嗯,这是老刘的意思,那你的意思呢?”杜程远对杨平这种凡事不敢担当责任的做法有些不高兴了。   “我的意思……”杨平吱唔着:“我还是想再和钱总商量一下,他毕竟是地头蛇,情面广人头熟,再者说了,帮咱们浦华国际把货平安运回上海也是他的责任,这事不能就咱们一家扛。”   杜程远停下手里整理衣服的动作:“小杨,我只提醒你一件事,这次路上要是出了问题,损失的是咱们,明白了吗?明白了就好,去吧,细节问题就不用跟我说了,到时候就大体情况让我知道一下就成。”   杨平出去了,杜程远拿出来机票看了看,明天法国朗达尔证券有限公司的金融专家让?维斯平托先生就要到上海了,他必须要赶过去与他会晤,这位维斯平托是他在法国进修时候的同学,他这次来到中国,要商谈由他的浦华国际全面代理海外交易权的事宜,与这件事情比起来,这2000万元的国库券就是小事了,不过要是让这位法国佬知道了这件事,他一定会羡慕得要死。金融业务中竟然有着如此盈利的项目,这在国际资本市场上想都不敢想的事情。   这就叫资本的原始积累了!   如此说来,韩宏伟和李路所遭遇到的事情,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了。唯其在这种资讯与资源的配置极度不对称的情形下,才会有这样让国际资本商家羡慕得两眼发红的高盈利项目。但正因为这种资讯与资源配置的极度不对等,所以东北人的不满与怨怼才需要一个渲泄口。不过,杜程远相信,正躺在医院里的韩宏伟和李路不会认同这种看法,等他们领悟到这一切的时候,时间已经进入了另一个时代。   下午三点多钟的班机,但老钱还不到两点就来送他了,他的身后跟着那次一个人冒冒然来找他的那个年轻漂亮姑娘张慧,还有一个看起来很是精明的高个头女人,杨平笑吟吟的在最后面替他们把门关上。   “你嫂子。”老钱大大咧咧的用手一指那个精明女人,用东北人的方式向杜程远介绍了他的妻子:“听说你要走了非要来看看,开开眼界。”   老钱的老婆果然是个场面上的女人,立即笑嘻嘻的走上前来:“杜总,你说你来得这么急,说走就走,我这手还没跟中国证券之父的手握过呢,那那成啊。”说着话把她的手递过来,老钱在一边打趣:“这一下你回家不能再洗手了吧?当年——”他差一点把话题岔开,岔到当年红卫兵握过毛主席的手之后再也不肯洗手的往事上去,这几天他和杜程远还谢双安几个人老是谈这个,思维都形成了习惯,一见面就往往事尘烟里滑。还好他及时的收住了:“当年——不说当年了,说一下押车的事吧,这可是2000万啊,老杜你怎么考虑的?”   “哦,是说这个事。”杜程远瞥了张慧一眼,注意到这个女孩子跟那一天来的时候有点不一样,明显的是经过了精心的修饰,零下三、二度的低温却穿了件恰腰红色风衣,站在老钱的老婆身边不住的呵气跺脚,冷是冷了点,但这个亭亭玉立的效果却非常的突出。杜程远漫不经心的瞥了她一眼:“你看老钱我这不正是正要问你呢,你有什么想法?”   “我什么想法?什么想法也没有,”老钱掉头走到沙发边坐下:“平平安安的把货给你弄回上海去,比什么都强。”然后他把双手往自己那凸起的肚子上一放,转向杜程远:“老杜,上次小张跟你说的那个事,考虑得怎么样了?”   “噢,你说这个事啊。”杜程远一副刚刚想起来的样子,转向站在门口的杨平:“你们考虑得怎么样了?”   杨平瞧了瞧杜程远那张煞介其事的脸,连吱唔一声都顾不上,条件反射的回答道:“噢,等一会儿让老刘过来跟杜总汇报一下。”他还没弄清楚是什么事,不过估计起来先拖一下还是有必要的。   杨平是想拖,可杜程远却当了真,他忘了这事没跟杨平说起过,还以为自己真的吩咐过呢,见杨平这副样子,顿时不高兴了:“等什么老刘,你先说给我听听。”   杨平还未说话,就算他想说也不知道应该说什么,幸好老钱把话接了过去:“上次小张一个人来,小姑娘没见过场面,见了你老杜害怕,话可能没说清楚。”杜程远却非常想跟张慧说上几句,就打岔道:“没有吧小张,我记得你上次挺大方的吗。”   “什么呀,”张慧羞红了脸:“上次杜总你那个样子板着脸,吓死人了。”   “有吗?”杜程远摸了摸自己的脸,转向老钱,然后大家一起哄笑了起来。笑声中,老钱的声音抑扬顿锉,象是在礼堂做报告一样洪亮的响了起来:“上次小张来,就是说她哥的事,那还是去年的时候了,农行把她哥借去押黄金,问他打算怎么走,他开口要了三个人,一节火车皮,事先到铁道部打好招呼,火车沿线不等停留,然后车皮先进机车厂加工,底部顶部和四侧全部加上厚厚的钢板,子弹都打不透。加钢板的时候,四个人就先进车厢里边,里边准备好了吃的,四支卡宾枪,八件啤酒,一桌子麻将,车里有厕所,就留一个小窗口透气,然后连人带黄金一起封起来,等到了铸币厂再用电焊枪打开车厢。这事办得稳妥,农行老韩少了不少的麻烦。”   杜程远忍不住又看了张慧一眼,从第一次起,他就觉得这个姑娘有点与众不同,而且她能够通过老钱的老婆说动老钱替她做说客,他果然没有看错她,这个姑娘有点本事。于是他问了一句:“你哥叫什么名字”   张慧在沙发上欠了一下身:“杜总,他叫张铖。”   这个回答再次让杜程远对她刮目相看,东北的民风是不见外,热情有余礼节不足,换了别人来回答这个问题,多半的可能是直接叫出张铖两个字,而她却在前边有意的加上对他的尊称,这固然说明了她在这个场合中不敢掉以轻心,更重要的是这句话表明了她所具有的那种白领气质,这就难怪他在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竟然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了。   心里正在想着,杨平悄悄走过来,低声的说了句:“杜总,她哥就是老刘说的他在卓资山炮排时的战友。”   “有这事?”杜程远被自己的反应吓了一跳,这不过是一个巧合而已,他却何以感受到一种强烈的震颤?   显然,对这个情况老钱也是非常的纳闷:“要不说这事凑巧吗,支来绕去,都是一家人。”   “张铖?”望着若有期待的张慧,杜程远叫出这个陌生的名字,吩咐杨平道:   “叫个人去一下,把张铖给我找来。”   这是一句寻乎其常的吩咐。   他杜程远绝没有想到的是,就是他这句话,从此拉开了东北资本战线骜战的序幕,就是从这一个特定的时刻起,多少个不甘于为历史的发展所抛弃的东北汉子凭借他们的智慧与能力,撕扯着随风猎猎的战帜,掀起了一场长达五年的惊心动魄的资本战争。   事隔多年,在上海提蓝桥监狱默默服刑期间的杜程远,仿佛仍然能够听到来自于这片土地上那些不安的燥动与骚乱,战火硝烟未散,而这场针对现行秩序与规则的资本战争早在一开始就注定了失败。先行者的覆亡为这片不甘于沉沦的土地带来了更深更重的创痛。   但是在当时,没有人意识到这一点,更没有人意识到这一特定历史时刻的伟大意义。   年1月15日,寒冷的初春。   中国哈尔滨!      第 四 章   张慧兴高采烈的蹦跳着跑出招待所,上了老钱那辆212,刘启胜已经坐在里边了,张慧冲着他甜甜的一笑:“是刘哥吧,那天我回去晚了,你已经走了,你说刘哥你这么远来一趟,到家怎么就不多呆一会儿?”   刘启胜欣赏的看着张慧,咧嘴一笑:“怪不得你哥宠你宠得不行,我们这老妹儿人长得漂亮,嘴也甜得不行,这次想办法跟你哥去上海吧。”   张慧笑得更加开心了:“上海当然想去了,那刘哥你可要多帮忙啊。”   “没问题。”刘启胜大包大揽的打着包票,心里却感觉很不是滋味,本来是说笑的事情,看张慧的样子还当了真。他现在在浦华国际是行政后勤一把抓,杜程远对他的倚赖日重,要是把张铖这个能力精明远在他之上的老战友弄进公司去,那这不是给他自己找个对头来吗?这种傻事他才不会干呢!   吉普车驶过哈尔滨的街头,经由沿江那条坑坑洼洼的公路到了道里,七扭八歪的拐着一条巷子,在一扇虚掩着的院门前停住了,张慧跳下车,冲进院子里大喊大叫:“哥,哥,你忙什么呢你,快点,杜程远在那儿等着你呢。”   几分钟之后,张铖出现在门前。他的个头不高,差一点不到一米七,五官没什么特别明显之处,只是那双眼睛沉静而冷漠,透着几分与他的社会地位不相衬的威严。他的衣服穿得也很普通,跟街上来来往往的年轻人没什么区别,棉大衣,黑色棉皮鞋,光头不戴帽子,只是用一副俄式耳包裹住了耳朵,上车时张慧不放心的叮嘱了一句:“等到了地方把你脑袋上的那东西摘下来,叫人家杜总看见影响不好。”   刘启胜扭头看了看张铖,说了句:“没事,这样就行。”   张铖笑了笑,把手伸过来,和刘启胜相握:“哥们儿,全仗兄弟照应了,不说谢了。”   刘启胜亲怩的骂了一句:“你他妈净废话!”突然之间心里说不出的烦闷,就坐在座位上一声不吭了。   吉普车一来一去花费了不到四十分钟,等到了招待所的时候,老钱已经回去了,只有老钱的老婆陈姐在陪着杜程远有一句没一句的聊着上海的风土人情,当张铖走进来的时候,杜程远站了起来,仔细的打量了一下这个年轻人。张铖却很自如的把手伸出来与杜程远相握:“杜总。”   “噢,你就是张铖?”杜程远很是随意的端详着他:“你今年多大?”   “今年二十七了。”张铖回答道。   “哦,那你是63年的。”杜程远笑了:“赶上了文化大革命。”   张铖也笑了:“只赶上一个尾巴。”就这么一问一答之际,两个人已经在沙发上坐了下来。   杜程远之所以问这个问题,是因为这个年轻人的沉稳让他很是惊讶,当他象张铖这个年龄的时候,脑子里的思想体系还没有成熟,对这个世界的看法更多的停留在主观意象阶段,遇到事情的时候盲目冲动,远没有象张铖这样淡定自如。从道理上来说,一个年近三旬的男人已经成熟了,但只有到了杜程远这样的年龄才知道,事实并不是这样,智慧总是在人的体能开始走下坡路的时候才逐渐成长起来,而这个年轻人却打破了这条成规,这不由得让他在心里暗暗纳闷。   这个年轻人,他一定是经历过一段不堪回首的往事。只有痛苦才会催人成熟,从无例外从来如此。   但是他没有兴趣详问张铖的身世,对他来说,这个年轻人的能力与智慧足以解决他所面临的问题,这就够了。所以他开口问道:“事情的具体经过,在路上他们已经跟你说过了吧?你有什么条件?”   “条件?”张铖看着杜程远的眼光带有几分探询,他还摸不透这个赫赫有名的中国证券之父的谈话风格,感觉极大的不适应:“我的条件很简单,一共就两条,第一,钱总这边要再借给我两个经警,由我和刘启胜带着他们两押车,路上一切听我安排。”   杜程远听了,似乎是无意的瞅了杨平和刘启胜一眼:“那要是由你来选择的话,什么样的经警你觉得合适?”   “这个……”与杜程远相比,张铖毕竟年轻,他没有想到杜程远问这个问题只是让杨平和刘启胜听的,所以稍做迟疑,就立即回答道:“要窝囊一点的,老实,本份,叫他干什么就干什么的。因为这是个冤大头活,所以一定要选这样的人。”   杜程远大诧:“什么叫冤大头活?”   张铖笑了:“这个冤大头活的意思,就是说有过无功,表现得好也没什么用处,表现得不好却可能闯大祸,杜总你想这个押车的活是不是这样?干得再好,无非不过是把货运到上海,干不好的话,那损失可就大了。所以这个干活的人一定要窝囊才行,太精明的,路上不听话,万一搞不好,到时候大家都不好收场。”   杜程远心里大吃一惊,这个年轻人,竟然懂得这些只有在官场浸淫日久才会悟到的管理诀窍,霎时间他心里有一种爱才的感觉油然而生,一时冲动真想把这个年轻人收到旗下,只是他经历得太多了,知道象张铖这种人绝非是谁能够控制得住的,他们或者是天生具有领袖的素质,或者是后天经历养成的历练沉稳,感召力极强,在战争年代他们是战无不胜的统帅,遇到文革他们就是红卫兵头目,而今这个和平的岁月们,他们又会成为什么人?想到这里,杜程远把脸一沉:“好,这是第一条,那第二呢?”   因为阅历所限,经验不足,张铖脱口说出刚才那几句话,心里暗暗后悔,他是来做事的,不是来说话的,所以他的声音低了下来,中气明显不足:“第二就是沿途照应防止车皮被甩下的人不能用你们浦华国际的人,你们可能不了解东北,办事的时候稍有闪失,那就麻烦大了,所以这个人要换。”   “那换成谁?”杜程远不动声色的问道。   “我相中的是钱哥公司的行政部主任老于,就是不知道他愿不愿意走这一趟。”张铖忐忑不安地瞧着杜程远的那张脸,回答道。   杜程远还没开口,一边的陈姐猛拍了一下巴掌:“小张你真有眼力,老于这小子就是干这个事的材料,他这人出差从来都是连票都不买,照样上火车有卧铺坐。只不过——”她把脸转向杜程远:“现在老钱的庙要拆了,这个老于还能不能使唤得动,这倒是个问题。”   杜程远打了个手势:“杨平。”坐在一边始终不吭一声的杨平立即答应了一声,然后杜程远吩咐道:“这个事,就交给你了,别再给我弄砸了。”杨平急忙说道:“不会不会,杜总你放心好了。”杜程远哼了一声:“我放心?你们要是真能让我放心就好了。”说完他站了起来,大家急忙上前帮他提行李箱,准备送他去机场,张慧心眼最灵活,早抢先一步跑到服务台处打电话告诉老钱,看老钱的意思是不是亲自送一下。   老钱那边被事缠上了,脱不开身,陈姐和张慧再加上杨平三人,送杜程远去机场,刘启胜跟张铖一直把这伙人送到楼下,看着他们离开之后,张铖说了句:“老刘,事已经答应人家了,接下来就看咱们哥俩的了,先带我看看货。”   刘启胜把他带到营业厅的库房,让他看一下堆得满满一库房的国库券:“原先老钱是把这些东西随便往库房里一扔,也没人理会,现在闹得动静这么大,事情还真麻烦了,每天都要有俩警卫二十四小时轮值,搞得人提心吊胆的。”   张铖却若无其事的说了句:“钱嘛,就是要象这样小心照应着点才对。”   两人就在库房门外站着抽了支烟,商量了一下路上的几个小细节,然后他们来到正要撤并的工商信托老钱的办公室,看老钱能不能帮他们找到他们想要的“窝囊废”。老钱正陪省工商行的一个处长介绍公司撤并的情况,听到他们的声音推门出来:“咋回事,张铖,我听说你想朝我要两个窝囊废?”   张铖呆了一下,想不到他刚刚在杜程远面前说过的话,这么快就传到了老钱的耳朵里,估计多半是他妹妹刚才打电话时候告诉老钱的,要不就是陈姐不知什么时候也跟老钱通了话。但是这种话只适合于私下场合里密谈,象老钱站楼道里这么扯着嗓子生怕别人听不到的拼命嚷,这不是要坏事嘛。他急忙摆了摆手:“哪有这种事,我是说我要两个听话的。”老钱眨了眨眼睛:“噢,我说呢,那你跟我进来,听话的人我这还有,窝囊废还真不容易找,找到谁头上谁都不认帐。”   张铖跟刘启胜进了老钱的办公室,老钱当他们的面给警卫室打了电话,过了一会儿,就有两个警卫上来了:“钱总,你找我?”   老钱没理他们俩,冲张铖一呶嘴:“把他们俩借给你,钱的事儿,跟老杜谈妥了吧?”   刘启胜说道:“这个事由杨经理拿主意就行了,杜总不管这么细。”   老钱脸上明显的有些失望:“那也成,你们去找杨平谈去吧,谈妥了跟我说一声,该怎么配合你们,到时候吱一声。”   杨平过了两个小时才回来,回来后他在好来堡摆了桌酒,请张铖和老钱借他们的那两个经警吃一顿,刘启胜算是做陪。两个经警,长得跟门扇一样又宽又平的叫朱捷,老是眯着一双眼睛跟睡不醒似的那个叫周春鸣,对于这次出差他们又高兴又恼火,高兴的是能有机会去上海逛一逛,恼火的是这公司撤并的事情还没个眉目,这时候离开,怕等再回来的时候连个位置也没了。两个人把这种担忧跟杨平说了,杨平当即拍胸脯:“这个事没问题,你等我跟你们钱总说一下,让他给你们安排。”朱捷和周春鸣连声感谢,刘启胜却强忍着肚子里的好笑。这次撤并连老钱的去处都成了问题?哪还顾得上他们两个?趁这个机会抓紧弄点差旅费是正经,偏偏这两个榆木脑袋就是琢磨不透这么简单的道理。看来老钱真是打发了两个窝囊废来,现在不怕他们不听话了,就怕他们太笨了,路上真遇到点什么事指望不上。   一顿饭吃得差不多了,朱捷和周春鸣先回家安排一下,刘启胜去医院看一看快出院的韩洪伟和还得住段时间院的李路,这边杨平开始跟张铖谈起价钱来。   “你们三个,一共六百块钱,谁应该拿多少,由你来决定,你看怎么样?”杨平推心置腹的说道:“在你们这儿银行系统的一个工资也不过是七八十块,这个价钱,应该可以了。”   张铖属于那种越喝酒脸色越白的类型,现在他已经喝得连鼻尖都是白的了:“杨经理,你是不是想让这批货平安的运到上海?”杨平道:“当然想,怎么,又有什么问题?”张铖冷冷一笑:“你要是真想的话,那就再加钱。”杨平问:“你觉得再加多少合适?”张铖慢慢坐直身体,把手掌拿到杨平面前,反复的翻了几下,说道:“这个数。”杨平弄不懂这种手掌翻来翻去的概念,就问道:“到底是多少?”张铖回答:“六千,每个人。”杨平吓了一跳:“哎我说张铖,谈价钱可不是这么个谈法的,你要这么高的价,叫我怎么跟杜总交待?好歹你和老刘还是战友呢,帮个忙,别让我太为难了。”   张铖微微摇头:“我既然开这么价钱,就要开这价钱的道理。”杨平不高兴的反问:“什么道理?你说说。”张铖回答道:“我要这个价钱,是因为能办了这个事的人为数不多,在哈尔滨也就是有数的那么几个,如果你们自己来,我敢说你们的车还没出山海关,就连人带国库券一块没了,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到那时候你再想起我说过的话来,就太晚了。”杨平却不为所动,冷笑道:“张铖,你说的这个,只是你自己的道理,中国的万元户总共才几个?你一下子就要培养出三个来,到了我们财务部门根本不可能报得帐的。”张铖不理会杨平的反驳,继续心平气和的说道:“我要这个价钱,也是根据我付出的劳动开出来的,这不是漫天要价,要不要我让老刘过来给你解释一下?”杨平心想,你和刘启胜是战友,这个价钱,多半是老刘在背后窜掇的,叫他进来无异于与虎谋皮,就说道:“老刘跟你是战友,跟我是同事,咱们就别让他为难了,还是你来给我解释一下吧。”   “那好。”张铖拿过茶杯来喝了一口,却不把茶杯放下,而是握在手里:“就这么说吧,火车沿途所过,不停算是咱们的运气,要是停车的话,那就是见站就要花钱。”杨平不明白:“这事不是由老于负责吗?怎么你又插了一杠子?”张铖笑道:“不是我插一杠子,老于花的钱,是明面的,给车站调度的,我要花的钱,是在交情方面的,我得让那些吃铁路的人别碰咱们的车,这不只是钱的问题了,面子比什么都重要的。”杨平被张铖弄糊涂了:“你的意思是说,咱们是不是还要请客?”张铖回答:“请客是小意思,必要的情况我们除了花钱,还要替人家办事,你不帮人家办事,人家凭什么管你的事?这是交情,也是面子,因为咱们这一车国库券跟别的事儿不一样,嚷嚷得动静太大了,路上还指不定有多少人准备动手呢。”杨平更加弄不明白了:“那你到底是不是跟着车走?”张铖怔了一下:“当然要跟着车走。”杨平道:“既然你跟着车走,只要把车门封住,外边的人打不开,一路上不就平安无事了吗?”张铖苦笑了一声:“杨经理,你把问题想得太简单了,你以为你能躲得过去吗?你以为那两扇破车门就是铜墙铁壁吗?万一要让叫人家给弄开,你怎么办?开枪还是不开枪。”杨平一拍桌子:“当然要开枪,要不要你们这些人干什么?”张铖的忍耐终于到了尽头,腾的一声站了起来:“杨经理,你的意思是让我们哥四个一人一支卡宾枪,从哈尔滨一路杀到上海去?”   看张铖火了,杨平的酒醒了大半,再瞧瞧张铖张铖脸上那愤怒的表情,知道他说的多半有点道理,当即哈哈笑了起来:“张铖你可真有意思,我什么时候说过让你们几个一路杀到上海去了?拍电影吗?没这么热闹,只不过,你要的价钱确实超出了我的权限,这个事,我还要请示一下杜总。”张铖既然生了气,也就不再肯坐下,一甩袖子,说了句:“那好,既然杨经理你说了不算,那就等请示个明白了再来吧。”说完,头也不回的出了饭店,看得杨平真眨巴眼睛:“这小子,脾气可真大。”   张铖的愤然离去,让杨平多少感到有些棘手,他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东北人在历史上曾有过他们独特的荣耀,这些日子以来,他总是听到这些不甘寂寞的东北人回忆起高岗时代,老工业基地那以往所具有的经济地位始终是他们的自豪。然而,当高岗以一颗子弹完成了党内的又一次资源整合之后,东北人的辉煌瞬息间成为了历史。从那个时候起,他们就从未甘心过配角的位置,他们总是尽一切的可能试图回到政治经济舞台的中心位置上来。但是,他们不认同现行的规则与秩序,或者说,他们对现实的社会有着自己的解读模式,无论是老钱也好,张铖也好,还是那天夜里打伤了韩宏伟和李路的中年男人也好,他们本质上没有任何区别,都是以自己内心中的观念和规则界定这个世界,对于他们来说别人的选择是不存在,或者是认同他们,或者是成为对手。   杨平叹气摇头,这事看起来非常的难处理,却正是他想要的,办事不能太顺利,太顺利了的话会提高老板心里的期望值。最重要的是,通过这件事还可以给刘启胜埋下一颗钉子,看看他推荐的这个人,这还是老战友呢,总之,都是刘启胜缺乏识人的眼光,在工作中不配合才出现的这种情况。所以他回到招待所后,先给杜程远打了一个电话。杜程远也一直在掂念着这事,他估计杨平未必是张铖的对手,对这个情况丝毫也不感到意外,只是与杨平交流了几句关于如何对待象张铖这种人的管理心得,电话就撂下了。   然后杨平又去找张慧,还是要继续谈,不谈咋办?总不能就把那2000万的国库券扔库里不管了吧?相对来说张慧虽然狡黠,却不象她哥哥张铖那样不知通融,最关键的是她的期望值低,生怕事情搞砸了没法子跟老钱两口子交待,就一口答应下来做她哥哥的工作。   有了张慧出面,情况果然不同,张铖虽然不把杨平放在眼里,自己的妹妹的话总是要听的,就这样磨了一天的牙,最终双方达成协议,这趟出差,浦华国际支付张铖三千块钱,货走之前先付一千,到了上海再付两千,而朱捷和周春鸣果然是窝囊废,既然他们不知道自己争取,杨平当然就要把整体预算从他们两人身上降下来,一人一百。工商信托的老于就好办了,由老钱付他点钱就可以了,再从他们浦华国际拿报酬的话,第一个眼红的就是老钱,所以他的事情办得容易许多。   事情全部安排妥当之后,杨平留下江小成护理还没出院的李路,他自己带着包了满脑袋绷带的韩宏伟坐火车回上海了。   杨平走后,国库券的押运事情就正式由张铖接管了。   到公安局备案,开证明申领杀伤力比较大的重武器,公安局批了两只六四手枪,两支卡宾枪,再通过关系疏通铁路,最好能让这节车皮一帆风顺的直达上海,虽然这种情况较为困难,但却是最优方案。   一番忙乱之后,老钱从物资局借来四辆解放牌大卡车,趁夜里将所有的国库券搬上车,拉到了三颗树车库,从车库直接上车,铁门一锁,四个人坐在黑古隆冬的车厢里开始了这一趟寒冬之旅。   货车出了哈尔滨,速度时快时慢,偶有会车的时候,但始终是保持着匀速行进,张铖带了两副扑克,白天没事时就坐在汽窗前玩,天黑的时候就按照他安排的值宿表轮休,前十几个小时平安无事,但是当火车行驶到陶克查子沿线的时候,车速突然减慢下来。   车速一慢,四个人脸上都有些惊心不定,只希望这是一次会车的前兆,说不定过一会儿车速又会提上去。但是,情况却糟得很,车速越来越缓慢,终于慢慢的停住了,紧接着,车体剧烈的晃动了一下,机车头远去的巨大轰响迅速低减下来。   车皮被扔下了。   张铖立即站起来,走到狭小的汽窗处向外看,外边是白雪皑皑的一望无际,闪烁着苍灰色的远山起伏高低,映衬着这冰雪世界的异样阴寒。视线所及,沿铁路线是一堵长长的矮墙,矮墙与铁路之间是一条结了冰的马路,路上的行人小心翼翼的骑着自行车,有几个孩子正沿着路基跑上来,想看看能不能在车下捡到什么好玩的东西。   刘启胜紧张起来,脱口问了句:“老于呢?他不是给咱们开路的吗?”问完了,发现朱捷和周春鸣两张青白不定的脸,又不抱希望的加了一句:“可能是给车头添水吧,添水加煤。”朱捷和周春鸣虽然是“窝囊废”,但他们并不蠢,听了刘启胜的自我安慰,就说了一句:“不是,车头只有到了山海关才添水的,都是这样。”张铖心里有数,附和了刘启胜一句:“你们说的那是客车,货车不是那样儿。”然后他招呼大家:“来来来,咱们接着玩扑克,一角钱的没意思,咱们玩一块的,敢不敢?”   “不敢是你养的。”朱捷和周春鸣嘴里不干不净的骂着脏话,车没走多一会儿,他们已经输了十几块钱,心疼得直想哭,所以迫不及待的想要翻本。四个人一边喝着烧酒,一边继续玩扑克,玩着玩着,朱捷用一张草花老K吃掉了张铖的红桃五,赢了五个点,顿时高兴的傻笑起来。趁着大家都高兴的热乎劲,张铖随口问了一句:“你们那个领导,杜程远,看起来年龄不大吗。”   “比你可大多了。”刘启胜没好气的说道:“那小子,厉害,挣钱就跟变戏法似的,哗哗的。”   “他是怎么挣的钱。”张铖全神贯注的盯着手里的牌,不经意的问道。   刘启胜扔回去一句:“我要是知道的话,我不跟他一样了?”   朱捷又赢了一把,乐得咯咯咯发出老母鸡一样的笑声:“洗牌洗牌,人家是当官的,国库里的钱都是人家家的,还用挣吗?”   张铖开始洗牌“也不能这么说,穷官你见过没有?穷官比有钱的官多了去了。”   周春鸣冒出一句:“那是他自己没本事,怪谁?”   然后三个人不再说话了,继续玩牌,刘启胜心里却总是有点不自在,他毕竟是来自大上海,对眼前这几个东北土老帽是瞧不在眼里的,可是听这俩人说来说去,好象也不怎么把他放在眼里,这种感觉让他很不舒服,就琢磨着怎么才能给自己赢回来面子,心里一边想,一边顺嘴胡诌起来:“杜程远就是有背景,要不怎么去法国学习的好事就轮不到别人头上呢?他这个人很有意思,跟谁也不摆架子,就是一个事,不签字。”   “不签字?”张铖不明白:“为什么?”   “因为他的字儿就是钱!”刘启胜抓了副好牌,乐不可支的哈哈大笑起来:“老张,你不老是琢磨着弄大钱吗?好办,等你到了上海,想办法让杜程远给你签个字,小心别让他给签在上面,那小子贼精贼精,签在上面就没用了,要签在下面,然后你就拿这张纸,随便进哪家银行,想提多少现款你开口。”   周春鸣听得眼睛都直了:“这么牛?真的假的?”   刘启胜赢回了这几个人对他的尊重,禁不住洋洋得意起来,反正在这儿荒山野岭也没个人听得到他说话,那就干脆把牛皮吹得大大的:“这个叫信用,你不懂,金融系统专用术语。”   “鸡巴毛信用!”朱捷虽然年轻,却有着底层社会阶层所有的毛病,观念偏颇思想狭隘,听了刘启胜的话心里不舒服,就故意打岔道:“蒙谁啊你,不就是关系户吗,象那天来咱们营业部开户的那小子,他不就是市委秘书长的小舅子吗?就凭这关系科委一下子给他六百万,还啥863科技星火项目,当别人都傻子啊?这叫啥?不也是叫信用吗?”   听朱捷说的话实在是不挨边,刘启胜不悦的皱起眉头:“两回事,你说的跟我说的不沾边。”   “都一样,”朱捷却不肯买帐:“什么狗屁信用,说明白了就是一句话,关系,有关系就有信用,没关系你哪来的信用?就拿我们三个来说,我和春鸣哥俩辛苦一趟,冻得贼拉死,才给一百块钱,你看老张,他妹妹跟钱大肚子关系好,跟我们哥俩一样跑一趟,一家伙就拿三百,这叫什么?不也是叫信用吗?”   刘启胜心里咯噔一下,知道事情有点不对,这个朱捷不是个窝囊废,倒是个惹事生非的茬子,还好他只是听说张铖跑这一趟拿三百,如果他要是知道了张铖拿的何止是三百,而是三千的话,还不一定说出什么更难听的话来呢。正想说句什么把场面圆过去,张铖却把手里的牌一扔,眼睛一瞪:“朱捷,你他妈的找死是不是?你把刚才那句话再说一遍我听听。”   周春鸣急忙站起来:“老张你别生气,老朱这人就这鸡巴样,一张嘴臭得跟女厕所似的。”   张铖却看也不看周春鸣一眼,只是说了句:“这没你事,姓朱的,你说呀,我张铖等着你呢。”   朱捷知道自己一不小心说错了话,可当着这几个人的面,认输会栽了面子的,就嘴硬道:“说一遍咋的,你敢做我就敢说,你自己说你拿了多少……”啪的一声脆响,他的脸上已经挨了一记耳光。朱捷呆了一呆,手本能的去捂脸颊,还没摸到,头发已经被张铖揪住,他的个头比张铖大了一号不止,可真动起手来,才知道个头大不过是浪费的粮食多,正事时派不上用场,门扇一样宽厚的身体被张铖象是拖一团破布一样拖起来,正要反抗之际,张铖已经提膝,撞在他的下阴上,朱捷惨嘶一声,扑通栽在地上。   大家本来好好的玩着扑克,谁料到张铖说动手就动手,等刘启胜和周春鸣反应过来,朱捷已经趴在了地上。然后张铖掉头就往铺位方向走,朱捷恼羞成怒的还想爬起来再打,却见张铖随手把那只陈旧的生了红锈的卡宾枪拿了起来,咔嚓一声上了子弹。刘启胜大惊,疾叫一声:“老张!”周春鸣更是吓得傻了,站在一边张大着嘴吧,连句话也说不出来。   “你甭管!”张铖吼了一声,提着卡宾枪走了过来,枪口向前一捅,直杵在朱捷的腮膀子上:“我们这次出差,关系到2000万元的大事,大家都应该小心一点,服从指挥,朱捷故意捣蛋,破坏我们的计划,我怀疑他是与外人勾结,对我们不利,为了安全起见,就怪不得我心狠手辣了。”说吧,就要扣动扳机,刘启胜急忙想上前拦住,却被张铖那双阴冷的眼睛一扫,竟然不敢上前,节骨眼上,朱捷反应极为神速,身子一翻,扑通一声给张铖跪下了:“张哥,我嘴臭,胡说八道,你别杀我,别杀我,以后我保证听你的。”有趣的是,说这番话的时候,他的声音字正腔圆,抑扬顿锉,好象是背得极为熟稔一样。   刘启胜以为张铖只是吓唬吓唬朱捷,但朱捷心里却清楚得很,他要是跪得那怕是稍微迟了半秒钟,他的脑袋就会真的被打穿了。都是哈尔滨的人,又都是在金融口工作,他怎么可能会不知道张铖做事的狠辣风格?真要是杀了他的话,张铖完全有办法强迫刘启胜和周春鸣替他遮掩,再给他弄一个抢劫2000万元的国库券未遂的罪名给他扣上,那他才叫死得冤枉。所以好汉不吃眼前亏,他当机立断,跪保一命,虽然面子是栽了,可面子这东西,对活人来说才有意义,死人是没面子的。   朱捷已经服了软,下跪磕头,可是张铖却仍然不肯罢休,一脚把朱捷踹倒:“那你刚才那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给我说清楚!”朱捷哭丧着脸,吱唔道:“张哥,这不是喝得多了点吗,都怪你带这么多白酒上车来。”这句辩解把张铖心里的火气打消了:“操你妈照你这么说还都怪我了呢!”又照朱捷脸上踢了一脚,然后他提着枪转过身来:“周春鸣。”周春鸣哎了一声,张铖却好似没有听到:“周春鸣!”周春鸣又哎了一声,再看张铖满脸杀机,卡宾枪冲着他举了起来,顿时吓得魂飞魄散:“张哥,这里边没我的事啊!”刘启胜和张铖是战友,知道是怎么一回事,急忙推了周春鸣一下:“点你名呢,快点说到。”周春鸣反应过来,尖着嗓子叫了一声:“呃……到……”   张铖手里的卡宾枪垂落了下来:“周春鸣,给我把朱捷揪到汽窗口,把窗户打开,让他的脑袋露在外边吹半个小时,要是少了一分钟,你就把自己的脑袋伸出来得了。”   周春鸣是满心的不情愿,可见张铖那副凶神恶煞的模样,不敢不听,只好嘟囔着走过去,把吓得裤裆里精湿的朱捷拖起来:“你说你他妈的老朱你这张臭嘴,净惹什么事呢你,大家好好的坐一块打扑克多好。”将朱捷拖到狭小的汽窗前,朱捷哭丧着脸,老老实实的把脸贴过去让刀子一样的冷风吹,后面的刘启胜趁他们俩都不敢回头的功夫,偷偷的冲张铖坚起一根大拇指,张铖脸上露出一丝会意的微笑,没作声。   这就是人和人的差别了,象朱捷和周春鸣这种类型的人,牛高马大的两条汉子却被称为窝囊废,那是他们相信与人为善,在他们俩看来,大家同车押运,同舟共济,那是前世修来的哥们儿缘份,大家快快乐乐的往车里一坐,喝着小酒打着扑克,你别惹我,我也别碰你,大家嘻嘻哈哈,都是哥们儿,到了地方交差,多好的事?那是他们,可张铖就不是这么想了。   张铖这种人,杜程远一见心惊,认为他是领袖型的人物,是因为他的信念与朱捷周春鸣截然相反,从一上车开始,他就一直耐心的等待着这么一个机会,收拾收拾朱捷和周春鸣,让他们老老实实服服帖帖。在他那矮小的身材里,充斥着的是一种侵略欲望与征服意志,他天然的有一种把自己的思想意志强加到别人头上的欲望,为了征服对方,他不惜采取一切手段。   这就是张铖的高明之处了,杜程远知道他是一个统帅型人物,是因为唯有他这样的人,才会习惯于发号施令,而别人落到他手下却只有一个服从的结果,如果抗命,那就面临着灭顶之灾。他把这次押运视为了一次军事行动,知道朱捷与周春鸣贪生怕死,可万一要是遇到事情,还得指望这两人往前冲的,所以他要找茬训练他们的服从意志,把他们俩训练成合格的士兵,到时候一声令下,让他们冲着人群开枪,他们俩也不敢犹豫,到了那一步,整个局面就彻底的得到了控制。   除此之外,让张铖起了杀机的另一个理由,是朱捷辱骂了他的妹妹张慧。张铖不允许任何人污辱张慧,那怕是象征性的也不行,朱捷不知道这一点,所以才差一点进了鬼门关。   这半小时的风吹得好象是半年一样的漫长,货车却停在铁路上一动不动,仿佛就要这个样子永远的停下去一样。难捱的时间好象停滞了,就连空气中也充满了不安的阴寒与燥动。外边响起了叮叮当当的敲打声,有人在说话:   “这天,真他妈的冷,车里装的是什么?”   “不知道,御这儿好长时间了,也没人来拉货。”   “是不是吃的?咱们把车门弄开整下一点来。”   叮当的敲击声停止了,车门吱嘎嘎的响动起来,外边的人正在想办法撬开车门,听动静不止是三五个人,坚硬的金属车门竟被撬开一条细细的小缝,一双眼睛贴在小缝上往里看,车厢里黑乎乎的,唯一的通汽窗又被朱捷的脑袋塞住,外边的人看不清楚,生气的骂骂咧咧起来:“就一股煤烟子味,别是装的是煤吧?”   另有明白人不高兴的骂了起来:“净他妈的瞎扯,装煤的车厢都是敞篷的,这里边装的一定是好东西,不是苹果梨,就是猪肉片子,弄一片够过个年的了。”外边的人一边叽叽喳喳,一边继续用力想把车门撬开,有个家伙机灵一点,见撬棍太短,说了句:“你们等一下,我去那边弄根长点的棍子来。”说着他跑离车厢一段距离,捡了根粗大的木棍,再往回跑的时候,突然看到了顶部的通汽窗口,窗口里露着朱捷一张惨白的脸,那家伙先是吓了一跳,马上兴奋起来:“喂,哥们儿,车里装的是啥?”   朱捷已经冻了好一会儿,冷风刀子一样的削着他的脸,削得他神智恍忽,看到外边的车下一群人冲他又叫又嚷,却不敢回答,只是那么直直的杵在那里,一动也不动。   突听砰的一声,一块石头掷了过来,打在距汽窗不足二十公分的地方,朱捷艰难的眨了眨眼睛,不知道应该不应该躲一下。站在他旁边的周春鸣却吓坏了,急忙回头叫道:“老张,外边那些人拿石头打他呢。”张铖漫不经心的回了一句:“这跟你有什么关系?还差七分钟,不站到点不许躲。”   朱捷在心里大哭着,居然真的不敢躲一下,车下的那伙人扔了半天的石头,也没打到他,自己却嘀咕了起来:“车上这小子到底是死人还是活人?要是活人的话怎么不知道躲?”又冲朱捷喊了几句,见朱捷仍是没有反应,那伙人明白过来了:“噢,是死人,这车里拉的都是死人。”有人表示怀疑:“这么多的死人拉他干什么?往哪儿拉?”领头的家伙嘟囔了一句:“我哪儿知道,咱们走吧。”一伙人咕哧咕哧的在雪地里走远了。   过了一会儿,朱捷终于得到张铖的许可,把脑袋收了回来,这么会儿功夫,他的脸部已经冻得失去了知觉,如果再回到温暖的地方的话,肌肉很快就会坏死,张铖就吩咐道:“周春鸣,你带他下车,用雪搓一下,我跟你俩一块下去,顺便去调度室问一下,为什么把咱们的货车扔在这个地方?”   周春鸣如逢大赦,急忙答应一声,上前打开车锁,正要下车,张铖又说了句:“把你们身上的枪放车上,知道不知道外边那些人想抢枪都快想疯了?”   朱捷和周春鸣答应了一声,放下枪,跳下了车。这边张铖也跳下了车,用力再把车门推上:“老刘,在里边锁上门,除了我叫门之外,谁在外边喊也不许开。”   刘启胜看张铖也下了车,心里有点慌神:“老张,这样不妥吧。”张铖低声的说了句:“没办法,老于指望不上了,还得咱们哥们儿自己来。”说话间,沉重的铁门已经轰隆隆的合拢,刘启胜锁上车门,怀抱一支卡宾枪俯在通汽窗口处,心里七上八下,紧张到了极点。   张铖站在车前,端详了一下车站附近的情况,然后向着调度室方向走了过去,走了几步回头看了一眼。周春鸣嘟嘟囔囔的替朱捷用雪团搓着脸,见张铖回过头来,吓得哆嗦了一下,急忙说道:“你自己也用力搓着点,咱们快跟上。”紧跑几步,跟在张铖身后。   所谓调度室,正确的说应该是一个值班室,几间不大的平房,平房里生着热气腾腾的铁皮火炉,桌子上扔着号志灯,红绿两种颜色的小旗,两个脸色枯黄的中年男人正坐在茶几前喝酒,张铖推门走进去:“把电话给我用一下。”那两人瞥了张铖一眼,见他貌不惊人的一个小矮个,粗暴的吼了一声:“电话不外借,滚!”张铖一言不发的走过去,一个耳光扇了过去,他个头不高,可是巴掌奇大,啪的一声,把一个中年人扇得从破沙发一跤跌坐在地上。无缘无故的挨了打,中年男人极为愤怒,声音更大的吼叫起来:“你打电话就打电话吗,打我干什么?”张铖斜眼扫了另一个中年男人一眼,见对方没什么异动,这才走过去打电话。   这个电话足足打了半个多小时,他一连打了几个,这才放下电话走出来,两个中年男人急忙在里边把房门锁上,张铖回头看了一眼,没理会。   这时候朱捷已经恢复了过来,和周春鸣一起紧跟在张铖后面,张铖往那个方向走,他们俩就紧紧跟上,不长功夫他们把附近转了一圈,只见两条黑色的铁轨向远方无限伸展开来,在地平线的尽头凝为一个小点消失在白茫茫的雪原之中,铁轨沉静得就象冻结了千年万载的寒冰,听不到丝毫车头返回来挂车的声音。   三个人正在铁路上转着,沿铁路线又走来十几个身强力壮的彪形大汉,清一色的狗皮帽子,把手揣在袖筒里,看方向,就是奔这辆货车来的。朱捷和周春鸣紧张起来,拿眼睛偷偷看张铖,见张铖满不在乎的样子,心里更是有几分害怕。 那伙人直奔张铖三个人走了过来:“哥们儿,干啥呢?”   张铖抻了个懒腰:“还能干嘛?押车呗。”   “押的啥?”众大汉齐声问道。   张铖拿手一比划:“猪肉片子,整羊,牛肉,大米,你说除了这些还能有啥?”   “吹牛皮!”大汉们假装不相信的样子:“你打开车门让咱哥们儿看看。”   张铖乐了:“这要是打开车门,不等半分钟就会被抢光了。”   大汉们觉得自己的人格受到了污辱,不乐意了:“啥意思哥们儿?瞧不起人是不是?你打开,打开哥们儿保证不碰一根手指头。”   周春鸣在一边看不下去了,插了一句:“你不碰让我们开车门干啥?”   大汉们一听,顿时火了,几个人一把揪住周春鸣:“说啥呢你?哥们儿,你爹没教过你说人话?”噼哩啪啦一阵脆响过后,周春鸣的一张脸立即肿起,跟朱捷那张冻得不成人形的脸没什么太大的区别了。张铖站在一边冷眼旁观:“该,长了他妈的一张臭嘴,老是惹事儿。”然后他没事儿人似的问旁边的大汉:“哥们儿,这什么地方有饭馆?”大汉们七嘴八舌的叫嚷起来:“去饭馆吃干啥,你把猪肉片子弄下两扇,找个地方弄口锅,拿拌子点着了一煮,喷香!”   “那不行,”张铖一副迟疑的样子:“这都是战略物资,要是我们领导知道了,还不得扒了我们几个皮。”   “瞎扯蛋,”几个家伙不由分说将张铖拖到车门前:“这么一火车,拿上几片猪肉谁知道?损耗你懂不懂,这叫损耗,跟耗子咯了是一个道理,打开车门打开车门,瞧你这副德性,天生要饭的命,有福也不知道享。”   大汉们人多势众,推得张铖三个人东倒西歪,正闹得不可开交,远处又跑过一群人,也是一伙歪戴着破狗皮帽子的大汉,跑到跟前站住了:“干啥呢,哥们儿?”   第一伙大汉瞅了瞅第二伙大汉,掂量了一下双方人数的实力对比,感觉真要是打起来的话胜算不大,就决定联合第二伙大汉,撬开车门大家一起分:“肉,这车里全都是猪肉片子,见者有份,一块来吧。”   第二伙人中领头的一个向前走了几步,突然看到了张铖,顿时惊喜交加的大叫起来:“张铖,还真他妈的是你,真给哥们儿送肉来了,行啊你!”说话间,他已经分开第一伙大汉,上前和张铖搂脖子抱腰做亲密状:“哥们儿,真的混出息了,这老多肉,那得吃多少天啊。”   这伙后来的大汉,就是刚才张铖打电话叫来帮忙看车的了,他们都是在当地有点势力的社会油子,曾经有事去哈尔滨找张铖帮忙,所以张铖弄清楚他们被扔在了什么地方之后,就立即给他们打了电话,还好,来得总算及时。   第一伙大汉眼见这情形,知道再折腾下去也没什么戏了,就怏怏的散去。这边来帮忙看车的留下几个倒霉蛋,剩下的人嘻嘻哈哈,带着张铖连同朱捷周春鸣一起,找饭馆吃饭去了。   独自守在车里的刘启胜见外边有人守住车,刚刚松了一口气,忽然听到外边那几个人谈话:“这帮小子,阴损透了,他们去热乎乎的找地方喝酒,让咱们几个在这儿受冻,凭啥呀?”另外几个人也随声附和道:“就是,凭啥呀,要不我看咱们干脆偷偷把车门弄开,整下点东西咱哥几个分一分,你们看怎么样?”第一个说话的就道:“我看这招行,反正车里的东西不老少,咱们小心点弄,别让他们看出来,等车一开,谁知道是咱们干的?”   东北人的性格就是爽快,说干就干,外边的几个人马上找来撬棍吭哧吭哧的开始撬车门,惊得刘启胜出了一头的汗,心里把张铖骂了几百遍,这个家伙,他找来的都是什么人啊,纯粹是一帮土匪!听着车门嘎吱嘎吱响,刘启胜浑身哆嗦着,把卡宾枪对准车门方向,豆粒大小的汗珠顺着鼻尖滴搭滴搭的往下淌,万一这车门真要是被对方撬开的话,他开枪还是不开枪?   这些日子以来,刘启胜已经深深的认识到了为暴戾的外在所隐藏的东北人的内心,他们是那样的桀骜不驯,拒绝信守未曾得到他们认可的规则与秩序,对这个世界的解读模式他们自成体系,老工业基地的荣耀使得他们从不甘心被排斥在舞台之外,如果这个世界没有安排他们的位置的话,那么,他们宁肯自己来制订游戏规则。这种自行其是的行为思想主导着他们的意识,使得他们的举动在世人的眼里是那样的难以理解。   他们只是不甘心,仅此而已!   因为心理承受得压力过大,刘启胜不由自主的发出一声微弱的呻吟。他有生以来从未遭遇到过如此可怕的事情,在这陌生的土地上,在这文明的规则与秩序不被承认的奇怪世界里,他一个人,独自坚守在黑暗的火车车厢里,外边是阴寒刺骨的冷风和席地掠起的雪尘瀑流,身后是价值2000万元的国库券,攻击者人多势众,货车车门在撬棍的压力之下发出了断裂的脆响,他后无退路,前无援兵,他该怎样做才能够帮助自己?   外边发出砰的一声巨响,纤细的撬棍支撑不住巨大的压力,突然折断了,把那几个想撬开车门的家伙闪得一跤跌倒在地,有一个家伙运气糟透了,他的鼻子重重的撞在货车车皮的坚硬拴扣上,鲜红的血液淌流出来,他呻吟着,捂着鼻子蹲在地上,嘴里不干不净的骂了起来。   撬开车门的事因为这桩意外而被迫暂时中止了,几个人扶住那个鼻子受伤的家伙,大呼小叫的奔向站台的值班室,连踢带踹的把门弄开,进去替他们的朋友找能够止血的纸张或是布条。刘启胜长吁了一口气,一头栽在冰冷的车厢里,这个最难让他做出选择的时刻终于捱过去了,此后多年,他仍然无法回答这个问题:   如果当时车门被撬开的话,他开枪还是不开枪?   值班室里的火炉让那些留下看车的人再也不肯出来了,撬车门的时就这样不了了之,过了一个多小时,又不知从什么地方跑来一伙人,想撬开车门,却被这伙人冲出值班室,连踢带骂的将对方赶走了。撇开监守自盗的人之本性不提,在忠于职守方面,他们还是有可取之处的。   张铖终于回来了,他的左边跟着朱捷,右边跟着周春鸣,这两个家伙喝得面红耳赤,不停的打着饱噎:“张哥,兄弟……这回是真的服了你了,有事……有事你说话,水里火里,哥们儿我要是皱一下眉……眉头,就是你养的!”   张铖哈哈的笑着:“现在你们老实了?还我收了三百块钱,你们俩一人才一百,你们一百就够多的了,看清楚了?我刚才结个帐就是四百块钱,四百块钱呐哥们儿,他妈的这次出差我亏大发了!”   朱捷和周春鸣连声说道:“张哥,你别跟我们俩比呀,我们算什么?挣点小钱养家糊口,以后我们就跟着张哥了,张哥可别说不管我们哥俩啊。” 他们迫不及待的向张铖表示着忠诚,显而易见,喝酒的时候又发了什么事情,张铖的表现再一次折服了这两个对这个世界抱有深深敌意的人。   刘启胜打开车门,抱怨了一句:“张铖,你可算回来了,刚才差一点出事。”   张铖却只是挥了挥手:“能出什么事?我这不是给你安排了几个人看车吗?还不够咋的?”   刘启胜还待要说,张铖却已经一头栽在铺位上,呼呼的大睡起来。他们在这里一直滞留了三天,三天之后,才有一辆蒸气机车头咕哧咕哧的驶来,挂上这串货车,再次进入了奔行状态,此后这节货车皮再也没有停下来过,最多不过是在出山海关的时候给几辆来自于北京机务段的火车让路。又过了一天后他们终于到达了上海车站,浦华国际的几辆车已经等候在站台里,2000万元的国库券御下车,张铖的使命终于完成了。   回到上海,刘启胜立即恢复了活力,对张铖说道:“哥们儿,我给你安排个地方住下来,过两天我带你出去玩玩,上海的小吃最有名,不过怕你吃不惯。”张铖却说道:“老刘,住的地方倒用不着你操心,不过,我还真有点事求着你了。”刘启胜一拍张铖的肩膀:“咱哥们俩了,那称得上出生入死的交情了,说什么求不求的,什么事吧。”张铖道:“我想再和你们领导见个面。”刘启胜看了看张铖的表情:“我们领导?哪个领导?”张铖平静扫视了他一眼:“还能是哪个领导,当然是杜程远了。”刘启胜当即一拍胸膛:“好,兄弟我把话给你撂在这儿,只要杜总他人在上海,我一定给你安排。”   得到刘启胜信誓旦旦的许诺之后,张铖放宽了心思,和朱捷周春鸣找了个小宾馆住了下来。此时上海正值春明花开,年轻的女孩子都换上了漂亮的短裙,这三个来自于东北的男人却清一色的棉衣棉裤棉鞋,坐公交车逛了当时的南京路、淮海路,在外滩看了没有上盖的黄浦江,污浊的江水从此成为朱捷和周春鸣对上海的全部印象。   刘启胜回到了公司,他才不过出差这么几天,公司里多出了好多生面孔,都是衣冠楚楚之辈,与他在这次押车途中的感觉大为不同,更大的好消息是几天前杜程远与来自法国法国朗达尔证券有限公司的金融专家让?维斯平托先生签订了国内金融产品的代理协议,这标志着浦华国际在国际资本市场上的地位的确立,对中国资本市场的建设与发展的影响不可低估。浦华国际证券有限公司的规模迅速扩张,杜程远有意打造一艘中国的资本航母!   无限的前景展现在他的眼前,刘启胜忍不住张开嘴,深深的呼吸了一口大上海的空气,这才是真正的生活,文明,秩序、规则与礼让,就让那些无视既定的游戏规则的人们在冰天雪地里相互争斗吧,或许有一天,他们也会进化成为与他一样的文明人。   当他走进杜程远的办公室时,杜程远正在和杨平商量着怎么把他们手里的400万元真空电子炒作起来,杨平这几天苦思冥想了一个计划,希望通过这个计划能够把每股不过80元的票面炒到400元。看到刘启胜进来,杜程远很关切的问了一句:“怎么弄成这么一个模样?路上没什么事吧?”   “别提了别提了,”刘启胜呲牙咧嘴,连连摇头:“这趟押车,简直是生死线上走一回啊,真是惊险万分。”然后他把当他一个人在车厢里的时候外边有人用力撬车门的经过详细的讲了一遍,杜程远听了却只是点了点头:“那确实是辛苦你了,平安的回来了就好。”刘启胜就站了起来:“那好杜总,我先回去了,你这里忙吧。”临出门,杜程远却突然叫住了他:   “那个张铖,他走没走呢?”   刘启胜没想到杜程远问的是这个问题,呆了一下,本能的回答道:“应该还没走。”   杜程远就吩咐道:“没走就好,他要是不忙的话,你让他来公司一趟,我想再和他聊聊。”   “好,杜总,等我找到他问一下他的意思。”刘启胜答应了一声,回到了自己的办公桌前,想了又想,把杜程远想见张铖的动机揣摩了又揣摩,凭直感,他觉得这对他来说不是一个值得祝贺的好消息,于是就拿定了主意。   他先把这事拖了几天,几天后来到杜程远的办公室汇报道:“杜总,张铖已经回去了,这小子走得这么急,我还以为他既然来到了上海,怎么也得呆几天吧?谁知道,唉。”   杜程远听了,两眼望着窗外,神情若有所思,好半晌才说了句:“走了就走了吧,你和他有私交,以后他要再来上海的话记住告诉我一声。”   刘启胜连连点头答应,然后他又找到张铖,说道:“唉呀老张,真是太不凑巧了,杜总出国了,就在咱们到上海前一天的飞机,他临走之前还问起你的呢,你看这事弄的,要是路上少耽误一天,你们就见到面了。”   张铖听了这个消息,脸上说不出的失望,好长时间才说了句:“见不到他也不要紧,毕竟,中国就这么大地方,往后见面的机会总还是有的。”   说完这句话,张铖就在服务台订回哈尔滨的火车票,第二天就坐卧铺回去了。      第 五 章   年的火车上拥挤不堪,时值春节前夕,民工大潮初萌,脆弱窄细的中国铁路不堪重负,在每一列火车上,货架子上,过道上,厕所里,乃至铺位底下,都挤满了人。人与人肌肤相接,相濡与沫,同气相应,紧密相贴,其计量单位已不能再以“个”来计算,而是称之为“砣”,一砣砣的人一旦挤上火车,就被固定在一个位置上动弹不得,十几个小时甚至几十个小时咬紧牙关顶住,直到终点才有可能打乱重组。   张铖买的是卧铺票,相对来讲就宽敞舒服一下,他是中铺,上铺是一个女孩子,一上车就爬到她的铺位上啃着面包喝汽水,看着一本不知什么书。下铺是一个中年人,过道之处的位置上坐着列车员安排的熟人,整节车厢里,坐满了这样的关系户,关系户的数量远多于卧铺车厢的铺位,所以这种现象也就是理所当然的了。不仅是卧铺车厢,餐车里也坐满了人。   在张铖的铺位边上,站着一个横眉立目的年轻人,衣衫破旧,满脸横肉,来来往往的乘客不可避免的会和他碰撞,出现这种情况的时候他就用力推搡对方:“干啥,你想干啥?”一逼寻衅滋事的模样。张铖去打开水泡方便面的时候,也被他重重的推了一下:“干啥,想打架啊?”张铖也跟大多数乘客一样没吭声,也没回头看他一眼,要是回头的话,那就真是打架了,他的脑子里当时正在想一些很重要的事情,没心情跟这种不通世故的生瓜蛋子一般见识。这些都是一些没见过世面的小痞子,总是想用自己的拳头界定一个有利于自己的社会规则。与这种人一般见识是很划不来的事情,所以大家也都装聋作哑,听之任之。   列车终于发车了,铺位上的乘客忙碌了起来,有的撕开随身携带的方便面在茶缸子里泡上,有的拿出牙具去洗漱,上铺位的女孩子也下来了,这时候那个寻衅滋事的年轻人正挡住她的路,于是她就提高声音:“借光借光,让一让。”没想到,对方却气势汹汹的回过头来:“干啥,你再推我一下试试!”女孩子呆了一呆,看对方满脸凶恶的神气,就畏惧的想从张铖这边绕过去,嘴里嘟囔了一句:“讨厌。”年轻人手臂一轮,啪的一个耳光,抽在姑娘的脸上:“你骂谁?你再骂一句我听听?”   这个女孩子外貌很是漂亮,个头也高,看穿着打扮,能买得起卧铺票,就知道不是一般人家出身。她的气质带有几分孤傲,一副高高在上的模样,却被这个赖皮无缘无故的抽了一记耳光,可是她心中的诧异远比恐惧更为强烈。居然有人对一个年轻姑娘大打出手,这人怎么这么没教养啊。气愤之下,她大声的说道:“你这人怎么这么讨厌……”啪的一声,又一记耳光,那个赖皮脸部肌肉扭曲着,一双阴冷的眼睛盯着女孩子:“你再骂?整不死你!”第二个耳光打得更重,姑娘痛得眼泪差一点淌出来,无助的看了看车厢里的乘客们,乘客们都在无动于衷的看着这一幕,就象眼前什么事情也没发生一样。   的确是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一件事,如果它经常发生的话,就会成为人们日常生活中的景致,再也提不起人们的兴致来。   得不到乘客的帮助,女孩子一个人孤立无援,哭泣着捂着被打肿的脸颊,转身想再回到自己的铺位上去,却被年轻人揪住她的脖领给扯了回来:“你他妈的找死!还骂?我叫你再骂!”又是几个耳光将姑娘打倒在地,然后满脸煞气的用脚往姑娘身上死命的踢踹,姑娘无力的在地上扭动着,双手抱住头,在这突如其来的暴行前吓得连哭一声都不敢了。   张铖原本是不想惹事的,可是当那个姑娘被打倒在地,柔弱的身体无力的翻滚之时,他的眼前突然一片错乱,时光仿佛倒退了几个年头,那个可怜兮兮遭受到暴力凌辱的年轻姑娘幻化成了他的妹妹张慧,那惨白颤抖的唇角及瑟瑟颤抖的身体唤醒了他意识深处的噩梦,只觉得身体一紧,霎时间两眼前一片漆黑,他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当他清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正恶狠狠的骂着难听的脏话,双手撑住铺位,一双脚不间断的一脚接一脚踹出,而那个无赖正象一团破布一样的在他脚下迅速的变形扭曲,不知从什么地方喷溅出来的鲜血星星点点的洒在地上,在惨白色的灯光下殷红刺目。好多人都在拉着他的胳膊:“好了好了,给他一个教训就行了,这种有爹生没妈养的牲畜,就活该给他一个教训。哼,别打了,别打了,再打就把他打死了。”   猛兽一样的,他再次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碜人的咆吼声,问站在一边吓呆了的姑娘:“慧儿,没事吧?”姑娘诧异的望着他,委屈的眼泪这时候才抑制不住的淌了下来,张铖的心抽悸了一下:“慧儿,没事了,这有你哥呢。”说着话正要把对方搂在怀里,手臂已经碰到了姑娘的肩,突然清醒了过来,急忙把手放下,再瞧瞧地上那一团缓慢蠕动中的赖皮,心里边说不出来的困惑:刚才,我是怎么了?   他余怒未消的回到座位上,扭头再看了一眼那个姑娘,才发现她跟他的妹妹张慧没有一点相似之处,想不明白怎么刚才就把她当成了张慧了。或许,大脑深处的记忆仍然在主导着他的意识,就象炸药的引线,一旦被点燃就会迅速的爆发,只不过他自己却对此懵懂不知。   “该打,该打!”下铺位的中年男人见张铖坐了过来,急忙往里边靠了靠:“这小子,一上车就不停的惹事,这不是找揍呢吗?”然后递过来一支烟给张铖:“给他个教训就行了,犯不着动真火。”张铖瞥了一眼那支烟:“卧铺车里好象不让抽吧?”中年男人却底气十足:“不让的事儿多着呢,打人还不让呢?乘警和列车员都哪儿去了?不管它,抽抽。”张铖笑了笑,和中年男人把火对上,两个人随意的聊了起来。这时候那个女孩子也走了过来:“大哥,谢谢你刚才替我出气。”张铖笑了:“刚才我脑子懵了,把你看成我妹妹了。”女孩子一笑:“我猜也是,你还管我叫慧儿。”   三个人坐在一起,相互做了介绍,那个中年男人是哈市规划局的一个处长,是在去上海出差返回的途中。那个女孩子叫陈宁宁,正在复旦大学读书,一位漂亮的女大学生。正值学校放假,列车拥挤,她贪图安逸,就让家人托关系弄到一张卧铺,却没想到在车上受到这么一番惊吓。几个人聊了会儿,就到了晚上九点,卧铺车熄灯,陈宁宁又爬回自己的上铺,张铖也回到自己的铺位上,刚刚闭上眼睛,上铺的陈宁宁突然探头下来:   “张哥,我是不是和你妹长得很象?”   张铖怔了一下:“她比你大。”陈宁宁噢了一声,就把头缩了回去。   列车进入夜间行车阶段,张铖对今天遇到的事情感到几分恼火,幸好那个小赖皮被他揍了一顿不吭气了,要是对方人多,再带着刀子的话,那他今天的行为就有可能肇成大祸。他觉得自己平时是很沉得住气的,就连那个老钱见了都不敢吭大气的中国证券之父杜程远对他都高看一眼,他怎么就没能控制得住自己呢?   这件小小的意外将他冰封的记忆打开了,太多太多的屈辱与血泪,犹如在冬夜之中的飘雪,纷纷扬扬的洒落下来,瞬息之间淹没了他。   总有些不堪回首的往事需要人们认真面对,噩梦是不受欢迎的访客,总是会意想不到的情形下突然来到。杜程远曾经判断张铖身上具有一种与生俱来的领袖气质,这一点,也获得了更多的人的认同,但只有张铖知道,事实并不是这样。   事实上,他只是一个软弱的,缺乏主见,性格懦弱,畏惧暴力的男人,面对这个残酷世界上的冷血规则,他心中的恐惧比之于任何人都要来得深,通常情况下这种男人面对现实唯一的选择就是逃避,他也曾经尝试过,可是,他与别人区别在于,他逃无可逃。   因为他是一个哥哥。   哥哥!   这是一个多么沉重的称呼啊,这个称呼,意味着责任与义务,曾经几度压跨了他,让他那卑微的心灵不堪重负,几达崩溃的边缘。   哥哥,这个称呼是一种强大的压力,从他懂事以来就压迫着他,令他喘不过气,令他感觉到窒息与晕眩。很小的时候爸爸妈妈就告诉他,他的妹妹年龄比他小,做为哥哥他要处处让着她,保护着她,象个男子汉那样。可是他只是一个对这世界充满了恐惧的孩子,不是一个男子汉。所以他在九岁那一年他曾经离家出走,独自一个人穿着不合脚的鞋子,坐火车从哈尔滨跑到图里河,那冰天雪地的孤寂让他甘之如饴,他一直跑到莫尔道嘎的边防哨卡,被中国驻军捉住押送回来,才结束了这段快乐的逃亡生涯。   对于这次离家出走,所有人都纳闷,这个老实巴交的孩子怎么也学坏了?只有张铖自己才清楚,他只是想从哥哥的责任中逃开,这份未曾征得他的同意而强加于他的责任太沉重了,他那瘦弱的臂膀实在是承担不起。   他确实是承担不起,因为他的性格太懦弱了,他天生就是一个窝囊废,小学的时候挨过不知多少次欺负,是学校里有名的受气包。所有的这些他都承受了下来,他的性格中天生缺少攻击的侵略性,忍气吞声,是情理之中的事情。但是,当这种情况遭遇到他的妹妹张慧的时候,就不同了。   别人欺负他张铖,他可以忍气吞声,任由对方欺凌,但当张慧也遭遇到同样的事情而向哥哥求助的时候,一下子就把他逼到了绝地死角。做为哥哥他必须在妹妹遭受到欺负的时候出头出面,其结果,是他经常被打得满地打滚,哇哇大哭,这种情况出现了几次,张慧终于认识到她这个哥哥是靠不上的,也就学得乖巧了起来,尽可能的躲着那些年龄大的孩子们,同时,随着对哥哥期望的降低,她与哥哥之间的感情也迅速的淡漠起来。   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十几年,就在张铖十七岁的那一年,他父亲所在的单位出了桩蹊跷事,无人的财务室在夜里莫名其妙的突然起了火,事情发生之后,侦案人员在现场发现了一片烧了半截的纸,根据核对上面的字迹,发现是张铖的父亲,一个同样是老实巴交的财务人员留下来的,于是,张铖的父母突然在一天夜里被人叫走讯问,此后再也没有了他们的消息,直到张铖成人后去公安部门查问,有关人员翻箱倒柜,才在厚厚的卷宗中发现了一页小小的纸片,上面记载着反革命纵火犯张克鹏、徐红夫妇在强大的政策攻势之下畏罪自杀,因为张铖的母亲身体纤巧匀称,尸体被送到当地一所学校制成了教学标本。   这次事变对于张铖兄妹的打击是可想而知的,他们从“可以教育好的子女”的地位,一下子跌到了社会最底层,沦为了反革命的家属黑五类。街道上一个叫马应成的老邻居相中了张铖家的房子,他带着两个比张铖年龄大五、六岁的儿子,马元虎和马元龙,兴致勃勃的推门进来,爷三个商量了一下,东面那间给马元虎留着娶媳妇用,西边这屋给马元龙,中间的套厅就归老爷子马应成,老爷子造了一辈子反,到老来才闹了这么一个安生地,不容易啊。   于是,张铖兄妹连同他们的书包被马应成那薄扇大小的手掌抓起来,垃圾一样丢出了门外,兄妹两人抱头痛哭,却不敢吭气。   张铖终于逃无可逃,他必须承担起在这种情况下养家糊口的责任与义务。为了生存,他带着妹妹蜷缩在街道公共厕所对面的一间破屋子里,每天出去在垃圾堆里翻捡,用捡破烂换来的钱继续供张慧读初中。家境落到这种地步,张慧脸上那童真的笑容从此消失了,她每天上学的时候同时背着一只书包和一只筐子,路上遇到值钱的破烂就捡起来放在筐子里。到了学校之后,她就悄悄的找个不引人注目的地方将筐子藏起来,外边覆盖上几张纸壳。但无论她把筐子藏得多严密,总是会被调皮的同学们翻找出来,然后她的同学们就在校园里踢着筐子玩,而她却连哭一声都不敢,只能是垂头暗暗落泪。这种难言的屈辱生活持续了几年之后,张慧升了高中,又一个意想不到的情况出现了。   张慧长大了,长大了这个情况是可以预想得到的,人总是要长大的,这是规律。但是让张铖措手不及的是,张慧袭承了母亲的基因,生就了一副美人胎子,长成了一个婷婷玉立的大姑娘,虽然衣服破烂不堪,却仍是难以掩饰她那天生的秀丽,这种情况让街坊邻居们看得连连摇头:可惜了,这么一个姑娘,她哥哥要是有点出息还有希望,偏偏张铖又是个窝囊废,唉,真是可惜了。   从此,张铖平静的窝囊废生活被打破了,他们住的那间破屋子外边在夜里经常出现鬼鬼祟祟的人影,吓得张慧一夜夜不敢合眼睡觉。   最让她感到害怕的是马家那两个牛高马大的儿子马元虎和马元龙,这两个壮汉都在机修厂做钳工,他们的胳膊比张铖的腰还要粗上三分,每次张慧在上学的路上遇到他们的时候,就低下头想从一边绕过去,马家兄弟却偏偏故意并排拦住她,两只粗大的手掌在她的胸前用力的揉搓几下才肯放过她。还有一次他们竟然想把她拖进一条巷子,幸亏路上来来往往的人太多才没有得逞。只要一想到他们那满脸的横肉,张慧就吓得浑身颤抖,噩梦频仍。   张慧无可奈何,坐在破屋子里泣不成声,她不敢出门去学校,怕再遇上马家兄弟,那两个牲畜,什么坏事都干得出来。她哭了好长时间,在这个过程中张铖一直抱着脑袋坐在一边,后来他站了起来,说了句:“慧儿,这样下去不行,我看咱们是不是跟马大爷说说,让他把咱的房子还给咱?”   吃惊之下,张慧连哭泣都忘了:“马大爷能愿意呢?”   这种情况,张铖不是不清楚,正因为他清楚,才做出了这个决定:“咱们跟马大爷好好讲道理吗,当年咱妈咱爸在的时候,家里有好吃的从来没我的份,却一次也没少过元虎和元龙的,他们要是真不讲理的话,那也太没良心了。”   张慧道:“姓马的要是有良心,就不干这种事了。”   张铖说道:“那也得跟他们好好说说,不说怎么办?”   说完这句话,张铖就去自己家找马应成。他进门的时候,马老汉正蹲在地下摆弄一只铁盒子,突然见到张铖,吓了一跳:“小叫花子,谁让你进来的?滚出去!”他管张铖叫小叫花子,是因为张铖身上的衣服破破烂烂,窟隆连窟隆,补丁连补丁,几年也未下过水,散发着一股熏人的恶臭。   张铖却上前一步:“马大爷,我来跟你说个事儿,早几年你住进我们家的时候,慧儿还小,也没什么关系,你住也就住了,再说我爸爸妈妈临走前也吩咐过的,他们不在的时候要马大爷您来照顾我们,所以当时马大爷住进来,我们也就不能吭声,可现在慧儿大了,再在路边的破屋子里住不太好,所以我来跟马大爷你商量一下,看看你什么时候搬走。”   “说啥呢?”马应成诧异的望着张铖:“反革命小崽子,几天没教训你皮肉痒痒了是不,想翻天了呢你?”   张铖却好似没听到马应成的怒骂,蹲了下来:“这个盒子是我妈妈以前的梳妆盒,我要收起来。”说完,就要把铁皮盒子从马应成手中拿过来。马应成万难置信的看着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直到张铖拿着盒子站起来,他才炸雷一样的怒吼一声:“小兔崽子你找死!”钵盆大小的拳头轰的一声打在张铖的脸上,张铖吭也未能吭出一声,眼角被打得开裂,鲜血涌出,身体飞出去重重的撞在门框上,又象一团破布似的跌落在地。   马应成愤怒的咆吼着,他真是要气炸了肺,这红色江山才打下来几天?新生的阶级敌人这就琢磨着反攻倒算了。他冲上去照着张铖的脸上一顿狠踹,这个机焊工出身的老工人强壮得就象是一头大莽牛,几脚踹下,张铖的那张脸上鼻子眼睛就都挪了位置。   然后他把张铖提起来,打开门扔了出去:“呸!找死呢你他妈的!”   对于马应成来说,这事就结束了,往后大家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去,没事了。可是没想到,第二天早晨他一开门,就看到脸上贴满了黑色电工胶布的张铖:“马大爷,起来了,我来问一下你什么时候把我们家的房子腾出来,住这么长时间了,多亏了马大爷你帮着我们照看着。”   马应成万难置信的看着张铖那张平和的脸,怒火不可竭止的涌了上来,他顺手操起顶门的木杠,照着张铖一棍子打了下去,砰的一声,木棍重重的击在张铖的脑袋上又弹起来,震得马应成两手发麻,张铖身体子一歪,栽倒在他的脚底下。   到了中午,马应成正和自己的老伴,两个儿子坐在自家院里吃饭,张铖又来了,脑袋上包着厚厚一团白布:“马大爷,马婶也在啊,元龙哥元虎哥,正吃饭呢?我来问一下你们什么时候把房子腾出来。”   马应成将手中的饭碗一扔,指着张铖:“你们看你们看,这不是又来了!”马元龙和马元虎兄弟两个不待父亲吩咐,冲上去按住张铖连踢带打,哥俩一个抓头一个捉脚,将张铖砰的一声丢在门外的尘灰里。然后一家人回到桌边继续吃饭。   张铖扶着墙吃力的爬了起来,掸了掸身上的尘灰:“马大爷,这就是你的不对了,你占我们家房子,我好好的跟你说话,你有理讲理,动手打人算什么本事……”话未说完,马家兄弟已经怒不可竭的冲了出来,一只胶皮泔水桶哧的一声扣到他的脑袋上,又是一顿拳打脚踢,张铖的身体终于瘫软在地,再也不惹人讨厌了。   可是还没等到晚上,一瘸一拐的张铖拄着一根棍子又回来了:“马大爷,这房子的事,你是躲不过去的,话总要说个清楚,你揍我三顿我不还手,再管你叫一声马大爷……”他的话还没说完,马应成已经愤怒的冲了上去,打谱想一拳打烂他的脑袋,不曾想张铖突然轮起棍子,一棍子杵在马老头的肚子上,捅得马老头哎呀一声,一屁股坐在地上,他做梦也想不到这个窝囊废张铖竟然敢动手打他,这小子真是不想活了吗?惊讶之间,就听张铖说了句:“既然你姓马的不认我这个侄子,那我也犯不着矮你半截。”话音未落,又一棍子抽在马应成的耳根子上,那种痛疼直入心中,痛得他全身不由自主的抽搐起来,紧接着,木棍雨点落在他的脑袋上,好长时间,马老头一直在棍击状态中目瞪口呆,好不容易才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他象只受伤的狮子一样疯狂的咆哮着,跳起来一把夺过棍子,将张铖按倒死命痛打,直到打得他两手发软,这才余怒未消的住了手。   到了晚上,下班回来的马元龙马元虎兄弟见老爸被张铖打得这么一副狼狈模样,顿时怒上心来,掉头就要冲出去宰了张铖,刚一冲出门,就听哗啦一声,迎面竟被人泼了一桶脏水,哥俩儿抹一把脸,定睛看时,只见个头不过到他们腰部的小矬子张铖,正拿着一根棍子横眉立目的往他们身上抽打着。这情景真是气坏了哥俩,大巴掌向下一划拉,就把张铖划拉了个跟头,然后哥俩将张铖拖起来,一顿痛打之后,马元龙按住张铖,马元虎就近找了块大石头,满脸杀气的走了回来。   这时候街邻们都出来了:“元虎,你犯什么浑你?真要是弄出人命来你得做大牢的!”   “做牢我也认了!”马元虎愤怒的吼叫着:“你们看这小兔崽子把我爸打成啥样?今天我要是饶了他,我就是大姑娘养活的!”   “那你也犯不着非要打死他,”街邻们七嘴八舌的劝解着:“算了,这没爹没妈的孩子也够可怜的了,你就当你爹让疯狗咬了一口算了。”   对于马家人强占张铖家住房的事情,街邻都羡慕得要死,因嫉妒而愤怒,早就看着不顺眼了,只不过找不着茬子跟马家人呕这口气,现在出了这么一档子事,整条街道上的人都看得兴高采烈,看到马家兄弟要对张铖下死手,就急忙上前劝架。马元虎这边得不了手,恨得牙根发痒,丢下石头冲过去对着张铖的脑袋?踢了几脚,这才悻悻的回去吃饭。   一顿饭还没吃安生,突然外边飞来一块石块,砰的一声打在窗户上,靠窗坐着的马元虎躲闪不及,脸上被碎玻璃划出了长长的一道口子,鲜血泉涌。马家爷仨同时咆哮起来,马元龙抢先冲出门去,只听轰的一声,还没反应过来是怎么一回事,额头上鲜血已经流下,两个儿子同时被打伤,父子连心,马应成痛澈心肺,不顾一切的就往前冲,迎面被站在当院的张铖一棍杵过来,重重的杵在马老头的腮膀子上。这是张铖自知自己力气太小,轮起棍子打在马家人身上不过是给人家搔痒痒,于是他发明了用棍子往前杵这么一个损招,马老头果然连续两次中招,槽牙都被杵得松动了。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马应成气得几欲发疯,他和两个儿子上前抓住张铖,按倒在地,再抬头看看了门外站得黑压压的街邻,他愤怒的吼叫起来:   “街坊邻居们,这你们可都是看到了,不是我们欺负人,是这个小要饭的癞蛤蟆上脚背,拿定了主意要恶心死你,今天我马应成就豁出去了,我要为民除害,宰了这个小反革命,到时候你们要给我做证,不是马应成不讲道理,实在是他欺人太甚!”   喊完了,他撸胳膊挽袖子,等着别人出面来劝阻他,也好有个台阶下。可等了半天不见有人吭气,心里恼怒,就吩咐二儿子马元虎:“小二,你回去把咱家菜刀拿过来。”意思是让儿子劝劝他,不曾想他养了两个儿子虽然牛高马大,却都是脑子进水的楞头青,听了老爸的话就兴冲冲的回家拎了切菜刀回来:“爸,在哪儿杀?”看得众人轰的一声笑了起来。   到了这一步马应成沉不住气了,抬手给了二儿子一个耳光:“都他妈的你给我惹的祸!还笑呢。”打得马元虎直翻白眼。   晚上马家爷仨关上门,坐在灯下愁眉不展的商量着法子,瞧这架势张铖是缠上他们了,毕竟也是他们马家理亏,强占了张家的房子,到哪儿都说不出个道理来,本以为张铖是个窝囊废好欺负,谁知道这家伙犯起混来还真不好对付。   马元龙和他弟弟一样都是脑子不会拐弯的笨蛋,建议道:“既然张铖这小子自己不想活了,我看咱们干脆成全他算了。” “你傻啊你!”马应成一个巴掌扇过去:“你他妈的连媳妇都没娶呢。这就活腻了?”   马元虎看哥哥挨骂,兴奋得咯咯直乐:“爸,要不干脆咱们御下张铖一条腿,让他再也踢腾不起来,不就完事了吗。”   马应成吼了一嗓子:“那也不成,跟你哥一样都他妈的吃货,浪费粮食。”   一家人商量到半夜,也想不出来个象样点的办法。即不能宰了张铖,也不能把他打残,就让他西瓜皮擦屁股没完没了的缠住吗?到底怎么办呢?唉,还是先他妈的睡觉再说吧。   第二天一早,马家兄弟小心翼翼的走出门,东看西看,见不到张铖的影子,心神稍定,急忙大步流星去上班,眼看就要走出胡同口,马元龙忽听后面一阵风声,叫了声不好,疾速的向前一窜,他逃得快,马应虎可就倒霉了,噗哧一声,一碗酱豆腐扣他脑袋上了,愤怒的咆哮声中,哥们俩将不自量力扑过来的张铖抓住一顿痛打,眼看着张铖爬也爬不起来了,马元虎急忙让哥哥替他请假,自己跑回家去洗干净脑袋上的酱豆腐再回来。   洗完了,马元虎晦气重重的一开门,迎面一块石头掷了过来,奇准无误,打在他的鼻梁骨上,连同眉骨一并打塌了,痛得他放开喉咙惨叫起来,那动静比杀猪还要碜人。忍无可忍的马应成操起顶门杠冲了出来,与张铖砰砰的打成一团,还以为交手到不了两个回合儿子就会过来帮忙,不曾想马元虎却蹲在了地上,婴儿一样扯开嗓子嚎叫。马应成吓慌了神,顾不得再和张铖过招,急忙过来看儿子,却被张铖抓住这个难得的机会,砰砰砰一连几棍,硬是把马应成的脑袋也打得开了瓢。   转眼到了马家兄弟说媳妇的时候,马家是工人,成份好,兄弟俩又都是五大三粗,走起路来虎虎生风,每月定量二十八斤粮票,算得上富裕人家,马应成托朋友给大儿子马元龙介绍了一个姑娘,姑娘上门那天全家收拾一新,马元龙换上了新买的蓝布褂子,出门上街准备买二斤猪肉全家包饺子,没料想一出门,迎面就见一团黑乎乎的东西磨盘一样掷了过来,马元龙急忙一闪,个头太高转身不灵活,砰的一声撞在墙壁上,那团粘乎乎的也不知是什么东西打在身边,溅得他新衣裳上全都是。   盛怒之下,马元龙冲着张铖扑了过去,大巴掌拍下,张铖一屁股坐在地下,他不吭不响,拿着手中的石块照马元龙的脚腕上重重一击,马元龙痛得嗷嗷怪叫,单腿着地拼命的蹦个不停,张铖不慌不忙的追过去,照着马元龙的另一只脚腕又给了一下。马元龙轰的一声栽倒在地,生生的把地面上的一块石头都给震裂了。   马应成和马元虎着急忙慌的冲了出来,马应成上前搀扶杀猪一样惨叫的大儿子,马元虎则揪住张铖拼命的暴打,张铖却缩着肩,低着头,一声不吭,抱住马元虎粗粗的大腿,细心的选中脚裸部位,砰砰两下,马元虎也轰的一声栽倒在地。马应成还没弄明白两个儿子是怎么不明不白的让张铖打倒的,张铖已经冲了过来,蹲身弯腰抱住了他的脚,马应成急忙用力一蹬,霎时间脚腕处钻心的痛疼,爷仨在地面上滚成了一团。   这是持续了长达两年之久的夺屋之战中张铖最为光彩的一次,但从那以后,他就没有了这个好运气了,基本上都是象条狗一样的被马家人围住暴打,他的左腿被打断过,门牙几次脱落,身上几乎找不到一块完整的好肉。   每次他被打得奄奄一息,躺在街上动弹不得,都是张慧大哭着将他搀扶起来,看到哥哥被打得失去人形,这个姑娘又怕又气,她失声的呜咽着:“哥你别再惹他们了行不?咱们惹不起,还躲不起吗?”   张铖却只是挣扎着坐起来,惨然一笑:“慧儿你别怕,马大爷这是跟我开玩笑呢,都是老街坊了,马大爷管教着我点也是应该的。”   然后他又吃力的爬起来,一瘸一拐的往自己家方向走,无论张慧是怎么样的哭求他,都劝不回来。   日子就这么持续下去,到了冬天,马家人房门紧锁,足不出户,出门的时候留神注意,确信张铖已经被冻得缩回了他的狗窝这才放心。但尽管他们千小心万防范,还是免不了有注意不到的时候。一天夜里,马元龙出去撒尿,出去了好久也不见回来,马应成和马元虎提起一颗心,急忙拿着手电筒出门来找,就见厕所外边露着两只脚,马元龙早不知什么时候被打趴在了地下。   马应成气得都快要发疯了,打着手电筒冲进了厕所,不曾想地面上尿液与冰雪冻结得滑不出溜,哧的一声跌倒,把腰闪到了,那边马元虎和张铖撕扯起来,三拳两脚将张铖打倒,又狠狠几脚踹下去,直到张铖再也爬不起来了,这才急忙将大哥和老爸弄进医院。   马应成住进了医院,却连口热乎汤都喝不到,送饭的马元虎在半路上又遇到了张铖,饭盒被打得飞满天,香喷的大饼子掉雪地里找也找不到了。   又有一次,马元虎加了夜班回来,迷糊着两只眼睛匆忙赶路,却听砰的一声,额头上热乎乎的液体就流了下来,起初他还以为是血,等到了医院才知道是碗热豆腐脑。听着大夫护士的哧哧嘲笑声,羞得他恨不能钻地底下去,对张铖的愤恨更是到了极点。   这种因极度的羞辱而引发的愤恨仅仅只是开始,这天晚上马家人正忙碌着做饭,却说什么也生不着火,浓浓的黑烟顺着炉膛倒窜进房间里,呛得马家人咳嗽得涕泪交加,马应成被呛得淌着老泪,嘟囔了一句:“说不定又是老张家那个兔崽子!”马元龙急忙推门出去看,脚往外一踏,忽觉门外滑不出溜,一声惊呼尚未呼出声,人已经仰面跌倒摔了个四脚朝天。   马元虎见哥哥滑倒,知道又是张铖搞的鬼,急忙一个出溜滑,滑出远远的稳住身体,再扭过头来,向房顶一看,恰见稀哩哗啦一片腥臭的液态汁状物由上而下泼出,被站在房顶上的张铖泼了一脸一身的粪便矢溺,离奇的是,那臭不可闻的液体排泄物犹自袅袅的冒着热气,竟不知张铖用了什么办法,在这寒冬腊月的把这些秽物保持了良好的污汁状态。   马家人再出门的时候,随手都拎着棍子,看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二话不说狠狠的一棍子就打过去,十有八九落不了空。有一次张铖躲在门后,被马元龙看出来了,他假装漫不经心的走过去,冷不丁重重的一脚,踹得门重重磕在墙壁上,发出了一声巨响,再把门打开,就见夹在门扇与墙壁之间的张铖象张纸片一样跌滑在地。还有一次,马元虎大步流星的在路上走,察觉身后有动静,突然回手狠狠的一巴掌,扇得正从背后扑过来的张铖砣螺一样滴溜溜原地转了十几个圈,这才颓然瘫倒。   马家人在这场争战中始终处于上风,有一次,张铖到医院包扎好伤回来,远远的就见马元龙在路上大步流星的走着,他悄悄的从身后掩过来,趁马元龙不防备之际,突然一拳捣出,却听嗷的一声惨叫,张铖抱着那只手踉跄后退,他的手上出现了几个深深的孔洞,血如泉涌。   马元龙哈哈大笑着转过身来,解开外衣,露出了里边贴身缠着一圈橡胶,橡胶的外边生着尖利的倒刺。张铖只好自认倒霉,再返回医院包扎被刺得鲜血淋漓的那只右手。   马家人越战越勇,兴致勃勃,花样百出,不断的取得局部战场上的胜利。但是有一次,马家兄弟出门,听到一棵树后有动静,哥俩木棍一起轮了下去,只听一声惨叫,竟将树后一个正蹲着撒尿的小女孩打得趴在地上放声嚎淘。   这下子马家人终于惹下了大祸,这个小女孩是当时革委会一个副主任的亲戚,正坐着革委会那辆老式吉普车去学校,路上内急,瞧这条胡同里没人,就想躲在树后方便一下,却被马家兄弟不分青红皂白打得头破血流,不醒人事。   马家兄弟被抓进了民兵指挥部,吊起来专政,皮带木棍齐下,打得这哥俩鬼哭狼嚎。马应成哭丧着一张老脸,将家里的钱全都取出来,到了商店买了两包点心,想托关系把儿子放出来,不想从商店里一出来就碰到了张铖,那两包点心飞得满天都是,连带着马应成的耳根子上又重重的挨了一棍。气急攻心的马老头疯了一样按住张铖,连踢带打,打谱是豁着老命不要了,也要跟张铖算算这笔帐。如果不是路上的行人实在看不下去拦住了他的话,张铖那天多半真的会被他活活打死。   转眼到了春暧花开,马元虎和厂子里一个大奶子姑娘好上了,晚上两个人躲在没人的地方亲热,姑娘很大胆,抓住马元虎的手塞进她的怀里,那前所未有的柔腻弹性与震颤的感觉令马元虎脑子晕眩,急不可耐的将大奶子姑娘按地下,这边刚刚解开裤腰带,后脑勺上突然发出一声清脆的震响,竟将一块飞来的砖头震得碎成几块。连急带气,马元虎狂跳起来向张铖扑了过去,不曾想裤腰带还没系上,拌住了他的两条腿,扑通一声栽了个狗吃屎,没等爬起来,脑壳上又是砰砰砰几砖头,等他好不容易翻过身,将张铖打得趴地下,再回头找大奶子姑娘,早就没了人影。   又有一次,马元龙骑自行车驼着他刚刚认识不久的一个女朋友回来,到了家门口单腿着地,正要下车的时候,张铖突然从不知什么地方扑了过来,一棍子轮起来,打得马元龙砰的一声撞在墙壁上,人倒在地上,自行车压在他身上,想爬起来偏偏一条腿还套在大梁里,急切之间抽不出来,被张铖一脚踩在自行车上,乱棍齐下,没头没脑一痛乱打,马元龙皮粗肉糙,挨几下倒没什么,只苦了那个不明底细的姑娘,连惊带吓,拼命的尖声嚎叫个不停,如果不是马应成以最快的速度冲出来将张铖打倒,这个尖叫声特别碜人的姑娘说不定真的会成了马元龙的老婆。   风声鹤唳,草木皆兵,马家人被这场死缠不休的战争搞得神智恍忽。他们经常在半夜熟睡之中,被一声清脆的玻璃碎裂之声惊醒,迷迷怔怔之际,就见一根顶端嵌着尖利的铁钉的木棍从打破的窗户外边捅了进来,扎得马家爷仨鬼哭狼嚎。等他们怒不可竭的从床上跳起来,拖着血淋淋的身体冲出门外之时,张铖早已偃旗息鼓,鸣金收兵,回去睡觉去了。   出门时,马家人更是说不出的提心吊胆,每迈出一步都小心翼翼,稍一不留神,好端端的地面就会突然出现一个陷坑,马元龙的脚脖子因此而扭伤过,马元虎更惨,经常踩一脚的粪便。马老头年纪大了,摔一个大马趴,好长时间也爬不起来。   更惨的是,马家人经常在早晨起来的时候发现房门被人在外边顶住了,无论怎么用力撞也撞不开。在这种情况下马家兄弟气急败坏,怕上班迟到了,一边破口大骂张铖的八辈子祖宗,一边打开窗户往外跳,多半就会踩在一块钉子尖朝上的钉子板上,扎得个吱哩哇啦满地乱蹦。至于烟熥被堵,马家人差一点全家中毒的事情,更是成为他们日常生活中最常见的景致。   就这样两年的时间过去了,马家兄弟接连几个对象全因为张铖的原因黄了,他们可是正经人家,要上班,要过日子,可张铖这个小混混却即不上班也不上学,白天时就睡觉养伤,等到了晚上他的精神头就来了,不断的跑来找麻烦,摆明了是不想让马家人过一天安稳日子。两年来,马家人整日里提心吊胆如临大敌,吃饭时味同嚼蜡,睡觉时如坐针毡,直如生活在一个噩梦之中。但是张铖对此并不满足。这一天他又提着棍子找来马老头的家,进门就觉得动静不对,院子里空荡荡的,听不到半点声音,上前推开屋门一看,只见屋子里乱七八糟,箱子柜子倒了一地,破旧衣服和纸片撒得到处都是。   张铖怅然,若有所失,独自一人提着木棍在院子里站了好长时间。后来他回去找到妹妹:“慧儿,咱们回家吧,马大爷把房子给咱腾出来了。”张慧万难置信的看着哥哥,好长时间,才扑进哥哥的怀里放声嚎淘起来。   就两样,经过两年之久的殴打与凌暴,张铖终于回到了自己的家。现在他终于知道,在这个世界上,原本就不存在什么规则与秩序,强者的拳头就是一切,如果你不具备这个东西,就只能沦落到哭救无地的地步。   搬回自己那小破屋子去,是马应成的意思,马元龙马元虎起初是坚决不肯的,搬回原来的地方,一家人挤在一间屋子里,娶了媳妇往什么地方放?可是马应成实在是受够了,他破口大骂两个不孝的儿子:“你这两个没出息的东西,有本事自己出去想办法,我还想过两天安生日子呢,我都这一把子年纪了,还能活几天?还要天天为你们两个牲畜操心,想折腾死我怎么着?”   马家兄弟找不到反驳父亲的理由,只好耷拉下脑袋认栽。明摆着,他们都是有工作、要过日子的本份人家,而张铖纯粹是一个无业游民,他将找马家人的茬子当正经事来做,可马家人却不可能放下日子不过陪着他玩吧?更何况,无论他们殴打张铖多少次,都不可能给他们带来光彩,相反,只要让张铖得手一次,他们一家人就沦为街坊的笑柄,那种被人戮脊梁骨的日子真不是人过的,马老头受够了。   马家先是从张铖家搬出,搬回了自己原来的小屋子,没过多久,这家人彻底的从道里搬走了,他们已经没有脸面在这一带住下去了。马家人搬走之后,街坊们都来到张铖家看望他们兄妹两人,经过这么两年的残酷磨练,张铖身上那种猥琐与卑微的样子彻底的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满脸的强悍与坚忍。只有责任,只有沉重的责任才能够让人成长,现在他已经是一个能够承担起一个男人在这个世界上所面临的最沉重的担子了。      第 六 章   张慧的学习成绩说不上好,也说不上坏,但是考大学还是有希望的,为了给妹妹创造一个优越的学习环境,张铖带着条麻袋坐火车进了沟里,所谓沟里,就是自哈尔滨往海拉尔的方向,他一直跑到了达斡尔人居住的山上,弄来了一些山珍皮货,这是他第一次出门做生意,赚了五百多块钱,给张慧买了几身象样点的衣服,骄傲的张慧一下子就成了她们学校里的公主。别人的身份、地位、包括女孩子最注重的美貌,都比不了她的哥哥,张铖是她在这个世界上为之骄傲的最大资本,以前那些欺负过她的同学,在她面前一下子变得规规矩矩老老实实,张慧在满心欢欣之余,重新体会到了做为一个人的荣耀与尊严。   但是,与其它女孩子们相比,张慧实在是有些漂亮得不象话,走在路上引来无数惊羡的目光,在以前,她是很害怕这种目光的,因为这意味着危险与凌辱。但是现在,她有了世界上最了起的哥哥,走起路来昂首挺胸,把花季少女的美丽与清纯发挥到极致。   看着漂亮的妹妹那活蹦乱跳的身影,张铖的眼中却充满了忧愁与疑虑。这个世界,充满了太多的污秽与肮脏,侵染的力量无所不在,做为哥哥,他肩膀上的责任显得就更为沉重。   这天张铖正在院子里翻修厕所,张慧突然慌里慌张的跑了进来:“哥,哥,外边有个人。”张铖诧异的抬起头,正想问一句是谁,门外已经响起了一个吊儿郎当的声音:“你跑什么啊你,告诉你跑哪儿你也跑不出我的手心,只要你没出哈尔滨,你就得给我老老实实的过来。”随着话音,院门被人一脚踢开,一个身材干瘦小鸡子儿一样的男人出现在门口,他的身后,还跟着几个满脸油滑之气的年轻人。见到这个人,张铖脸色不由得一变,堆出满脸的笑容来:“是陈哥,今天怎么有空儿上来家里啊?”   这个男人,还不到二十岁的样子,白净净的一张脸,两只眼睛却阴毒邪恶。在当时的哈尔滨,即使是没有见过他的人,也都曾听说过他的名字,他姓陈,叫陈皮英,父亲叫陈振东,是哈市革委会的领导成员之一,恃仗着父亲的权势,陈皮英成为了有名的“陈衙内”,一天到晚不务正业,游手好闲,天天和一群狐朋狗友开着当时革委会已经报废了的那辆老式军用吉普车,在街上游来荡去,一旦见到漂亮女孩子,就让前搭讪,想尽办法骗女孩子上他的车,然后再把他们捕获到的猎物带到军区大院,门外是森严的警卫,院内是迷宫一样的魔窟,落到了他们手中的女孩子,都是个生不如死的下场。今天陈皮英又开车出来寻找猎物,无意中让他看到了正在上学途中的张慧,就停下车,假装上前问路,却突然夺过张慧的书包,跑回了车上。   一般情况下,女孩子都本能的追上去夺回属于自己的东西,陈皮英只要等到女孩子追到车门前,再将女孩子拖上车,就算得手了。不想张慧经历过的身世极为惨痛,虽然年龄不大,但心智却过早成熟,一见对方的来意不善,她当即丢下书包不要,掉头就往家里跑去找她哥哥。陈皮英发现张慧不上当,不由得羞恼成怒,开车追了上来,一直追到了张成的家。   张铖人在哈尔滨,当然知道陈皮英的恶行,一见到这个家伙,他的心里咯噔一下子,知道事情有些棘手。与马家人不同,陈皮英是有背景有势力的,如果惹怒了他,灭顶之灾就会在顷刻之间降临,但是,他又怎么可能任由他们在自己的眼里欺凌妹妹?所以他的脸上堆上笑容,希望陈皮英能够放过他,手里却死死的抓住铁锹把,以防万一。   果然,陈皮英嚣张惯了,根本不将个头矮小的张铖放在眼里,上前一步:“这个妞是你什么人?你姐?”   张铖回答道:“是我妹?”   “你妹?”陈皮英诧异的望着张铖的个头用手比划了一下,难怪他不肯相信,张铖的身高与张慧差不了多少,都是一米六八左右,但是女孩子显个,哈尔滨的男人又大多都是又壮又高,这就显得小个子的张铖更加不起眼了。估计这个小个子的男人好欺负,陈皮英又上前一步:“你妹这么高个,你怎么长这么矮?是不是光顾长心眼不顾长个了?”   张铖回答道:“我也不知道,天生就这么个头,我也没办法。”   陈皮英哦了一声,向四周看了看:“你们家大人呢?”   张铖撒谎道:“他们上班去了,一会儿回来。”   陈皮英又哦了一声:“你家人在什么单位?”   张铖随口诌口道:“在革委会。”想吓唬住陈皮英。   不想陈皮英最不怕的人就是在革委会工作的人,都是他爸爸的下属就跟他的下属一样。听了张铖的话他一挥手:“哥们儿,你妹的好运气来了,让她跟我去军区,去歌舞团当演员,你这个小矬子,以后就等着吃香的喝辣的吧。”   张铖眼睛一亮:“陈哥,你说的是真的?”   陈皮英把头一扬:“你看你,不相信怎么的?我还能骗你吗。”   “那好吧,”张铖回答道:“那陈哥你先回去,等我叫我妹妹收拾收拾,我送她过去。”   陈皮英一跺脚:“还收拾什么啊,就这样就行了,快走吧,去晚了错过了机会后悔死你。”说着,绕过张铖,伸手来抓张慧。张铖急忙在中间拦住:“陈哥,陈哥你别急呀,我妹她胆小,你等我劝劝她好不?”陈皮英眼看就要捉住张慧,却被张铖拦在前面,不由得勃然大怒,一个耳光扇了过来:“你他妈的找死你啊,替我看着他点。”随着他的一声吩咐,另外几个小衙内蜂拥而上,抓住张铖的双手,反剪到背后,然后陈皮英兴奋的怪笑着,伸开两条手臂,做出老鹰捉小鸡的姿式向张慧扑了过去。   张慧机灵的闪身一躲,撒腿想要逃回屋内,却被陈皮英的一个同伴抢先一步拦在门前,张慧收不住身子,一下子撞进那家伙的怀里,那家伙拦腰抱住张慧,兴奋的大叫起来:“我捉住了,我捉住她了。”陈皮英兴高采烈的扑上前去,低头抓住张慧乱踢乱踹的两只脚,把张慧向门外抬去。张慧急得大叫:“哥!哥!!哥!!”   听着妹妹的惨叫声,张铖知道今天这一关是捱不过去了,只觉得脑子一热,头部向前一伸,猛的向后撞去,后面抓住他手臂的两个家伙正乐呵呵的看热闹,被他脑袋突然撞过来,正撞在一个家伙的鼻子上,那家伙痛叫一声,不由自主的松开了张铖的手臂,捂住了自己的鼻子蹲在地上。   连续两年与马家人的打斗,张铖早已积累了丰富的实战经验,马元虎马元龙两条龙精虎猛的壮汉都不知道在他手里吃了多少亏,更何况这几个绣花枕头?没等另一个家伙反应过来,他那只松动的手臂已经向后用力一掏,捏住了那家伙的睾丸,用力一捏,那个小衙内脖子猛的向前一抻,两眼发直,嘴里丝丝冒着冷气,连喊都喊不出来。   从一个家伙捂着鼻子蹲下,到另一个家伙睾丸受到致命重创,不过是一眨眼的功夫,陈皮英还没明白过来这个模样一点不起眼的小矬子要干什么,张铖已经血红着一双眼睛,操起铁锹向陈皮英砍了过来。陈皮英目瞪口呆的望着凌空而至的锹刃,突然怪叫一声,嗖的一声抱头窜出了院内。张铖挥舞着铁锹紧追了出去,撵得这几个家伙狼狈不堪,一边拼命的逃跑一边放声尖叫个不停。   逃到了街道上,见张铖停住了,陈皮英万难置信的转过身来,指着张铖一字一句的说道:“好小子,你竟敢砍我,你给我听着,到了明天早晨,你们家里要是还有一个能喘气的话,我随你的姓!”说完这句话,他带着人上了车,轰隆一声开走了。   张铖余怒未消,拄着铁锹,站在路口,他的身体在瑟瑟颤抖。对于陈皮英的威胁,他还真不敢等闲视之,就在一年前,陈皮英强暴了一个复员军人的妻子,事后遭到了被污辱的丈夫一顿痛打,几天之后,这个复员军人就在下班回家的路上被一伙身份不明的人用刀子捅死在自己家的门口,他的妻子见到丈夫的尸体,当场就精神失常了。如果说陈皮英会因为今天的事情向张铖进行报复的话,张铖一点也不会感到奇怪。   张慧怕哥哥出事,随后追了上来:“哥,没事了吧,他们走了?”   “走了。”张铖用轻松的语气回答着:“你快抓紧时间上学去吧,要迟到了,记住早点回来,路上小心点。”张慧答应了一声:“知道了哥。”就去学校了。   张铖一个人回到家里,坐在院子里抽了支烟,越想今天这件事越害怕,他倒不是怕死,怕死的张铖是以前的事了,如果他怕死的话,马家也不可能这么痛快的把抢占的住房还给他们。他是害怕自己万一遭了陈皮英的毒手的话,留下张慧没人照顾,所以,无论如何他也要想办法解决这件事。   他又抽了一支烟,决定还是换个角度解决问题,于是他换了身干净的衣服,直接去革委会找陈皮英的父亲陈振东,这是他第一次与现行权力架构相对撞,那种忐忑不安的心理是可想而知的,尤其是革委会门前二十四小时有哨兵持枪站岗,闲人莫入,进进出出都要介绍信,更让他感受到权力的淫威之下个人能力的微不足道。他进不了门,就又回到街道,去居委会谎称要去革委会办事,开了封介绍信,然后他拿到这封介绍信又来到了革委会,恰巧见到陈振东的车出门,他急忙拦在车前,大声的喊叫:“陈主任,陈主任,你不认识我了,我是你家亲戚啊。”   陈振东看到外边有个人喊叫,吩咐司机停下车,他从车窗探出头来:“我家亲戚?我怎么不记得有你这么一号呢?”张铖急忙回答道:“陈主任,你是人民的勤务员,我是人民的一员,你说咱们是不是亲戚?”陈振刚哭笑不得:“这来了个赖皮,净瞎起哄耽误正事,说吧,到底什么事?”张铖见陈振东不肯下车,只好长话短说:“陈主任,我向你求个情,让陈哥放过我吧?”陈振东大诧:“陈哥?哪个陈哥?”张铖回答道:“你是你儿子陈皮英。”陈振东呸了一口:“小崽子毛都没长全,狗屁陈哥,他怎么着你了?”张铖回答:“他带人在路上拦我妹妹,我上前说情,他就要找人揍我。”陈振东一听顿时火了:“这个破孩子,你说他怎么就这么不省心呢,你过来,”他招呼张铖:“我看你的模样也不是个善茬子,晚上你到我家来,我当着你的面给你出这口气,他要是再敢惹事生非,你就替我教训他。”张铖急忙道:“那倒是用不着……”陈振东的脑袋已经缩回去,也没顾上告诉他家到底住什么地方,其实只是说说而已,轿车就一溜烟的开走了。   张铖望着远去的轿车,心中突然明白过来,陈皮英的所作所为,都是瞒着家人的,也就是说,眼前这件事,不过是他和陈皮英两个人冲突,陈振东的势力再大,陈皮英也借用不上。   人们总是习惯性的把一个人的背景与其行为联系起来,事实上,这种联系根本就不存在。在这个世界上,光脚的乞丐也好,有权势的高官也罢,他们都跟张铖一样,都是孤身一个人在这个世界上打拼。   只是一瞬间的功夫,张铖就明白过来了这个许多人终其一生也悟不透的简单道理。   他脚步轻快的回家,在路上又遇到陈皮英那辆吉普车飞快的驶过,他追了几步,吉普车却没有停,追不上车他只好先回家。到家之后他用刀削了根一尺长的木棍,木棍的一头镶嵌上沉重的铁砣子,用手掂了掂份量,感觉很满意,就将木棍藏在衣袖里,出门去接快放学的妹妹。一出门,就觉得外边情形不对,六个年轻人袖着手,站在街口,见他过来都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张铖佯装一无所知的走过去,快走到他们身边的时候,突然抖出袖子里的木棍,一棍就将离他最近的一个人打倒,那伙人万万没想到自己这么多的人,张铖居然识破了他们还敢抢先动手,等明白过来,又有两个同伴倒在了地上,剩下的几个见势不妙,撒腿就逃,被张铖追上去又放倒两个,只剩下一个腿快的逃掉了。   张铖冷笑一声,将木棍收起来继续走他的路。到了学校门口,正见陈皮英叼着烟卷站在吉普车前,趾高气昂的发号施令,他手下的几个小衙内正在追逐刚刚走出校门的张慧,张慧没想到这伙人居然敢堵在学校门口拦截她,惊慌之下掉头就想逃回学校,却被两个家伙早已抢先一步堵住了校门,张慧连急带怕,本能的大叫:“哥,哥!”几个家伙上前抓住张慧:“这时候你叫爹也没用了,”其余的家伙也淫邪的笑了起来:“等一会儿到了军区大院,让你舒服得叫哥叫个没完。”他们将张慧一直拖向吉普车,到了车前,却一下子呆住了。   张铖拦在他们面前,他一只手握着木棍,在手里掂量着,陈皮英头破血流,倒在地上,被张铖一只脚踏在他的脑袋上,踩得陈皮英鼻子嘴吧都变了形。这帮家伙先是目瞪口呆,后来不知是谁脱口大叫一声:“你怎么又来了,胜子他们几个没截住你?”张铖话也懒得说一句,棍子轮起来,抽在那个大叫的家伙嘴吧上,当场打落几颗牙齿。其余的人丢下张慧,一拥而上,和张铖撕打起来。   在和马家人直面冲突的两年来,张铖总结出一套行之有效的近身相搏战术,他知道身体上哪些部位挨两下没关系,哪些部位最易受到伤害,一旦动起了手,他把自己的背侧扭向对方,任他们拳头木棍齐下,而他自己却不慌不忙的只选择最易受到伤害的部位,几乎是一棍一个,对方的战斗兵员即刻减半,很快就溃不成军了。   将对方的人全部打跑之后,张铖顺手抓起陈皮英的头发,将他拖向路边的一块石头上,陈皮英恐惧的大叫,张铖却不理会,硬将陈皮英的脑袋压在石头上,这边举起木棍,就要将陈皮英的脑壳打开,陈皮英惊吓之间,裤裆间屎尿横流,眼睛一闭,吓得昏死了过去。这时候两个老师上前拦住了张铖:“好了好了,你就是那个高二三班张慧的哥哥吧?就是厉害,这么多人都打不过你一个。别打了,你可能不知道,他是陈主任的独生子啊。”   张铖适时的停住了手:“我打的就是陈主任的独生子,别人我还懒得打呢。”说完这句话,他就带着妹妹回家了。   这件事过去了一个多星期,张铖每天定时到学校门前接张慧,再也没遇到过什么事,这一天晚上张铖正和妹妹两人在家里吃晚饭,街道口突然来了一辆黑色轿车,车上下来两个穿军装的男人,一直找到张铖的家里:“你就是张铖?”张铖说是。那两人上前就抓住张铖的手:“快走,快点,要不就晚了。”张铖用力的挣脱开:“到底什么事,你们说清楚。”对方却急不可耐:“来不及了,你就快点吧,颜主任正在医院等你呢?”张铖满头雾水,不明白什么地方蹦出来一个颜主任,还待要问,却已被那两个人连拉带扯,拖上了车。   轿车直奔军区医院,张铖再仔细打量这两个男人,都是有身位有地位的人物,沉默不语之间透露着一种无形的威严,他小心翼翼的问了句:“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对方回答:“别问了,反正,今天这事除了你,哈尔滨市再也找不到第二个能办得了。”听得他更加不明所以。轿车到了军区医院大楼,一进走廊,迎面来了一群人,居中的是一位肤色白净,身材丰腴的中年女人,她的目光很是凌厉,带着几分让人不舒服的颐指气使:“你就是那个张铖?是不是你打过我们家小英?”她一开口张铖就明白了,原来这个女人是陈皮英的妈妈,革委会主任陈振东的老婆,这就怪不得她是如此的盛气凌人了。难不成那天真的把陈皮英打坏了?张铖心里七上八下,硬着头皮点了点头。   这时候女人如释重负的说了句:“谢天谢地,还真有这么一回事。”听她的口气,好象很欣赏张铖揍他儿子一顿似的:“我们家小英长这么大也没人敢碰他一根手指头,正是这样才把他惯得无法无天,这不,阑尾炎手术刚刚做完,医生吩咐过不让他动,不让搔痒痒,可他谁的话也不听,听说全哈尔滨市他只怕你一个人,麻烦张铖你帮我们家一个忙,进去吓唬住他,别让他乱动。”   天底下居然有这种事?张铖再看了一眼她,就进病房了。果不其然,小衙内陈皮英正躺在病床上,鼻涕虫一样哼哼唧唧的拼命扭动着身体,革委会主任陈振东慌手慌脚的在一边想按住儿子:“听话,别乱动,不听话当心我揍你。”但是他的威胁一点作用也不起,正急得满头大汗,突然看到张铖,陈振东喜出望外:“张铖来了。”陈皮英一歪头,看见张铖,霎时间吓得变了脸色,眼睛一闭,一动也不敢动了。   这下子张铖揽下了个要命的差使,陈皮英这家伙从小娇生惯养,父亲大权在握,母亲颜玉如是人民银行哈市分行的人事部主任,可谓有权有势,再加上颜玉如生下他之后就因为患病切除了卵巢,不能生育了,家有独子,溺爱非常,成为哈尔滨一害。但这世上,再坏的儿子也是爸爸妈妈的好宝贝,所以尽管陈氏夫妇也知道儿子在外边胡作非为,却狠不下心来管教。前天夜里,陈皮英阑尾炎突然发作,送进医院手术后二十四小时不能喝水,不能乱动,而手术后的那种酥痒是最捱的,陈皮英长这么大也没遭过这种罪,说什么就是不肯听,一定乱动不可。急得陈振东两口子六神无主,找来陈振东的爷爷,当年参加过长征的老红军,还是不管用,这时候不知谁说了句:“颜主任,你找来自己家人来都不管用的,家里人哪个不是较着劲宠惯他?要想让他听话,得找个他害怕的人来。”颜玉如急得落下眼泪:“这个小霸王他怕谁?我看除了现在就判他死刑,除此之外他什么也不怕。”旁边的人道:“也不一定的事,前几天我听说小英跟人打架,让一个叫张铖的连续揍了几顿,现在吓得他连道里那一带都不敢去了,要是把这个张铖叫来的话,说不定会管用。”颜玉如一听大奇:“还有人敢打他?这个人我得见一见。”就这样,张铖被强拉了病房。   虽说张铖对陈皮英一点好感也没有,但革委会主任再加上人行分行人事部主任的请求,这是多大的面子?他也只好搬张椅子,往陈皮英的病床前一坐。陈皮英痒得受不了,忍不住哼哼出声:“痒啊,痒啊,受不了了。”张铖喝斥一声:“受不了就对了,你再吱一声我听听,把你卵籽给你捏碎。”陈皮英身体蜷缩起来,一个劲的冲着天花板翻白眼。   张铖一直在病房里坐了四十八个小时,才让陈皮英顺利渡过危险期,这期间陈振东颜玉如两口子来过几次,见到张铖坐得笔直的模样非常满意,陈振东说:“辛苦你了,张铖,不愧是军人出身,在哪儿当的兵?”张铖苦笑:“没当过兵。”陈振东大为诧异:“看你走路一码正步,还以为你当过兵呢,要不要我跟人武部老苏说一声,替你安排一下?”颜玉如却有自己的小心眼,不希望张铖走远,想把他留在就近好替自己管教儿子,以免儿子越闹越凶惹来大祸,就说道:“张铖是个难得的忠于职守的人才,你看他坐这儿两天没动地方,搁谁谁行?依我看你干脆来我们人行做个警卫好了,肯定称职。”张铖趁机顺杆子爬上:“那不好意思就麻烦叔婶了,最好能把两个事都帮咱办了。”陈振东哧哧的笑:“你倒是真的不客气,还挺贪的,将来一定是个贪官的苗子。”话是这么说,陈振东还真的念记着张铖帮他家的这个忙,把两件事都替张铖办了,张铖参军去了卓资山炮排,回来后颜玉如直接将他安排在了人行的警卫室。   到了一九八六年,陈氏夫妇遭到了政治上的清算,陈振东被停职,颜玉如担心政敌的报复牵连到儿子陈皮英身上,就声称患病,带着陈皮英躲回老家。然而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他们的宝贝儿子陈皮英被284名受害者联名起诉,最终被从老家请了回来,一审被判死刑,陈皮英这个小衙内,从此就在哈尔滨人的记忆中消失了。   很难说陈皮英的伏法对张铖的心理有什么影响,毕竟这与他无关,让他这个做哥哥的头疼的是,张慧的学习情况不理想。   实际上张慧的学习成绩很不错,可是很奇怪,每逢高考的表现就失常,最终没有能够考上大学,真正的原因是她太成熟了,过早的洞察了这个世界的真相,过早的认为书本上的知识对人在这个社会上的立足帮助极为有限,所以很难静下心来学习。另外一个众所周知的原因就是,她太漂亮了,漂亮女孩子的要求总是易于被满足,甚至连一个象张铖这样的好哥哥她都能够得到,那她还有什么必要付出比别人更多的努力?   然而高考成绩与考生的相貌无关,这就必然的导致了张慧的落榜。   但是张慧有一个优点,八面玲珑,擅于与人打交道,这一点从她第一面就赢得杜程远的好感上就能够看得出来。高考落榜之后她就自己在储蓄所找了个代办员工作,连张铖也只是在她已经上班后才知道的这个消息。   那是张慧高考落榜后,她闷闷不乐,独自去逛秋林公司散心,正在摊前挑选一条丝巾的时候,旁边走过来一个女人,年龄比她大好多,衣装入时,身材气质也保养得很不错,她也喜欢上了张慧选中的一条淡紫色纱巾,但是这种纱巾货不多,只剩下这一条,于是张慧就大大方方的说:“大姐你要是喜欢,你就拿去好了,我再挑一条别的颜色的。”那个女人也是场面上的人物,客气了几句:“这怎么好意思,我看这条草莓色配你这件粉红色高领羊绒衫正合适。”几句话过来,两个年龄差好多的女人就象熟人一样热络的聊了起来。   过了一会儿,女人买了纱巾就离开了,张慧继续一个人闲逛着,她看着那个女人走到小商品柜台附近,正在挑选几件小摆设,一个男人丝毫不引人注目的靠近了她,把手伸进了她的坤包里。那女人反应极为机警,猛一转身,一把抓住了对方的手腕:“小偷!”   正要得手之机却突然被捉住,小偷大为不高兴,扬手噼哩啪啦的抽了女人两记耳光,顺手夺过坤包:“你他妈的不要脸的贱货,咱爸都病成那样了,躺病房里连口热乎水都喝不上,你他妈的就知道逛,逛,逛,逛逛逛!”每说一个“逛”字,下面都是狠狠的一脚踹出,踹得女人连退几步,一跤跌坐在地上,满脸诧异的望着小偷,一时之间反应不过来,还以为这个男人认错了人呢。而周围的人群听那男子的说话,都以为是夫妻打架,不以为然。   张慧却看出来了不对,知道这是小偷使的障眼法,她想也没想就冲了过去,顺手操起旁边货摊上的一只铁钩子,举起来照那男人脑袋上就一下,那男人没有提防,被打得哎哟一声,捂住了脑袋,扭头转过来想瞧瞧是谁打他。张慧一咬牙,拿着钩子向前用力一戮:“小偷,给我把包放下!”这用力杵的一招,是师承于她的哥哥张铖,一下子戮在小偷的肚脐眼上,疼得他咯咯直笑,火冒三丈,猛力揪住钩子,用力朝前一扯,将张慧扯了过去,嘴里怒声斥骂着,举拳正要打下,这时候那个女人早已清醒过来了,冲上来一把抱住他的脑袋,吭哧就是一口,一张嘴,呸的一声吐出一口带血的毛发。   小偷脑袋被咬掉一块皮,疼得杀猪一样的嚎叫,张慧和那个女人围住他没头没脑乱打一气,一边打一边拼命的尖声叫喊:“抓小偷啊,快来抓小偷!”商场中人群一片大乱,蜂拥而至看热闹的人群挤塌了十几个摊位,倒霉的小偷被困在人群中,想逃却挪不动步。   最后小偷被众人扭住送去了派出所,张慧与那女人因为这次事情一下子成了知交好友,这时候她才知道这个女人姓陈叫陈雨菲,是工商行一个储蓄所的主任,她的丈夫就是工商信托的总经理老钱,听说了张慧还没工作的事情,陈大姐当即打了保票:“工作的事好说,包你姐身上,等我回家跟你姐夫吱一声。”就这样张慧稀里糊涂的进了储蓄所。   张慧虽然年轻但为人机灵而又聪明,用东北人的话来说就是特别会来事,老钱夫妇特别宠爱她,知道她没爹没娘可怜拿她当自己的女儿一样的看待。张慧更是想抓住这个机会把哥哥弄到杜程远的浦华国际。或许是距离太近反倒看不清楚的原因,她对自己的哥哥的了解远比不了与张铖初次见面的杜程远,甚至连杨平和刘启胜的看法她都比不上。   张慧只想给自己的哥哥找一份好工作,却没有想到,经历过最沉重的责任的诘难而终于成长起来的张铖,他的视线所及,甚至连杜程远都要为之惊叹。所以妹妹张慧的这个希望,注定要落空。   第 七 章   张慧正在房间里对着穿衣镜试一件刚刚从秋林公司买回来的俄式冬雪衫,她今年刚满二十二岁,已经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可是这个女孩子眼界过高,等闲男人根本看不在她的眼里,所以直到现在还形只影单,但这一点也不妨碍她把自己打扮得更漂亮。听到外边门响,探头一看,正见张铖提着大包小包走了进来,张慧高兴的大叫一声:“哥,你回来了。”   “回来了,”张铖乐呵呵的说着,把手里的提包放在桌子上,“慧儿,瞧一瞧你哥都替你买了些什么,乐不死你。”张慧跑过去把提包打开,取出一件粉红色的高领毛衣,对着镜子一比划,高兴得跳了起来:“哥,谁帮你挑的,每次你买的衣服我都不喜欢,这次怎么不一样了?”   张铖解释道:“那个卖毛衣的售货员跟你个头身段差不多,我让她先试了一下,觉得应该没问题,就替你买回来了。”   张慧欢天喜地的对着镜子开始试毛衣,突然想起来什么:“哥,你没跟杜程远说一下留在他那儿吧?”张铖把脸扭了过去:“杜程远出国了,没碰上,不过老刘答应帮忙,看看他说话到底好不好使吧。”张铖却摇了摇头:“哥,我觉得老刘那个人阴阳怪气的,嘴头子甜得不行,不一定真帮咱们办事的。”张铖叹息一声:“他已经够意思了,还让他怎么做,把他的位置让出来吗?”张慧反驳道:“那么大的浦华国际还装不下这么两个人了呢,哼,我看他是心眼子太小,装不下人。”张铖嫌烦:“行了行了,说得好象是真事似的,这都是哪跟哪啊。”   看着张铖从提包里又取出两件精致的女工套装,张慧跑过去抢在手里,看了看颜色:“给陈姐捎的吧?”张铖道:“是啊,就是不知道这颜色样式合不合人家的意。”张慧拿起来仔细端详:“等我替你看看,不合适这都买来了……对了,哥哥,钱哥让我告诉你,等你回来的时候去他那一趟,他好象有事要找你,还挺急。”张铖纳闷的道:“钱哥找我会有什么事儿?”张慧把那件女式套装往哥哥怀里一塞:“拿着,等到了钱哥家不就都知道了。”   到了晚上,兄妹两来到了老钱的家,老钱和陈姐两口子正在剁馅包饺子,见到他们非常高兴:“慧儿来了,哎哟,瞧瞧这是谁,张铖,什么时候回来的,也不吱一声。”张铖随手把给陈姐捎的套装放在沙发上:“刚下火车,听钱哥这有点事,我就赶紧过来了。”   “先洗手,洗了手一块包饺子,让你钱哥慢慢跟你掰扯。”陈姐一边擀着饺子皮,一边吩咐道。兄妹赶紧洗了手,两家人坐在一起,包起了饺子。先聊了聊张铖押车一路上遇到的事情,然后老钱开口道:“张铖,我这儿有个事,想麻烦你。”张铖答道:“钱哥你说话好了。”老钱一字一句的说道:“你帮我收购点国库券,干得了吧?”张铖道:“应该没问题吧?收购国库券总比押运简单一点吧?”陈姐在一边接口道:“张铖你不要把这事看得太简单了,你钱哥的去处基本上就算定下来了,去计委的证券公司,就是去了后做第几把手的还没定下来。”张慧眉开眼笑的说道:“就我钱哥,在工商这边就是一把手,去了计委还能往后面排啊?没门。”陈姐道:“那可不一定,计委的高维利那个小矬子……”突然之间,老钱猛的提高嗓门,暴吼一声,吓了大家一跳,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再瞧瞧老钱无缘无故的吼什么,只见老钱两只铜铃大眼怒瞪,正死死的盯着陈姐。   陈姐哆嗦了一下,醒过神来,急忙说道:“张铖你别计较,我也是无心……”老钱大手一戮,直戮到陈姐的鼻梁骨上:“你还说!还说!”陈姐可怜巴巴的眨眨眼睛,不敢吱声了。   原来,张铖个头不高,最忌讳这个“矬”字,陈姐无意中冒犯了张铖,引来了老钱的大发雷霆。那么陈姐又为什么这么害怕老钱呢?这就与东北人的风俗习惯有关。北方人女人的社会地位比较低,大男子主义很有市场,一个女人不管多么有社会地位,在外边挣多少钱,回家来照样得老老实实的伺候丈夫家人,而且北方人的讲究是吃饭时女人孩子是不能上饭桌的,只能搬个小板登躲厨房里凑乎两口。近年来东北经济结构调整,许多男人都失业在家,全靠老婆在外边挣钱养活,尽管如此,这些男人照样对老婆伸手就打,张嘴就骂,全无半点尊重。这种风气已成痼习,纵使再不合理,也只能是入乡随俗,要想改变这种现状,至少也要一代人的努力。   两家人本来正热热闹闹的包饺子聊天,叫老钱突如其来的这么一耍威风,搞得大家全都没了情绪,张铖更是别扭只好低着头一声不吭的擀饺子皮。过了一会儿老钱消了气,这才继续说道:“张铖,搁慧儿在这儿,咱们没外人,我就跟你明说了吧,这次你钱哥我去计委呢,一半是沾了人家杜程远的光,那小子真仗义,2000万的汇票倒是小事,关键是他亲自来了这趟,硬是扯上财政、计委、银行的头头脑脑,由他给大家作了个报告,两次报告就有一次是由我来主持,另一次是市委修书记主持,这就证明了我老钱在目前的中国证券市场还是有点小影响的,就这才凑成了这么一个去计委的事儿,可人家计委的坑里有人蹲在那儿,高维利,那可不是善茬子,所以你哥我跟组织部的老邰谈了一下,说那什么吧,要不咱们那什么吧,实在不行咱们就那什么吧……那什么吧……我是说那什么吧……实在不行我是说那什么吧……”老钱的思路不知什么原因突然中断了,车轱辘话不断的绕着“那什么吧”,一边“那什么吧”,一边换了个放饺子的盖帘,口中兀自嘟囔着:“就得那什么吧,不那什么吧不行啊……我刚才说那儿了?”张慧实在忍不住了,噗哧一声笑了,陈姐这功夫也恢复了常态,也笑了起来,一边笑一边说道:“慧儿,咱不跟他们扯在一起,过来咱们俩先扒蒜。张慧知道陈姐是支开她,男人要说的话,她们女人家听来做什么?就答应了一声跟陈姐进了厨房。   女人们都躲开了,这边老钱将擀面杖丢开,也不管包饺子的事儿了,先拿出烟来和张铖点上:“刚才我说那什么吧,是个什么意思呢?就是这么一回事,现在我要想做这个一把手,也不是不成,关键要做成两件事,头一桩,是把高维利那小子弄下去,那小子实在是太不争气了,这么好的经济形式,是个券商就发得海了去了,流油啊,象西成证券的老魏,这边上交所一挂牌,人家就捞了个三千万,高维利那小子?他他妈的给你整了个亏损,你说说,张铖你说说,”老钱愤怒的冲着张铖拍着巴掌,好象计委证券公司亏损是张铖搞出来的一样:“你说说,人家都说就现在的股市行情,弄头猪进去都能挣个三千万五千万的,高维利居然给你亏损,你说他本事大不大?”   这个谈话,有几分古怪在里边,老钱是一家有限责任公司的总裁,论行政级别是准厅级,而张铖充其量不过是一个警卫,那么老钱何以会对张铖如此的推心置腹呢?   事实上,他们的这一次谈话,是上一次谈话的继续。   上一次谈话是在一年前,那次是张铖通过妹妹的关系认识了老钱之后,独自拎着两盒蜂王浆找到老钱的门上,老钱给他开开门,看了看他手里拎的东西,问道:“啥玩艺儿?”张铖有几分局促的回答道:“蜂王浆,给陈姐的。”老钱一瞪眼睛:“来就来呗,你买这玩艺儿啥意思?”张铖赔着笑脸道:“这不是慧儿多亏了陈姐照顾了吗,我这老妹儿可怜,我妈爸走得早,我这个当哥哥的又没出息,要不是陈姐不拿慧儿当外人,慧儿还不知有多可怜呢。”老钱皱起眉头,没再说话,看着张铖把蜂王浆放在门后,自己先走回沙发上坐下:“说吧,啥事呢?”张铖坐下来,说了句:“钱哥,想求你帮个忙。”老钱不耐烦的道:“这不正问你呢吗?到底啥事呢?”张铖道:“钱哥,我想当官。”老钱诧异的望着他:“你不是保卫科长吗?怎么,嫌官小?”张铖道:“就是,一个保卫科长有啥干头,钱哥帮帮忙,给我弄个大点的吧。”老钱不高兴了,把脸扭过去:“你这保卫科长不是干得好好的吗?怎么想起来当大官了?当大官有什么意思?天天跟人勾心斗角的,没意思。”   对张铖找上门要官,老钱开始没当回事,他自己也跑过官,来他这儿跑官的人也不老少,共产党的官嘛,就是个跑,不跑谁给你?但跑官归跑官,最起码的底线还是要有的,至少也要表示出一个公允之心,把自己当官的愿望解释成工作需要或者是其它什么的。当然,象张铖这样开门见山直来直去的情况,老钱也见得多了,开口要官是一门很高深的学问,什么时候应该据理力争,什么时候应该委屈退让,什么时候应该放声嚎淘,什么时候应该声泪俱下,什么时候应该拍案而起,什么时候应该长跪不起,这个火候的把握,是很关键的,张铖在这方面还差得远。   而且当时老钱手下不缺人,他的证券公司正搞得风风火火,工资高福利好,每天跑来要官的人不计其数,怎么排也排不到张铖的头上,更何况张铖还不是他公司的人。   所以老钱当时只是应付了一句:“都知道当官好,谁都想着当官,但想归想,能不能当上还要看你有没有这个命。说明白了就是三句话,上面有没有人保你,中间你自己争不争气,下面有没有人服你,这三条你那怕少了一条,你这官当得也不安生,还不如做个警卫自在。”张铖道:“钱哥,我自己也掂量过的了,要不我凭啥跟你开这个口?我自己的能力是没有问题的,当官不就是个管人吗?干别的可能还真难为我了,就这个当官,算是对了我的脾胃。下面的人服还是不服,这对我来说就更简单了,我别的本事没有,让别人服气的本事还是有的。现在我就缺一个象钱哥这样愿意帮我的人了,要不怎么找到钱哥你这儿来呢?”老钱心想,你这小子真是做梦,我凭什么帮你?嘴上道:“帮你也不是不行,不过吗,我这也遇到点事,你能不能先帮我办一下?”   张铖就道:“啥事?钱哥你说话吧。”   老钱为难的看张铖,心想找个什么麻烦事把这小子搪塞开呢?忽然想起一件事,脱口说道:“我们公司有个会计,姓肖,他妈的也不知是活腻了还是怎么的,把公司的帐目给我匿起来了一块。这你知道,所有公司做的都是假帐,不做假的不行,做真的就那么老高的税立马得关门。做假帐是都做假帐,但这东西就跟……那个男女之间的事一样,做归做,不能说出来,说出来你就麻烦了。老肖这小子匿了一块帐,还打电话跟我说让我给他两万,不然的话就把帐拿到检察院去,这两天我正为这个事着急上火呢。”   张铖听了,就说道:“钱哥的意思我明白了,你等我替你把帐拿回来。”   老钱一瞪眼睛:“你拿帐干什么?这帐我还不要了呢,就搁在姓肖的那小子的手里,我看他最后怎么弄。”   张铖纳闷的问:“那他要是把帐交到检察院去不就麻烦了?”   “麻烦什么?”老钱冷笑:“是他麻烦,不是我麻烦,检察院咱有的是人,我还真怕他不把帐送去。”   张铖哦了一声:“那钱哥想让我……”老钱大手一挥:“你去,替我把老肖那小子的大腿给我御下来一条。”吩咐过后,他对张铖怒目而视:“敢跟我姓钱的过不去,那他姓肖的这辈子就别想好!”   老钱吩咐这件事,纯粹是想搪塞过去张铖,说明白了就是给张铖出道难题,要是张铖不敢做这事或是不肯做,那他老钱当然没理由帮张铖,要是张铖真的干出来的话……这事可能性不大,就算张铖真有种把肖会计的腿御下来一条,那他还当什么官啊?谁见过当官的满大街拎把刀子逮人御大腿的?   没想到,两周之后,张铖突然打电话告诉老钱,说是事办妥了,问老钱什么时候见面,老钱一听就慌了神,他只是这么一说,没想到张铖还真给做出来了,这可是犯法的事啊。急忙打听肖会计的近况,但公司中的人都知道老钱恨死了肖会计,就算知道也不敢说,打听了半天也不知道详情,只是听说老肖好象在医院里呢。听了这话老钱心里害怕的不得了,不敢让张铖去他家,约在外边一家又小又破的酒吧里。   到了时间,张铖没出现,肖会计却来了,他两条腿一条不少的都在下身长着,肩上却扛着一条猪膀蹄,看得老钱眼睛都瓷了。   肖会计把那条冻得梆梆硬的猪膀蹄放在老钱身边,坐下来说道:“钱总,我老肖有眼无珠,良心都让狗吃了,做了对不起你钱总的事儿,我他妈的不是人,是王八蛋,不知道钱总你对我这么好。钱总你帮了我这么大的忙,我老肖就啥也不说了,以后有什么事,只要有你钱总一句话,你让我干啥,我就干啥,还让我回公司做帐的话,我就回去,不回去也一样,不管什么时候只要你钱总吩咐下来,有一点办不妥的地方是我老肖无能!”   老钱嗯嗯的点着头,心里却纳闷得不行?这是怎么回事呢?好不容易老肖走了,张铖这才进来,老钱让他坐下,然后拿过来老肖放在他身边的猪膀蹄,仔细的端详了半晌,才假装不当回事的问道:“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原来,东北人仍然承袭着农业时代的传统,除了大男子主义之外,就是对长辈的孝顺。北方人孝子多,不管多大的官,不管在外边多么浑的牲畜,到了老爸面前任打任骂,连个屁也不敢吭,老肖也是这样的一个人。老肖的爸爸是河南人,在当年淮海大战的时候被捉了去当民夫,在战场上被一颗子弹击穿了后腰,后来也就好了,再后来有了老肖。但是留在他身体内的这颗子弹,却做起了怪,活物一样的在他身体里到处乱窜,有时候窜到肺里,有时候窜到膀胱一带,整整折腾了肖老头一辈子。就在半年前这颗子弹突然游逛到了肖老头的心脏部位,压迫住了他的左心房,供血不足,肖老头一口气喘不上来,连夜就送进了医院。   医院一检查,发现事情麻烦了,要是肖老头早几年来的话,那时候子弹头还在胸腔里来回晃荡,不过动个小手术就没事了,可现在,子弹窜到了心脏里,这个手术的难度与危险程度就提高了。说得更清楚些,手术的费用就提高了,已经不是普通人家能够承担得起的了。   手术费用高这也难不住老肖,他当即回公司,替自己开了张两万元的支票,事情就这么巧,偏偏被闲着没事来财务室的老钱碰上了,老肖藏藏掖掖没躲过去,让老钱起了疑心,抢过来一瞧,顿时勃然大怒,指着老肖的鼻子一顿破口大骂,当场就宣布把老肖调离财务部门。   老肖被逼无奈,急怒攻心,本想找个机会跟老钱好好解释解释,不曾想几次找到老钱,总是被意外的事情所打断,眼看越后拖躺在医院病床上的老爸越危险,老肖狗急跳墙,索性裹了厚厚几大叠子帐目,扬言老钱要是不给他爹掏手术费用的话,他就把老钱送进去。老钱还真不怕他把假帐的事情嚷出来,这有什么可怕的?所有的公司都是这么做的,帐目吗,就是那么一回事,但老肖这么搞让他这个老总丢份啊,不收拾收拾老肖,将来何以服众?所以两厢这才闹得水火不容。   张铖接了御老肖大腿这差事,就去找老肖,一打听说老肖这两天在医院呢,找到医院一看,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恰巧肖老头又折腾起来了,住院费用已经花了个七七八八,医院让肖会计马上再补两千块钱的押金,不然的话后果难料,肖会计这时候早已是山穷水尽,正急得团团乱转,张铖二话不说跑妹妹的储蓄所,把张慧这个月刚发的工资奖金全拿上了,看看还不够,又找朋友借了点凑足数目,赶到医院替肖会计交了押金。肖会计感动的揪住张铖不放,一个劲的问张为什么要帮助他,张铖回答说是钱总的意思,肖会计的脸色就有些阴晴不定。   等肖老头脱离了危险,张铖对他推心置腹的说道:“哥们儿,咱这是在中国,有权就有一切,你说你偏挑这个时候跟钱总闹,这不是跟自己过不去吗?你要是好好说,钱总说不定会同意借你点公款,先把老爷子的病治好,我还真纳闷了呢,你说你当时想啥了呢?”   肖会计满脸晦气的摸着鼻子道:“我这也是实在上火上得不行,那现在咋整啊?”   “咋整还用我告诉你吗?”张铖一瞪眼睛:“你都这么大的一个人了。”   就这样,肖会计听了张铖的劝,扛了条猪膀蹄去找老钱认错。其实正象张铖说的,老钱也就是要这个脸,争这口气,肖会计在全公司大会上公开认了错,做了检查,老钱也就消了气,事情也就过去了,后来还真的不计前嫌,支借了两万块钱的公款给肖会计应急。   这件事处理的可以说是滴水不漏,老钱对张铖的看法一下子就大为改观,原以为张铖只不过是个没读过几年书的小混混谁料他办事竟然是如此的滴水不漏,再听张慧这个机灵鬼时不时的替她哥敲边鼓,老钱才知道张家兄妹原本是书本网,只是因为文革期间父母遭遇不幸才落到今天这个地步。觉得这小子就这么做一个警卫的话真有点可惜了。   无论是老钱的信托公司还是陈姐的储蓄所都是和钱打交道的地方,是非常容易出现是非纠纷的地方。当时各储蓄所的揽储任务都定得很高,各家储蓄所八仙过海各使神通使出种种办法争揽储蓄,高息是当时最常用的法子。这一年眼看就要到年底,陈姐这边的任务还差个五千万,正着急的时候黑子来了,答应替陈姐把建工局的一笔款子揽过来。   黑子是组织部刘云仲的亲弟弟,经常来陈姐这里存个款取个款啥的,一般时候数目都不小,从没少过几万块钱,对于黑子这个人陈姐还是了解的,而且还是她主动提出来让黑子帮帮忙,看看哪家单位的款子可以挪动一下,当时黑子很为难,后来陈姐又跟他说起两次,黑子这才提到建工局的事儿,不过他有个要求,利息这边先给人家四十万,要不人家那头凭什么帮陈姐这个忙?   黑子的要求,在当时也是很正常的情况,许多揽储都是背个烂兜子,里边装上个三十万五十万,去有钱的单位当场表示,这种不规范的情况也出现了不少骗子,背一兜子的钱就跑掉了,害得储蓄所主任蹲监狱,说起来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情。大家都这样做,谁也没办法,更何况黑子人家生意做得大,上面还有哥哥刘云仲替他罩着,出问题的可能性很小,于是陈姐就做主,取了四十万的现金,拿了个油渍斑斑的老式军用挎兜交给黑子背上。   不曾想,黑子这一走,就没了动静,陈姐再一打听,才知道黑子拿这个钱先堵了他自己生意上的窟窿,没说不还,只不过现在有点挪腾不开,就是这么一回事。这下子陈姐麻了爪,急得抓耳搔腮直跳脚,打电话跟老钱说,让老钱先骂了一顿,然后老钱就急忙去找刘云仲,不曾想老刘人家出国考察去了,估计至少也得个把月才能回来。这下子老钱也慌了神,再骂陈姐也不管用了,着急忙慌的想法子。   节骨眼上,张慧跑来了,出主意道:“找我哥,我哥处理这种问题轻松。”老钱一听,赶紧也说道:“对对对,这事就得张铖那小子来,别人还真不行。”   张铖来了听了情况后说道:“钱哥,事情容易但你得答应我个条件。”老钱马上道:“你说,张铖你说啥条件吧。”   张铖说:“我要一兜子牛蹄筋,十个猪手,十斤盐煮花生米,口条,猪耳朵,牛肉,再加上五件啤酒。”老钱人到中年,非常贪口,听见这么多好吃的,忍不住咽了口水,急忙道:“要弄这么多好吃的啊,那我跟你一块去得了。”于是老钱先把东西准备好,再打听到黑子的行踪,赶在晚上十一点左右,黑子刚一进家门,老钱就和张铖把黑子堵在了家门口,不由分说把东西搬起去,扯着黑子哥仨一起喝了起来。   这顿酒从半夜开始喝,不喝白酒,只喝啤酒,一直喝到第二天上午十点半,三个人喝掉八件啤酒,合着一个人儿喝了三十多瓶,喝到最后,黑子打电话从另外几个户头上把钱凑足了,还给了陈姐。陈姐急忙把钱交给张慧去清点,说道:“我说呢,人家黑子还是有本的,不会不还的。”老钱喝得东倒西歪,怒目而视:“你说个屁,你知不知道从昨天晚上到现在,我和张铖拼命按住黑子那小子,手脖子都按酸了。”陈姐感到奇怪:“你们不是一起喝酒吗,按住黑子干什么?”老钱道:“按住他不让他去厕所呗,憋了他整整一个晚上,一个劲的管我和张铖叫爹,憋到后来裤裆里湿漉漉的一片,要不怎么这么痛快?”陈姐听了笑得捂着肚子:“谁想出来的这损主意啊,太缺德了点吧?”老钱洋洋得意:“还能有谁,张铖那小子呗,张铖那小子说人最怕屎尿憋,憋急了就六神无主,你不把他憋得跳脚叫爹就想把钱拿回来,是不可能的。”   经过这么两件事,老钱两口子对张铖也就特别的高看一眼,而且他们也赞同张慧的想法,想找个机会把张铖推荐给杜程远:“有能耐还怕什么?趁年轻出去闯一闯嘛,”老钱也这样说:“象我们是老了动不了,能动还是动一动的好。”话虽然是这样说,但是随着情况的变化,老钱的想法也变了。   最初张铖来找老钱要官做的时候,老钱不缺人,那时候他的信托公司正搞得风风火火,八杆子打不着的都要上前巴结巴结他,但随着工商信托撤并的风声传来,原本是车水马龙的老钱家门口,一下子变得门可罗雀了。   说起这件事,老钱真是有点愤愤不平:“你拿那个老于来说,那小子,就他张铖你还高看他一眼,让他在路上帮你们解决御车皮的问题,那小子,当初提他的时候我是考虑了又考虑的,总觉得他有点不合适,太势利,结果你瞧怎么样?靠不上!你让他帮忙,你猜他怎么着?他买了卧铺票从哈尔滨上车,一觉睡到上海,又买了卧铺票从上海一觉睡回来,就这儿,还想找我要补助,鸡巴!”   再扔一支烟给张铖,老钱继续往下说。   “患难见真情,板荡识臣诚啊,这两天还偶尔过来瞧一瞧的,也就是那个老肖了,这小子,我本来还考虑多带几个人去计委的呢,可你瞧瞧这帮势利眼,让我说他们什么好呢。”   张铖掸了掸烟灰,笑着说:“钱哥,你要是这么看,可就有点想不开了,你不能拿咱们两家的交情跟你公司里那些人比,咱们是什么关系?是朋友,朋友这个东西跟公司里的同事不一样的,朋友嘛,没有是非不讲原则,这样才是朋友,你要也和公司里的人都成了朋友,你说你还怎么管他们?”   老钱点了点头:“你说的也有得道理,不过我要说的不是这个事,我要说的是什么呢,咱们这次过去,首先第一条,得把高维利那小子弄下来,这个事呢,我是考虑了好长时间了,基本上已经很成熟了,你听我跟你说。”说着话,老钱把脑袋凑过来,小声的对张铖说道:“我这次过去,站稳了脚跟之后,肯定要带上你的,不管能不能做得了这个一把手,手下没个自己的人不行。所以呢,你要先把人行那边的事儿都推开,请个长假,配合着我点,简单点来说,就是咱们哥俩兵分两路,我负责跑上层,让他们早一点任命,你呢,帮我做具体的工作,就是我刚才跟你说的再弄2000万的国库券来,这个北通的老梁把支票都带来了,就是咱手里没货,我要抓住这个机会,干一个漂亮的,所以你这边得帮我,要是这事干成了,那就证明了咱们不光是说嘴,就是比高维利那小子能耐,我算计了一下,按老梁给咱们的价格,2000万的国库券咱们一下子就能赚个一两百万,这样咱再说话就冲了,有底气了。”   张铖点了点头:“钱哥,那这批国库券,什么时候要呢?”   老钱嗯了一声:“我这正要跟你说这事呢吗,你得抓紧时间着手,看看都谁手里有货,价格还不能太高,先把货弄到手上,然后再看我边的进度,关键时刻拿给上面看看,所以你得先把货弄到手,这个有问题吗?”   张铖不作声,抽烟。老钱又说道:“收国库券这个事啊,我再跟你细说一下,这个事麻烦在什么地方呢?它是犯法的,犯那条法谁也说不上来,扰乱金融秩序这总没个跑,这不,上个月锦州证券公司的老何就为这个事进去了,跟几个强奸犯绑一块游街示众,他就是没按规定收购了点国库券,他妈的这个狗屁国家,不管你干啥事都犯法,就是站一边捣乱告状不犯法,可你总得干事,不干不行啊,所以我跟你说张铖,这个事一定要干得漂亮稳妥,不能让别人听到点风声,不然的话,黑市上把价格给你抬得老高不说,公安局还要找你的麻烦。”   张铖闷声闷气的说道:“钱哥,跟你说吧,我从上海回来的路上,也一直在考虑这个事,钱哥你说,咱们自己开家公司怎么样?专门收购国库券。”   老钱诧异的望着张铖:“我刚刚不是跟你说了吗,这是犯法的!”   张铖回答道:“可钱哥你刚才也说了,犯哪条法你也不知道。”   老钱不太习惯被人顶撞,生气的道:“我是不知道,叫公安局的来说他们也不知道,可他们抓人是决不会手软的,这我可知道。”   张铖笑了笑:“钱哥你先不要急,听我跟你说,杜程远来收购这2000万国库券的事,大家都知道吧,怎么就没人抓他?”   老钱一气之下站了起来:“他是他你是你,怎么着,你还想跟杜程远比?比不了的,人比人气死人,别说你比不了,连我也比不了,看看,这不是,人家杜程远把国库券拉回去就赚钱,我老钱这得扫地关门,凭什么?什么也不凭,就一句话,咱们国家就这德性,说一声让你赚钱,你不赚都不行,不想让你赚的时候,你就趁早一边凉快去。”   说完这句话,老钱气呼呼的坐下:“张铖,你这人哪都好,就是对国家政策了解的太少,这样不行的,我告诉你一句话,这个国库券赚钱大家都知道,要不黑市怎么这么兴旺?可人家不让你赚,你就千万别胡思乱想,你就听我的没错,先把货源找到,到时候我派人拿钱过去收上来,给人家北通的老梁,让人家赚钱去,咱们呢,还是老老实实的喝咱们的大楂子粥,你有什么办法?什么办法也没有。”   张铖低下了头:“好的,钱哥,我按你说的话做就是了。”   老钱这才消了气:“这就对了嘛,张铖,其实这事还有一个更简单的办法,那就是咱们给一个价格,找几个人来,让他们去跑去,他们收多少咱们接多少,可以干,但是不能说,干是干工作,说出来就是犯法,工作咱们要干,但犯法的事不能做——这人你能不能找到?”   张铖抬起头,把烟蒂在烟灰缸里辗灭,回答道:“那好,钱哥,这事就交给我了。”   老钱还待要说,这时候陈姐和张慧从厨房里走出来:“怎么,还没说完呢,光顾说话了连饺子都顾不上包了?”   老钱不耐烦的摆摆手:“你们俩先包着,这不是在说正事呢吗。”他拿过来一个计算器:“张铖,你等咱们先弄个价格出来,别太高,也别太低,多少合适呢?”     第 八 章   从老钱的家里回来,张铖吩咐了一声:“慧儿,给哥炒俩热菜,哥想一个人喝口酒,想点事儿。”张慧奇怪的看了看哥哥,答应了一声,进厨房炒了一盘摊黄菜,一盘溜腰花,拌了一个豆芽,又出去买了两只酱猪手,给张铖端上来,然后她一声不吭的坐在一边看着张铖,张铖却不作声的捏着小酒盅,眉头紧锁,好长时间不说一句话。   张慧正想问一下哥哥在想什么,张铖却突然放下那一口未碰过的酒杯,心不在焉的说了声:“慧儿,你把门关好,哥出去一趟。”说完就匆匆的离开了家,张慧大惑不解的追到门口,想问一句却始终没敢吭声。   张铖出了门之后,就直接去了二道坎子一个叫锤子的人家。锤子这人生得短粗黑胖,连胸脯上都长满了刮不净的硬胡子茬,那副模样长得让女人见了又喜欢又害怕。而他自己也很为这副尚未进化彻底的相貌而自鸣得意,天天也不上班,在单位里泡病号,挨个舞厅乱逛,见到不本份的女人就上前搭讪,很多女人偏偏还就喜欢他这一口,说起锤子来,在这一带虽然不能说大名鼎鼎,但总还算小有名气。   但锤子也不是一个不务正业整天寻花问柳的小混混,他人头广,情面熟,三教九流无不交结,黑白两道极为熟稔,无论什么地方出了什么事,他都要跑去插一杠子,只要他能够说得上话,帮得上忙的事,就义不容辞的把事儿揽下来。久而久之,大家都公认锤子的古道热肠,认可了他的地位,有了麻烦就求到他的门上,锤子也就越发的声名在外了,出出进进的很是拿自己当个人物。   当年张铖从马应成的手中将自己的房子夺回来之后,锤子听了这事感到很稀奇,专门跑来看热闹,见到张铖就用力的拍肩膀:“哥们儿,了不得,这才是条汉子,你这个朋友我锤子交了,家里有什么事儿,尽管吱声。”两人这就算认识了。锤子这人还有一个口头禅:“你怎么不早说?”无论任何人任何事情,他无一例外的都是用这句话来开头,语言风格极为鲜明。   张铖来到的时候,锤子的屋子里挤满了人,居然真的有好多人不辞辛苦的赶来向他求助,坐在锤子对面的一个女人她老公因为贪污的事儿被检察院抓了,她一个女人家走投无路来找锤子,锤子听了她的情况,哎呀一声猛一拍大巴掌:“哎呀妈呀你怎么不早说?就你刚进来那会儿,坐你旁边这个位置上的老韦,检察院的,你当时要是说他正好在这儿,你看这事儿整的。不过没关系,大不了再另找个时间约老韦出来坐坐,都是自已哥们儿,这事儿他得帮忙。”   有两口子都是上了年纪的老工人,女儿跟一个有势力的人家的儿子谈恋爱,肚子被谈大了,男方却反悔了,两口子带女儿告到公安局,公安局不管,锤子听了,猛一拍大巴掌:“哎呀妈呀你们怎么不早说?就你们刚进来那会儿,坐你旁边这个位置上的小候,公安局的,还是我说情才披上的这身狗子皮,你当时要是说他正好在这儿,你看这事儿整的。不过没关系,大不了再另找个时间约小候出来坐坐,都是自已哥们儿,这事儿,他得帮忙。”   有个面黄肌瘦的老兄,满脸是愤愤不平的神情,他是市电缆厂的一个临时工,一直想着转正,厂长就对他说:我儿子今年刚刚考上大学,哈工大,你给孩子整点零花钱吧。这老兄听了厂长的吩咐,就趁人不备之机,蹬辆三轮车从厂子里弄出来几大卷电缆,卖废铜换了几百块钱,给厂长送去了。不曾想电缆盗窃案事发,厂长非但不认帐,还要公安局把他抓去判了两年,老兄悲愤填膺,来找锤子主持公道。锤子听了,猛一拍大巴掌:“哎呀妈呀你怎么不早说?就你刚进来那会儿,坐你旁边这个位置上的大刘,组织部的,你当时要是说他正好在这儿,你看这事儿整的。不过没关系,大不了再另找个时间约大刘出来坐坐,让他把你们厂长先撤了再说,都是自已哥们儿,这事儿,他得帮忙。”   还有一个花枝招展的女人,屁股又圆又大,估计是曾经跟锤子有过一手,开口就找锤子借钱,锤子听了,猛一拍大巴掌:“哎呀妈呀你怎么不早说?就你刚进来那会儿,我刚刚把手里那五百块钱借给了小莫,你看这事儿整的。不过没关系,等过几天你再来,过几天我想办法给你整点。”   就这样,锤子的家可谓门庭若市,走了一拨又来一拨,无论何等稀奇古怪的要求,锤子一律大包大揽:“过几天你再来,小事儿,这点小事儿还叫个事儿吗?”快到吃饭的点了,人流才渐渐稀少下来,这时候锤子才注意到张铖:“老张,你什么时候来的也不吱一声,看这事整的,走走,跟我走,有个哥们儿刚刚开了家饭桩,专门蒸牛尾巴,牛尾吧吃过没?全是筋,跟熊掌一样有营养,走走走,今天就算我请客。”不由分说拉着张铖去了一家饭桩,坐下来就敲着桌子吆喝着上牛尾巴,张铖这才开口:“锤子哥,有个事儿想跟你打听一下。”锤子听了,对张铖怒目而视:“咱哥们俩了,谁跟谁啊?别跟我说求这个字,再说我跟你急眼。”张铖笑了笑:“锤子哥,你能不能帮我弄点国库券?”锤子诧异的看了看张铖:“哎呀妈呀你看这事整的,你怎么不早说?昨天我刚刚把弄到手的四十万国库券出了手——你弄那玩艺儿干什么?又赚不了几个钱。”   张铖苦笑:“锤子哥,你说我弄那玩艺儿干什么?吃不能吃喝不能喝的,这不是单位领导有任务吗,分配到人头上每个人十万块钱的份额,完不成任务年终的奖金就全泡汤了。”   锤子若有所思的拿筷子敲着桌子:“那行吧,我替你问一问,去徐三儿那问一下,看看他那儿还有没有货。”   张铖漫不经心的问道:“噢,原来徐三在捣腾这玩艺。”   “不光徐三,”锤子说:“成子也在搞,还有小布,不过徐三儿搞得最大,他有几次找我帮忙,我嫌太累给他回了。”   张铖笑了:“那是,捣腾这玩艺儿累人不说,还担惊受怕的,指不定公安局哪一天找找到门上来。”   锤子说道:“公安局咱不怕,咱谁呀?公安局里有的是熟人,就是这玩艺利太薄,干起来没劲。”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话,过了会儿,牛尾巴蒸熟了上桌了,张铖尝了一口,就皱起了眉头,可是锤子却似乎很是得意这一口,扒着盘子把那面糊一样的牛尾巴啃了精光,结帐的时候两人你推我让,差一点动手打起来,最后还是张铖结的帐。锤子老大不乐意的阴沉着一张脸,说了句:“张铖你小子不上道,太不给我面子了——那你等我的话吧。”说完,他就晃悠晃悠的剔着牙离开了。   一个星期后,锤子找上门来了:“张铖,在不在家?”张铖推门出来:“锤子哥来了,屋里坐。”锤子摆摆手:“别跟咱哥们儿玩虚的,你抓紧时间,准备好十万块钱,马上跟我去取货。”张铖一下子慌了神:“锤子哥,你看这是怎么说的,我哪有十万块啊,你叫人把货送我们单位去就成。”锤子一下子火了:“张铖你这人平时挺痛快的,怎么临到节骨眼上犯起浑来了?这是什么营生?是犯法要蹲芭篱子的啊,谁敢拿着那么一大包国库券往你们单位跑?这不是给公安局送上门去呢吧?你得带上钱去人家那里去取,不然的话谁敢碰这事儿啊?”张铖搔头:“锤子哥你不是公安局有人吗?”锤子不高兴了:“有人归有人,有人咱也不不能让人家难作是不是?”张铖为难了:“那锤子哥你看这咋办?能不能等我去单位跟领导说一声,让他取出十万块钱来带上,你看怎么样?”锤子想了想,无可奈何的说道:“那也成,你可得要快一点,我在大三元门口等你,给你两个小时的时间。”   张铖答应了一声:“好嘞锤子哥,你就放心好了。”打发走锤子,他急忙找来一叠子报纸,用小刀裁剪成大小跟十块人民币一样,厚厚的一大捆装了半个提包,纸捆上面搁一张十元的钞票,再用塑料布一包,用手掂量掂量,跟十万元钱真的差不了多少,然后他就提着这半提包纸钞票去赴锤子的约。   到了地方,找了好半晌,才发现锤子正坐在一家小饭馆里就着一碟花生米捏着小酒盅,一个人在喝酒,张铖进去坐锤子对面:“锤子哥,我把钱带来了。”锤子漫不经的瞥了张铖手中的兜子一眼:“这老多,拎着还真象那么一回事。”张铖有几分紧张的说道:“那还用说吗,十万块啊,我磨破了嘴皮子人家领导才点了头。”锤子就说,那你稍微等一会儿,等一会儿人就来了。   果然,没等多久,一个外穿花格衬衫里边却套着件高领红秋衣的小伙子匆忙进来,他一声不吭的走到锤子旁边的一张桌子前坐下,服务员上前问他眯什么菜,他也不吭气,却站起来向锤子这边走过来:“哥们儿?借个火。”锤子掏出打火机替小伙子点上,下面踢了张铖一脚,张铖明白锤子的意思,立即把提兜打开,让小伙子看清楚那半兜子钞票。小伙子看清楚了,点了点头,站起来就往外走,这边锤子也急忙站起来,跟在小伙子身后一前一后,快步出了餐馆,张铖苦着脸替锤子结了帐,急忙追出去。   小伙子走进一条胡同,锤子紧随其后,后面跟着拎着提兜的张铖,三个人在迷宫一样的巷子里绕来绕去,正绕得张铖两眼发黑之际,迎面又来一个推着自行车的人,自行车后架子上驼着一个麻袋,小伙子站住了,扭过头来:“把钱给我。”锤子应声吩咐道:“把钱给人家。”张铖狐疑的看了看那个麻包,说道:“那不行,我得点点数目够不够。”小伙子乐了:“你不相信我?我还不相信你呢,那什么,咱们当面点清楚。”说着话,他率先掉头进了一扇院门,院子里空空落落,有两只卢花母鸡正咯咯咯的在地上啄食吃。看起来这里才是小伙子捣腾国库券的窝点,但看这破烂烂的院子,估计也就用上一次就会换地方。   推自行车的男人把麻包从车上拿下来,看着张铖,张铖也把提兜拿在手上,看着对方不吭声,双方僵持了一会儿,拿麻包的男人不耐烦了,解开麻包的口,露出里边的捆成几捆的国库券,张铖的呼吸急促,也打了手里的提兜,露出里边包着塑料布的纸钞票,小伙子抻长脖子看了看,说了声没错,伸手来接张铖手中的提兜,同时男人顺手将麻包推了过来,张铖动作飞快的抓住麻包,顺手将提兜往腋下一挟:“不行,我还要好好的点一点。”对方两人勃然变色,未等他们发火,张铖已经拿起厚厚的一捆国库券,举起来一瞧,啧啧,居然也是一捆裁剪得方方正正的报纸。   看清楚麻包里的东西之后,张铖动作飞快,掉头就往外跑,门外不知什么时候又来了两个,正堵住门,张铖窜得太快,收不住脚,扑通一声撞进对方的怀里,他的个头只到对方的胸部,对方本能的拦腰一抱,却只抱住了他的脑袋,这时候院子里响起了锤子杀猪一样的惨叫声,张铖一下子火了,脑袋一扭劲,下面猛一提膝,撞在那家伙的下阴上,那家伙惨嘶一声,不由自主的放开手,双手掩住裆部踉跄后退,这时候另一个家伙已经一把扯住了张铖的头发,一边用力的揪,一边动手抢张铖死抱在手中的提兜。张铖突然一松手,对方正在用力,手臂凭空荡开,被张铖趁机对着他的小腹接连几拳,打得他家伙鼻涕眼泪俱下,提兜也不要了,捂住肚子蹲地上痛叫起来。   突听砰砰几声,张铖的脑袋上重重的挨了几闷棍,急忙抬头,只见巷子两头堵了十几个人,都是满脸的凶恶神情,手里拿着木棍拼命的向他打了过来,对方人多,张铖只好抱头逃进院子里,一进门就被院子里的两个家伙抱得死死的,张铖拼命的扭着身子,将手里的提兜向高处一抛,提兜忽悠一下子,落进了不知谁家的院子里,惊起了一连串兴奋的狗叫声。   这伙人眼见得张铖把钱扔了,再不顾不上纠缠他,掉头冲过去抢钱,趁这功夫张铖猛的挣脱开来,拉起躺地下装死狗的锤子撒腿就跑。   他们一口气跑出到大街上,锤子一屁股坐在地上:“哎呀我的妈呀,这帮家伙真的下死手打啊,哎呀我的妈呀。”张铖看了他一眼,没吭气,抬腿就往前走,他一直走到公共汽车站坐公车回家,也没见到锤子随后追上来。从这以后,他再也没见到过锤子。   这次事情,使得张铖清楚了目前东北国库券黑市的情形,目前国库券的买卖已经被徐三等有数的几个人控制起来了,其它人等,天大的本事也插不进手。但是徐三这个人比较难找,他只和一些来自北京上海的有头有脸的人打交道,要是想从他手里把国库券弄出来,不是那么简单的事情。   但无论这件事有多难张铖也不打算放弃,他今年已经二十七岁了,混到今天才不过混到一个小小的保卫科科长,即使真的有哪一个领导象老钱那样赏识他,愿意提携他,但在仕途上就这么吭哧瘪肚的一步步往前走,很可能混一辈子也混不出头来。这是他内心中的真实想法,虽然从未跟任何提起过,但是,这却是他二十七岁的人生的唯一选择。   正象老钱发的牢骚那样:就这么个国家,就这么个样子,你能怎么办?   跟徐三打交道绝不是一件愉快的事情,徐三这个人是从社会的最底层靠拳头一步步打出来的,他的存在是主流社会不愿意承认甚至不愿意正视的,但是,既然他存在着,就一定有他存在的道理。   张铖原本想通过朋友的关系和徐三见一个面,可是这件事很不容易,朋友们也都跟锤子一样拍着胸脯打包票,然后就无声无息了,等了两个星期,老钱那边又急如星火的催张铖:“办得咋样了张铖?这么点小事怎么这么拖拉?你别整得太费劲了,放出风声说你要收购国库券就行,有的是人来找你联系。”   事实上,那些远道北京上海甚至南方的老板们,就是这么做的,浙江一家刚刚成立的诚立证券,老板亲自出马带着三名手下,来到了哈尔滨,放出风声来说他要收购1500万元的国库券,一时间,老板住的宾馆人满为患,形形色色的社会闲散人员昼夜不停的在老板门外排成长队,要求揽下这桩差事。最后老板将这个活包给了一个叫王亦波的人,因为这个王亦波是老板当年的大学同学,如今老板发达了,当然要照顾着自己的同学点,这是无可厚非的事情。   王亦波原本是在一家电子研究所搞IC研究,平时整一些眼睛看不到的电路板什么的,因为工程师的工作太辛苦,工资太低,如今有了同学照应,扬眉吐气的准备要干一番事业,他接了这个活后就天天东奔西跑,跟这家谈跟那家谈,忙得不亦乐乎。张铖找了他好几天,好不容易才在聚鸿酒楼逮住他,当时他正和几个人谈国库券收购的价格问题,双方争得面红耳赤,都不肯退让。   张铖本想等王亦波吃完饭后再说这事,可是王亦波现在是个大忙人,吃完了饭只怕一转身就找不到他了。于是张铖大模大样的走过去,往桌边一坐:“是王哥吧,我找你找了四五天了,有点事求着你。”王亦波戴着副眼镜,一身书卷气,很是学究的模样,听到张铖的话扭过头来:“噢,你就是那个小马是吧?你手里有多少货?怎么个价钱?”张铖道:“我不姓马,我姓张,是想找王哥你收购点国库券。”王亦波哈哈的笑了:“我这儿还急得眼珠子痛红弄不到货呢,你可好,倒跑来找我要货。”张铖听了,心里说不出的失望,就问道:“那王哥知不知道谁手里有货?”王亦波一拍桌子:“听说就徐三那小子手里有,我也是听说,你不行就去问一问,说不定你脖子硬徐三会匀给你点。”说完,和同桌的人一起哈哈的笑了起来。   张铖没弄到货不说,还被王工这个文化人挪喻了几句,心里说不出的晦气。只好灰溜溜的回去了。   张铖走后,王亦波又和那几个人谈了好久,这才尽兴而散。他出了聚鸿酒楼,正招手打出租,突然一辆白色面包车行驶到他的面前,车上跳下几个壮汉,不由分说就将他弄上了车,王亦波又惊又怒,拼命的挣扎扑腾,却被一左一右两条壮汉挟住,怎么扑腾也无济于事。面包车一直行驶到省医院的后角门,几个大汉才将他拖下来,从屁股到大腿,精心的选择了部位连捅了四十八刀,把王亦波捅成了个血人,偏偏却没生命危险。   王亦波不明不白的挨了刀,诚立证券的老板学了乖,再也不敢恃仗手里有点钱就惹事生非,老老实实的由人安排和徐三谈,谈的结果可想而知,老板窝了一肚子火,徐三赚了一兜子钱。   情况就是这样,国库券黑市已由以徐三为首的几个人垄断经营,任何人想插一杠子,都会受到类似于王亦波那样的警告,张铖要想涉足这个圈子,就必须由徐三发话。   于是张铖经过一番打听,一直找到了徐三儿的家,徐三家住在落凤街鸡肠子一样的巷子里,快到冬天了,家家户户都把长白菜搁门口凉着,准备腌过冬的酸菜,张铖到的时候正好遇到一辆黑色的大奔驰,轰隆隆的冲进巷子里,拐弯的时候碰倒了放在路边上的两颗长白菜。   轿车停住了,从车里走出来一个身材高大壮硕,穿着件黑色昵子大衣的男人,他走到长白菜边上看了看,蹲下身,小心翼翼的把白菜又扶了起来,再站起来看看,这时候从车里下来一个长相甜甜的女孩子,男人冲她招了招手:“看把人家白菜碰了,这咋整。”女孩子不以为然的说道:“不就一颗白菜吗,值几个钱?”男人摇摇头:“不是那么一回事,你不懂。”说着,从兜里掏出两百块钱来,交给女孩子:“去人家说一声,赔人家点钱,别让人家背后说咱们。”女孩子没吭气,拿着钱就进院了:“大爷在家吗?不好意思我是小静,刚才三哥的车不小心碰了你家的白菜,你看这是怎么整的,这点钱赔给你,大爷您可千万别往心里去啊。”院子里响起了推推搡搡的动静,二百块钱够买几车长白菜的了,人家当然有些不好意思收这钱的了。   趁这功夫,张铖走了过去:“是徐三哥吧,我姓张,叫张铖,有点事想找你。”   “啥事啊?”男人扭过头来,一张宽大的脸,脸上的线条刀削一样的冷竣。他看了张铖一眼,又把头扭过去:“有事说话,就国库券的事不要说了,都有人了。”张铖上前一步:“三哥,我来找你,还真的就是国库券的事。”男人摇头:“哥们儿,你来得太晚了,各个地盘都有人了,总不成把别人的地盘再给你吧?别让哥们儿为难好不好?”张铖笑了笑:“三哥误会了,我不是想要块地盘收购国库券,我要那地盘干啥?我是想跟三哥商量,从你手里进点货。”男人这才仔细的打量了一下张铖:“我想起来了,你不是人行的那个张铖吗?怎么,警卫不干了?也琢磨着下海发财了?”   徐三不愧是场面上的人物,不象书呆子王亦波那么糊涂,他竟然能够认出来张铖,这样一来事情就好办了。于是张铖笑着回答:“警卫还是要干的,可这收购国库券也是帮朋友的忙,要不怎么找到三哥你这儿来呢?”   虽然是认出了张铖,也知道张铖在道上吃得开,但以徐三的地位势力,还不把张铖放在眼里,他只是摇头,连续摇头:“那你先说说,你那位朋友是代哪家公司要货?”张铖眼皮也不眨的撒谎道:“听我那朋友说,好象是北京华信。”徐三当即摇头:“胡说,北京华信的老谢是直接从我这里拿货的,上个星期刚刚运走的一批,两大麻袋,他们也真敢,就扛着麻袋坐硬板,麻袋就放屁股底下坐着,还偏偏就是碰不到事,你说这邪门不邪门?”张铖干笑了一声:“是挺邪门的。”这时候那个替人家送钱的漂亮姑娘过来了,徐三顺手搂住她的肩膀,对张铖说了句:“哥们,有空来家坐吧,今天我还有点要紧的事,就不留你了。”说完,头也不回的上车走了。张铖的眼睛眨也不眨的盯着那姑娘富有活力弹性十足的腰身,他已经二十七岁了,还没有结婚,象他妹妹张慧一样,他也是挑剔的厉害,一般的姑娘他瞧不上,他瞧得上的人家又瞧不上他,就这么形只影单的寂寞着,说不清楚为什么,今天这个女孩子给了他一种很怪异的感觉,他的心里竟然无由的一阵冲动。   张铖知道这个女孩子,她是东北财经大学毕业的,姓袁,叫什么不清楚,只记得她毕业那年正好徐三在报纸上打了半版的广告,要招收一名秘书,开出来月薪三千块,这在当时是一件轰动的事情,因为这三千块钱在当时的东北相当于一个普通人三年的收入,那种诱惑力是无可抵御的。当时跑去应聘的人数以千计,徐三经过整整一个星期的面试,才万中选一挑中了这个小袁。今天这是张铖第一次见到她,引起他心里的震动是可想而知的。   钱的确是一个好东西,张铖不由自主的想,钱是证明一个男人能力的最可靠的衡量尺度,是验证一个男人成功与否的最基本的标志。望着远去的轿车尘烟,他一动不动的站在那里,心神驰往,内心里充满了血性的冲动。   他已经等待了太久太久,现在,他终于等来了这样一个机会,无论前面有多少困难,都不会让他退步。   徐三不买张铖的帐,张铖回到家里躺在床上,两眼死盯着天花板,一支接一支的抽烟,等张慧回来的时候一开门,咕嘟一股子烟雾冒了出来,吓得张慧脱口大叫一声:“哎呀妈呀,着火了。”再进屋,才瞧清楚不是着火了,张慧知道哥哥正在为弄不着国库券的事发愁,原以为是个简简单单的小事,谁知道一上手才知道这事竟比什么都难办,张慧也没吭气,进屋开开门放烟,进厨房做好了饭,和哥哥两人吃饱,张铖又躺回床上去了,张慧却对着镜子拿口红把嘴吧抹了又抹,看看差不多了,这才丢下口红跑掉了。   晚上八点钟左右,张慧回来了,还带着她的一个叫林以勤的同学:“哥,你起来,国库券的事儿我帮你问了一下,就沈阳有货。”一边说,一边给林以勤拿烟。林以勤拍打拍打沙发坐下来,说道:“哎呀妈呀,几天没来这家里怎么变了样呢?这彩电哪儿买的?多少钱?赶明儿咱也弄一台。”   原来这个林以勤和张慧同班的时候,张慧正处于家境最艰难的时候,每天都背着个筐子上学,来回的路上捡垃圾卖钱,林以勤就经常欺负张慧,拿她的垃圾筐子当球踢,直到后来张铖在学校门口把陈皮英几个人打得鬼哭狼嚎,当场吓坏了林以勤,以后再见到张慧的面腰都不敢直起来,虽然张铖从来没找过他的麻烦,他却对张铖佩服的五体投地。他从前年起就跟着徐三干,包下了富拉尔基收购国库券,一年下来赚了将近六十万,觉得差不多了,就不想再干了,地盘又让徐三收回去给了别人。张慧这次出门去找他,就是想问一问他除了徐三那儿还什么地方能弄到国库券。   “那儿也不行,从山海关划线,出了山海关,锦州、四平、长春、陶赖召,沈阳、大连,哈尔滨,大庆,富拉尔基,海拉尔,都是徐三的地盘,没他的话,谁也不敢碰这一楂。那个王亦波吃那点亏只是小意思,因为他是读书人,三哥这是不愿意和他计较,象白城那个马顺子,手下兄弟们多,几十号人,把三哥派去的人打得满地乱爬,要独霸白城,结果有天晚上他就找不着了,到现在还是活不见人死不见尸,这就是三哥的高明了,你弄死了他公安局要破这个案的,失踪了那谁也没办法,说不定他迷了心窍跑到土尔其去了呢。”   有了钱,人的气势就不同以往了,林以勤大马金刀的坐下来,跷着二郎腿,抽着烟,喝着茶水,跟张铖详细介绍了一下徐三的势力范围。   “三哥是根据不同城市的大小来安排的,象沈阳,太大了,一两个人吃不下,就由二赖、老肥和三肚子按区来包,每年要交给三哥二百万,象满州里,就小了点,三哥发话了,谁要,八十万拿去,佳木斯,九十万拿去。一般来说谁也拿不出这么多的钱,这就要靠面子了,我跟三哥关系不是太铁,到了富拉尔基之后三哥每月催帐催得死,要不我怎么后来不想干了呢,太累。不过你要是三哥的朋友,那就好办了,有可能你干到年底,三哥也不追你一分钱,过年的时候你意思意思,让三哥面子上过得去,也就行了。”   说到这里,林以勤探过身来,纳闷的问张铖:“张哥,你怎么没朝三哥要一块地盘呢?要是你带着我,肯定不一样,三哥也不好意思催帐催得那么勤,一年的功夫下来,咱哥俩少说能赚上个一百万。”   张铖微笑道:“你说了这么多,我还没弄清楚,你一进门时就说沈阳能弄到货,那是怎么一回事?”   “噢,张哥你问这个啊。”林以勤的脸色变得神秘起来,先抬头看了看门口的方向,张慧特别讨厌这个大男人的做作,就推了他的肩膀一下:“说呀,吞吞吐吐的,你累不累呀。”林以勤却没理会张慧,仍然是面色凝重的说道:“张哥,这话也就是你问,换了别人我是绝不可能说出来的,这话万一要是传出去,那指不定要掉几颗脑袋呢。”   张铖知道林以勤虽然有点故做神秘,但他所说的话多半真的会有这种效果,就站起来走过去把门关好,回来坐下,吩咐了声:“慧儿,你去里屋把哥的大烟缸拿过来。”张慧撇撇嘴,不高兴的进去了,就没有再出来,让他们两个关起门来嘀咕。   感觉到环境足够安全了,林以勤这才压低了声音:“张哥,沈阳能弄到货,是因为老肥翅膀硬了,他包了皇姑区那一片,三哥连续两年也没追着他要回款,他就自己做地分成,把弄到手的国库券自己找到买主出手,据我估计,他这两年下来,三两千万是少不了的,钱多了,老肥的胆也壮了,瞧他现在这架式,有点不把三哥放在眼里。”   张铖皱了皱眉:“你把话说得清楚一点,徐三为什么连续两年不追款,眼瞅着老肥的势力坐大起来呢?”   林以勤又神秘了起来,他走到门前仔细的看了看,确信门外的确无人在偷听,这才走回来:“徐三跟老肥的关系不一般,他救过老肥的命,对老肥是绝对信任的,要不然怎么会把沈阳那肥的一块地盘给了他?”   “哦?”张铖听得入神:“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林以勤反问道:“张哥知不知道徐三身边的那个女的?袁静?”张铖又哦了一声:“见过一次,原来她叫袁静。徐三不是每月三千块钱从东财把她聘来的吗?”林以勤连连摇手:“根本不是那么一回事,徐三跟袁静的关系,根本不是那么一回事,是有一年徐三去大连,在海边见到了她,当时徐三疯了样的追她,可人家压根不睬他,徐三急得连蹦带跳,什么招术都试过,还派了两个哥们儿假装流氓在路上劫她,然后徐三再出来救她,就连这招都用过了,没想到姓袁的小丫得聪明得厉害,一眼就看透了,更瞧不上徐三了。眼看徐三就没戏了,谁知道袁静的弟弟突然住了医院,肾出了毛病,要换肾,八万块钱呐。袁静家里哪拿得出这么多的钱,一家人就这么一个儿子,急得袁静他爸要上吊,这时候徐三去了,先替袁家交了八万块钱的住院押金,然后又请医院的医生护士们猛吃了一顿,一人塞了一个大红包,把袁静她弟弟的病治好了。从那以后,袁静欠人家这么大的人情没还法还,就跟了徐三。知道这事的人不多,徐三和袁静都不愿意张扬出去,就搞了个聘女秘书的把戏,瞒过了大家。”   张铖的脑子里又浮出那个从徐三手里接过二百块钱的影像,可是那影像却是非常的模糊,怎么也看不清楚,他吃力的摇了一下头:“还有这事?”   林以勤再一次的把他那长神秘兮兮的脸凑了过来:“张哥你猜一猜,袁静的弟弟是谁?”   “还能是谁?老肥呗!”张铖脱口而出。他的脑子里轰的一声,一个听不见的声音在他的耳边迅速的回旋着:   机会来了,他的机会来了,他要抓住这个机会,做出自己的事业来!   第 九 章   张铖正蹲在地上摆弄一只箱子,收拾自己的衣物,准备动身去沈阳,走之前要把家里的一些东西准备好。张慧在一边帮着他,院门发出了一声声响,一个清脆的声音问道:“请问,这是张铖的家吗?”   听到来的是一个女孩子,张慧抢在张铖前推门出来:“你找我哥?”一边问着,那双机灵的眼珠叽哩轱辘打了个转,把对方从头看到脚。对方却大大方方的回答道:“你就是张铖的妹妹吧?你哥跟我说起过你。”   “有这事?”张慧心里又开心又惊讶,做为妹妹,她是多么的渴望着哥哥能够替她找一个相貌漂亮脾气又温和的嫂子啊,为此她向自己的哥哥推销过自己的几个女同学,可最后都是不了了之,让她一直为此事愁眉不展。想不到哥哥居然在外边有了女朋友,这让她说不出来的开心——开心虽然开心,可这个女孩子的年龄好象稍微小了一点——急忙把对方往屋里让。   女孩子进来了,蹲在地上的张铖抬头一看,顿时乐了:“我当是谁呢,原来是你啊。”   “你想不到吧?”女孩子兴高采烈的说道:“我是先去你们单位找你,他们说你请假了,再一打听你们家,特别好找,好多人都知道,我就自己找来了。”   张慧跑过去,拉着蹲在地上的张铖起来:“哪有你这个样子的,客人来了不说招呼一下,快陪人家说会儿话,我给你们沏茶。”她心里好奇的要命,想知道哥哥是在什么情况下和这个女孩子认识的。   这个女孩子,正是张铖替杜程远的浦华国际押运国库券回来之后在火车上遇到的那个女大学生陈宁宁。当时有个无赖向陈宁宁寻衅,被张铖狠狠的教训了一顿,这事过去张铖也就忘了,可陈宁宁却记忆犹深,一有时间就跑来找张铖,想要当面表示感谢。   有客人来了,张铖只好把手里乱七八糟的衣服丢下,过来坐沙发上陪陈宁宁聊天。陈宁宁年龄虽然不大,但很聪明,看了看房间里的情形,问了句:“张哥,瞧这架式你是不是又要出差啊?”   张铖点了点头:“是,去沈阳一趟,也没几天。”   陈宁宁却很是拿自己不当外人:“那是啥事呢?张哥?”   “这个……”张铖吱唔了一声:“不大的一点小事。”   陈宁宁噢了一声,接过张慧递过来的茶水:“谢谢张姐,张哥跟我说起过你,说你老漂亮了,还真的。”   张慧被夸奖,顿时高兴得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他是我哥吗,当然说自己的老妹儿漂亮了,你们俩到底是怎么认识的?”还是忍不住的把这句话问了出来。   陈宁宁听了,就把在火车上的张铖见义勇为的事情说了一遍,张慧一听,眼睛顿时亮了起来,趁机说道:“遇到我哥,真是你运气,我哥老厉害了,你遇到的这点事,对我哥来说太小了,以前我们小的时候……”哇哩哇啦哇哇啦,她抢过话头,不让别人插嘴,一口气把当年张铖为了保护她和马家人抗争的事情讲了一遍,听得不谙世事的陈宁宁眼睛瞪得圆圆的,张着嘴吧,被那紧张的情节紧紧的抓住,竟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张铖在一边几次想打断妹妹:“慧儿,乱说啥呢,你以为是多光彩的事情啊?”可是张慧不买他的帐,陈宁宁也顾不上理会他,两个女孩子叽叽喳喳的说个没完,反倒把张铖晾在了一边。   等张慧说完了,陈宁宁又问:“张哥,你这次去沈阳要走多长时间?”   张铖说了句:“不好说,看看事情给人家办得咋样吧。”   张慧精明得厉害,听陈宁宁这么一说,立即接口道:“事儿倒是不大,就是到了沈阳没朋友帮忙,你也知道现在这情况,没人帮忙什么事也办不成。这不我们正为这事发愁呢吗。”   陈宁宁到底年轻,又对张铖有着一种感激之情,就说道:“张姐说得也是,现在出门办事,没熟人不行,我们家在沈阳倒是有个亲戚,张哥你的事要是不太好办的话,就找我姑父帮个忙也行。”   张慧立即问道:“你姑父在沈阳是干啥的?”   陈宁宁回答:“他在沈阳军区,姓秦。”   张慧就趁机要求道:“那宁宁你帮个忙,把你姑父的电话给我哥,要是方便的话,再替我哥打个电话,先跟你姑父说一下,就说是有这么一个事就行了。你看这正好还有个事想求着你,能不能帮我哥弄张卧铺票?”   陈宁宁答应了,张慧马上找来笔和纸,陈宁宁把她姑父的家庭和单位住址都留了下来,然后就回去了。陈宁宁走后,张铖和妹妹又去老钱家里拜访,临行之前打个招呼。第二天,陈宁宁真的把一张卧铺票送来了,张铖就动身了。   火车上仍然是一如既往的拥挤,张铖把自己的行包往货架上放,个子矮小是一件非常让人恼火的事情,他蹦了几次,东西也没放上去,眼看别人的大件行包就要把行李架全部占满了,他一着急,穿鞋踏着下铺,终于把东西放了上去。再下来,看到下铺位上一个模样带几分冷漠的女孩子冷眼瞧着他,张铖心里有些纳闷,这个女孩子怎么看起来这么面熟?   他坐下来,又看了看那个女人,那女孩子穿着件驼绒棉外套,两个耳垂上打着耳洞,很时髦的样子,冷冰冰的气质带有几分拒人于千里之外的高傲。看张铖坐下,她探身过来,问道:“你就是那个张铖吧?毛毛替你买的票?”   张铖好生不解的望着她:“毛毛?毛毛是谁?”突然之间他一拍脑门:“我说我瞧你怎么这么眼熟呢,你是陈宁宁的……姐姐。”   女孩踞傲的笑了笑,点头。她的神态中有几分倨傲与不屑,虽然漂亮的程度与妹妹相差无几,但与陈宁宁相比,她的额头比较宽,鼻梁较高,嘴唇略显单薄,这就被衬出她身上一种冷傲的气质。“你是怎么认识毛毛的呢?”很是怀疑的,她上上下下打量着张铖那一身下层民众的衣着,问道。然后又补充了一句:“毛毛是宁宁的小名,我是她姐姐燕燕。”   张铖笑了笑:“认识陈宁宁跟我们两人的情形一样,也是在火车上,上一次她从上海回哈尔滨的时候。”   陈燕燕的冷傲不只是体现在外边上,她的内心也是非常的踞傲,听张铖用这种熟络的语气和她说话,顿时有几分不快:“只不过是在火车上认识,她就费那么大劲帮你弄卧铺票?不可能吧。”   张铖又是一笑:“这个不是可能不可能,就是这样,不信你可以问你妹妹。”   陈燕燕冷笑了一声,语气突然变得盛气凌人起来,就象是在审问一个罪犯一样:“我干吗要问她?她一个没毕业的学生懂得什么?我现在是在问你。”   对于陈燕燕的骄横,张铖只是付之一笑:“好吧,你一定要问,说出来也没关系,就那次在火车上,有个小流氓欺负你妹妹,我看不过去,揍了小流氓一顿,就这样我们就认识了。”   “你?”陈燕燕不屑的瞧了瞧张铖那矮小的身材:“我说呢,毛毛从小就挺聪明的,怎么上了大学反倒变傻了,原来是这么回事。”   张铖眨了眨眼睛:“陈姐,你这话我可有点听不明白。”   “你怎么会听不明白?你比谁都明白!”陈燕燕的脸色变得冷漠起来:“张铖,你可能还不太了解我们家,我老妹毛毛也可能是从小宠惯了,不懂事,这也难怪,我三舅是黑龙江省公安厅厅长,我四姑父是沈阳军区十九半主任,我们陈家来来往往,就没有那种不三不四的人,毛毛从小在这种环境下长大,大家都拿她当心肝子宠着护着,要是有人敢欺负了她,哼,除非是他活腻了。”   张铖满头雾水的看着陈燕燕:“陈姐,你这话是跟我说吗?要是的话那你就说错了,在上次那趟火车上,我可没看见你公安厅长的舅舅和什么主任姑父,就看到陈宁宁被人家连踢带打,要不是我帮个手,这功夫你妹妹可能还没出院呢。”   陈燕燕冷笑一声:“张铖,别把别人都当成傻子,放心好了你,哪一个姓陈的也傻不过你。”   张铖摇了摇头:“陈姐,你最好把话说得清楚点,我怎么就弄不明白你的意思呢?”   陈燕燕却只是不屑的冷笑了一声,把目光从张铖身上移开,看着车窗外飞驰而过的景色,不再理会张铖,表示她这次谈话已经结束了。   张铖摇了摇头,他搞不懂这个陈燕燕是怎么想的,最要命的是他连她的话都没听明白,想解释也无从解释起。又坐了一会儿,见陈燕燕仍然没有理会他的意思,也就抱着双臂坐在铺位上,随着列车的节奏晃动着。在过道靠窗的临时性座位上,坐着两个邻铺的男人,年龄与张铖差不了多少,但是个头至少要比张铖高出二十公分,都是身材壮硕的汉子,他们的目光不时的瞟过陈燕燕,目光中的带有几分不安份的轻佻。张铖注意到了这个情形,可是他没有作声,这两个男人的同伴有七、八个,他们俩在同伴之中还算不上高个,其余的人个头都在两米左右。再听他们肆无忌禅的大声说笑,象是沈阳市某个实权单位的蓝球队员。   坐了一会,张铖正想站起来爬上自己的上铺,那两个蓝球运动员却突然走了过来,顺手揪住他的衣领:“哥们儿,让一下,这有点事。”说完,他们看也不看的顺手将张铖推开,然后坐在陈燕燕的铺位上,跟她打起招呼来:“去沈阳吗?”陈燕燕回头看了看他们,说了声是,两个蓝球运动员立即堆出满脸的笑容:“家在沈阳?”陈燕燕回答:“去沈阳出差。” 蓝球运动员笑得更加灿烂:“沈阳这两年发展的挺好,到了沈阳夏宫你要看看的,老大了,还有东陵,也不错,去玩一玩也行。”陈燕燕分明对这两个蓝球运动员的印象比张铖要好得多,咯咯的笑了起来:“夏宫去过了,东陵去过不知多少趟了,没意思。”蓝球运动员热爱家乡,听陈燕燕说没意思急忙道:“那辽大你去过没有?喷泉!音乐的,随着音乐的节奏喷水,东北第一家。”听着他们三个人有说有笑张铖自己爬到了上铺,闭上眼睛慢慢的睡着了。   一觉醒来,火车已经快到了沈阳,张铖下来的时候,正见两个蓝球运动员争着替陈燕燕拎东西,见到张铖,陈燕燕只是礼节性的点了点头,大家就站起来等着下车。   张铖的前面,站着一个高个子蓝球运动员,硕大的背包压迫得他后退一步,后面马上被人重重的推了一下:“挤啥挤,找死啊你?”张铖回头看看,身后又是一个蓝球运动员,这情景让他皱了皱眉头,这伙彪形大汉围住了他,到底是什么意思?   对方的意思很快就明白了,人流开始向前走,身后的那个家伙抬起脚来,对准张铖的脚后跟重重的一脚踩下,张铖的鞋跟被踩脱了。他苦笑着摇了摇头,想进到无人的座位里把鞋提上,前面那个肩宽腰圆的大汉却抢先一步,用他的大背包又将张铖顶了出来,紧接着,后面有人在他的腰上重重的捣了一拳,张铖一回头,脸上突然啪的一声,挨了一记耳光。他再把头扭回来,伸手打他耳光的那个家伙嘻皮笑脸的扬手:“对不起,没注意。”   张铖揉了揉被打疼的脸颊,没有吭声。他还没弄明白这些人为什么要找他的麻烦,自己没惹着他们啊?对方有八九个人,真要动起手来的话,自己肯定会吃亏的,能忍,他就尽量的忍了下来。   他想息事宁人,但对方却得寸进尺。快走到车门的时候,在他前边的那个大汉突然把臂肘用力向后一撞,他个头高,这一撞正撞在张铖的鼻子上,痛得张铖眼泪都淌了出来。   撞痛了张铖,那家伙却不乐意了,他怒气冲冲的扭过头来,冲着张铖吼道:“你小子怎么回事?贴那么紧干啥?欠揍是不是?”后面立即有人应声:“就是,这小子他妈的一上车就不老实,揍他。”张铖的后脑勺上又被重重的扇了一下。   张铖侧身一闪,闪到座位里边,看着这群彪形大汉,说了句:“打够了吧?还是适可而止吧。”   “哎呀嘿,”大汉们分外诧异的望着他:“怎么着,你小子还不服气是不是?”他们一边说着,一边把背包放下,撸起袖子向张铖逼了过来。他们确实都是蓝球运动员,身上穿着的背心上还印着红色的号码。最近向他逼过来的运动员身上的号码是一个大大的“7”。就是他刚一上车的时候揪开张铖,和陈燕燕聊了一路天的。这么多人一起找张铖的麻烦,多半也是因为他的原因。   看着他气势汹汹的逼过来,张铖双手一伸,握住了行李铁架,用力身体悬空,突然一脚踹出,正踹在7号的脸上,7号猝不及防,被踹得大叫一声,仰面向后跌倒,撞倒了自己的两个同伴。   张铖突然动手,其余的运动员们还没有反应过来,张铖已经顺势扑了过去,他的动作飞快,在所有的大汉们意识过来之前,一把揪住7号的头发,用力重重一扯,只听哗啦一声,7号的脑袋撞在列车车窗的玻璃上,稀哩哗啦的碎玻璃撒落一地,7号的脑袋上也被尖利的玻璃切割得遍布伤口。然后张铖一只手揪住7号的头发,一只手抠住裆部,偷偷的用力一捏,7号惨叫一声,身体拼命的抽搐起来,象一只麻包一样瘫软,张铖用力一推,将他推倒在地。   7号痛苦的在地面扭曲着发出断断续续的呻吟声,他已经爬不起来了。张铖拍了拍被玻璃割破的手问道:“还有谁想上?”其余的运动员们目瞪口呆,万难置信的看着他,怎么也无法理解发生在他们眼皮子底下这不可思议的事情。   张铖顺手拿起一片碎玻璃,在自己的手上随意的抹了一下,看着鲜血涌淌而出,他抬起头,又问了句:“还有谁不服?”运动员们发出了一声巨大的吁气声,齐齐的向后退了一步。   然后张铖将手中的玻璃片丢掉,顺手搭在车窗上,用力一抬,将车窗打开,再纵身一跃,跳了出去。当初他动手的时候,就已经选择好了退路,如果没有这条退路的话,他是决计不会动手的。既然已经动了手,那就要用闪电手段迅速将对方阵营中的一个打倒,这样才会将所有的人慑伏住。但是,对方的恐惧也只是很短暂时间的事情,很快他们就会反应过来,只要有一个人扑过来的,所有的人都会响应,到了那一步他张铖可就惨了,说不定会被这群羞恼成怒的大汉们活活打死在当场。   他快步向前走,尽量稳住身形,使自己显得不是那么慌张,身后是凌乱的惊呼声和人们的奔跑声,他不敢回头,现在正是对方举棋不定的时候,谁也不敢率先追上来。可是如果他在这个时候回头的话,愤怒就会压制住他们心中的恐惧。所以他这个时候一定要快,快一点离开现场。   他又向前走了十几步然后站住了,前面是拥挤的出站口,密麻麻的人群在这里排着臃肿的长队等待着检票出站。张铖将自己矮小的身形藏在人群,回头看了看,后面也是一片密密麻麻的人头,他长舒了口气,随着队列缓慢向前。   快到出站口的时候,后面突然有一手抓住了他的脖领:“你!”一个粗大的喉咙吼叫道:“出来!”张铖扭头一看,抓住他的是一个警察,这个警察壮得象是一头牛,而且他抓住了张铖后颈上的穴位,扭住张铖让他挣扎不得。张铖长长的舒了一口气,还好,警察不会乱来的,要是追上来的是那伙运动员的话,那可就不妙了。   他被带到了派出所,经过短暂的笔录,再由那伙气急败坏的运动员们当面指认之后,张铖对自己行凶伤人一事供认不讳,当天就被解送到了拘留所。在他被带出房间的时候,脑袋被切割得说不出的悲惨的7号迎面拦住了他。   “你小子,”望着张铖的一双眼睛喷着怒火,7号的声音充满了怨毒:“你要是能活着走出来拘留所,我把我的姓倒着写。”   张铖百忙中问了一句:“你姓什么?”   7号运动员嘶声吼道:“我说出来让你记住,让你记一辈子,老子姓田!”   随着7号运动员的这一声怒吼张铖已经被扭上了车,可是他实在忍不住要说出这句话来:“他这个田姓倒着写,还是个田字。”扭住他臂膀的两个警察楞了一下,哈哈大笑起来,笑声中,哗啦一声,车门对着他的鼻尖合拢了。   他被送进了黑坎子拘留所,这是张铖第一次进拘留所,在此之前他也曾打过无计其数的架,但总是能够安然脱身,可现在,他是在沈阳,在人家的一亩三分地上,吃这么个亏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虽然他从未蹲过拘留所,可是他认识的那些三教九流,不乏二进宫三进宫者,经常听他们说起里边的情形,张铖心里多多少少也是知道一些。   他被推进四号,进门是一只馊气熏天的马桶,房间里边没有床,也没有桌椅,九个人就那么席地而坐。狭小的号子里几乎坐得满满的,靠墙角处坐着两个,张铖一进来,他们那两双挑衅的眼睛就一眨不眨的盯上了他。和这两个人隔开半步,紧紧的挤坐着七个人,虽然张铖进来了,他们却谁也没有抬头,都是一副垂头丧气的绝望模样。   号子里只有一个位置能够坐下,就在那两个一眨不眨紧盯着张铖的两个人身边。张铖没有选择,只好向着他们走了过去,那两个人一个穿蓝衣服,一个还戴着一只套袖,望着张铖的脸上浮现出残忍的兴奋,身体慢慢的有所动作,等待着张铖坐下的时候。   张铖却没有坐下,而是突然踢出一脚,重重的踢在蓝衣服的下巴颌上。蓝衣服却做梦也想不到这个后来的小个子竟然敢不自量力的先行动手,这里是什么地方?是所有人闻之色变的黑号子,每一个进来的人都要经受一番非人的磨难,任狱霸肆意欺凌而无力反抗。因为狱霸在里边蹲的久了,早已形成了自己的一股势力,后进来的人势单力薄,面对着这满满一屋子穷凶极恶的不法之徒,甚至连反抗的意识都不会有。   蓝衣服这么想并没有错,所有的人都会这么想。可是今天情况有所不同,因为他们遇到的是张铖。   经受过人世间最艰难的成长的张铖,早已洞察人心,他一进来,看到蓝衣服和套袖坐在一起,而其余的人却远远的躲开,那么很明显,这两个家伙就是号子里边的头!其余的人畏惧他们的势力,敢怒而不敢言。   事实上,突然踢出那一脚,不仅是号子里边的人们想不到,就连张铖那一脚踢出去之后思路才清晰起来。   这里是拘留所,不是监狱,仅此一条,就已经构成了张铖先发制人的理由。   拘留所与监狱不同,监狱关押的都是罪证确凿的惯犯,其中不乏杀人不眨眼的亡命之徒,他们在服刑期间结成一股势力,一个刚刚进来的人根本是没有与他们抗拒的能力的。但是拘留所却只是个临时的“落脚点”,关在这里的人最多不过十五天,或者是送进监狱,或者是缴了罚款恢复自由,每天都有人出去,每天也都有人进来,对狱霸的服从更多的只是来自对陌生环境的恐惧,还没等服从意识养成,大家已经各奔东西了,或许这一辈子相互之间再也见不着面了。   所以这两个狱霸,无非不过是进来比别人多个三天两天,其影响力跟监狱中的狱霸差得太远。如果张铖不是抢先发难,而是等着这两个狱霸调动起号子里的众人对他进行围攻的时候,那就太晚了。   张铖一脚踢出,踢得蓝衣服脑袋猛的向后一仰,磕在身后的水泥墙壁上,发出了咚的一声闷响,另一个戴套袖的家伙还没有反应过来,张铖的脚已经落下,狠狠的踢在他的耳朵旁边,他坐在地上,而张铖虽然个子矮小,却是居高临下,一脚将套袖踢了个四脚朝天。   然后,张铖一脚踢在套袖的肚子上,扭头冲满脸愕然茫然的其余人众喊了一声:“还他妈的等什么?有仇的抓紧报仇啊!”   众人猛的一激泠,如梦方醒,突然齐齐的大叫一声,蜂拥而上围着两个狱霸拳打脚踢。这些人都是因为一点点小事而关了进来,刚一进来的时候就被这两个狱霸踢打凌辱,早已是怀恨在心,只不过所有人都认为狱霸的势力大,不敢反抗,现在有了机会,大家当然要老实不客气的把前几天吃过的亏全部补偿回来。   一番踢打过后,张铖已经捡了个最舒服的地方坐了下来:“好了好了,先停下来,问问他们服不服。”   同号子的狱友们立即揪起那两个狱霸:“他妈的,你服不服?”   两个狱霸被打得鼻青脸肿,连声求饶:“服了,服了,哥们儿服了。”   “谅你也不敢不服!”张铖一瞪眼睛:“去,给我马桶旁边蹲着去!”   两个狱霸的气焰已经被彻底的打了下去,老老实实的龟缩在马桶旁边,连头也不敢抬一下,只要一抬头,就会有人一脚踹过去,大家这时候才发现,原来这两个家伙竟是色厉内茬之辈。事实上,他们不清楚的是,所有的人的心中都充满着恐惧,对这个客观世界的无能为力的恐惧。   号子里的人立即将张铖簇拥在中间,围着他坐了下来,有机灵一点去马桶边按住前狱霸,从他们身上将藏着的烟掏出来,孝敬新狱霸张铖。张铖接过烟,美美的吸了一口,心想,这他妈的,跑沈阳来当狱头来了,那国库券的事怎么办呢?正在发愁,旁边有人小心翼翼的问道:“大哥,怎么进来的?”张铖吐出一个烟圈:“屁大一点小事儿,打架呗,你呢?”问话的人急忙回答:“跟大哥一样,我也是打架被抓进来。”大家没聊几句,到了吃饭时间,按照规矩,大家将最好的饭菜都送给张狱,让他先吃,居然比家里吃的还好,等他吃饱了,大家这才按号子里的座次,自高而低,一个个的吃过来,最后轮到两个落了毛的凤凰不如鸡的前狱霸,饭菜早就光光的了。   一晃几天过去了,张铖在里边养得心宽体胖,肥头大耳,红光满面,神彩奕奕,和号子里边的人也都混熟了,对这些人的情况也摸得清清楚楚,那个穿蓝衣服的狱头,是个摆摊的个体户,姓范,叫范磊。因为一个税务人员调戏他老婆,被他揍了一顿,从那以后税务局的人就三天两头找他的麻烦,摆明了不让他做生意,他一怒之下又打了几个税务,涉嫌暴力抗法,因而送了进来。范个体刚进来的时候受尽狱头的欺负,好不容易熬出了头,当初欺负他的人都送监狱去了,他这才水涨船高,成了号子里的老大,还没等耍两天威风,张铖就取代了他。   现在小范从狱霸的位置上被拉了下来,倒也显得心安理得。听了张铖的情况,他估计被张铖教训一顿的那个7号蓝球运动员,很有可能是市财政厅蓝球队的田奎,听说这个田奎除了会打蓝球,他老爸还是财政厅的一个副厅长,张铖惹了他,这事多半不会就这么罢休。   虽然只有几天的狱霸生涯,张铖却做得非常认真,刚进来的人该揍就揍,好吃的东西一定要先他吃,这是老规矩,他不能破,如果他破了这个规矩的话,只怕第一个倒霉的就是他。最重要的是,他要训练号子里的人对他的服从意识,他不喜欢大家平等,因为平等这个东西是不存在的,你不让他们服从于你,他们就会跳到你鼻尖上强迫你服从他们。   这就是张铖的人生哲学,他知道自己是对的。   正算计着也就这几天要出狱了,铁门突然哗啦一声被打开,两个三大五粗的汉子进来了。   这两个家伙一进来,就老老实实的捡了门口的一个地方蹲下了,看起来很懂规矩,但是他们那两双眼睛在在号子里边的每一个人脸上掠过,最后落在了张铖身上,一丝不引人注目的冷酷笑容浮在他们的嘴角上,旋即消失了。   一接触到对方那两道阴冷的目光,张铖心里咯噔一下,他招招手,指着他们中那个宽耳垂的壮汉:“你,新来的,你过来。”张铖一发话,其余的人立即叫嚷起来:“过来,他妈的叫你呢,你耳朵聋了?”不由分说,将宽耳垂揪了过来。宽耳垂老老实实的被揪过来,到跟前瞟了张铖一眼,目光见不到丝毫恐惧,只有一丝冷嘲和不屑。   看着这个家伙,张铖心里沉吟着,很快他就有了决断,把一支别人孝敬他的烟递了过去:“你们俩一起进来的?”看到这支烟,宽耳垂怔了一下,漫不经的伸手挟住,却不点燃,由此可见这家伙是个老手,知道对火点烟的时候容易分心,为别人所乘,张铖更加凛戒起来,继续问道:“因为什么事呢?”宽耳垂又瞟了张铖一眼:“还能有什么事?打断了别人一条腿,怪那小子的腿太细。”他的声音也象猛兽一样,沙哑而沉闷,透着几分嗜血的急迫。   现在张铖更加确信了,把人家的一条腿打断了,这已经是重伤害了,而这个号子里多半都是鸡毛蒜皮的小事,那这两个家伙进来的目的,已经是不问可知了。   他向蹲在门口的另一个家伙弹出一支烟,那家伙手指只是轻轻一夹,就把烟夹在指缝里。然后张铖问道:“哥俩怎么个称呼?”宽耳垂回答道:“李高。”蹲门口的回答道:“叫我牛子就行。”张铖点了点头,站了起来,吩咐那群不知凶险还蠢蠢欲动,准备教训这两个凶恶之徒的众人:“你们大家都靠着墙点,贴墙站着,呆会儿动手别碰着你们。”然后他对李高和牛子说道:“都是心知肚明的事儿,就别藏藏掖掖了,我一个人对你们两个,咱们练一练,等你们出去的时候也好跟田奎有个交待。”   李高和牛子一起站了起来,看着张铖:“田奎是谁?”   张铖笑了笑,活动了一下手脚:“不是田奎,安排你们的人就是田奎的朋友了,让你们进这个号子不就是奔我来的吗?这没错吧?”   这两个人,李高分明是头,牛子是看他的眼色行事,李高若有所思的打量着张铖,牛子也就没有动手。一脸漫不经心的看着张铖,李高慢吞吞的开口说道:“我说我还纳闷呢,就你这么个小个头,也值得人家出那么高的价钱?怪不得,你还真有两下子,我们一进来就被你看出来了。”张铖笑了笑,没说话,他知道李高的话还没说完。果然,李高又沉吟了一会儿,才说道:“哥们儿,你这不挺明白的一个人吗?怎么就惹着别人了呢?”   张铖苦笑:“两位哥哥可是看见了,就我这小鸡子一样的身体,敢惹谁?是人家惹我啊!”接下来,他把在火车上与田奎的冲突说了一遍。可是李高却不是那么好糊弄的,听完了之后,他马上反问道:“不对吧,他们那么多的人找你的茬,肯定是你惹着他们了,要不怎么会没完没了?”   李高的脑子之清晰,令张铖大吃一惊。一般来说,象他们这种拿人家钱替人家卖命的走卒杀手,智商都不高,否则也不会做这种付出与得到明显不成比例的蠢事!但是这个李高的心智,却远在同类人之上,甚至比大多数人还有聪明一些。这让张铖不由的出了一身冷汗,幸亏他早有防备,否则的话,他张铖就算是活着走出拘留所,也肯定是残缺不全了。想到这里,他不由自主的说了句:“李哥,你说的事也正是我一直没想明白的,李哥脑子好使,帮我来分析分析。”说完,他又把陈燕燕对他莫名其妙的敌意讲了一遍。   李高听了,哈哈大笑了起来:“哥们,这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你是吃了个子太矮的亏了。”   张铖征询的望着李高:“李哥的意思是说……”   李哥大模大样的盘腿往地上一坐,顺理成章的取代张铖成为新狱头,他先把烟点上,吸了一口,这才慢吞吞的说道:“哥们儿,你白在外边混了,不知道有些人看人是只看外表的吗?你说的那个叫什么燕的女人一瞧你这个头,就有三分不屑,再听你说帮了她妹妹什么的,人家根本就不信,反倒是认为是你骗了她妹妹,所以临时找几个人警告警告你,让你离她妹妹远着点。这女人本事还不小,真有不少人愿意为她卖命,你也不是个善茬子,瞧瞧,不仅没吃亏还养得这么白白胖胖。听说哈尔滨也有个叫张铖的,也是个不高,轻易招惹不得,不会就是你吧?”   张铖的心终于放了下来:“李哥,你说的哈尔滨的那个张铖,就是我。”   “真的?”李高急忙又站了起来,和张铖煞介其事的握手:“那谁你认识吧?还有那个谁,那个谁谁谁。”他一口气说出了张铖的几个熟人,张铖哈哈大笑起来,相互交换着熟人的近况,再加上牛子三个人热热络络的坐在一起,称兄道弟的攀谈起来。   原来这个李高和牛子,在沈阳是赫赫有名的人物,只不过李高做事沉稳,风格低调,做事只要实惠不求名,所以很多人都不知道他。这次田奎吃了大亏,咽不下气,就托朋友出面,花了九千块钱请李高来御下张铖的一条腿,幸亏张铖机警,这才渡过这一关。聊天的时候,李高很是随意的抖了一下衣袖,露出缠在他粗大手臂上的一截铁丝,看得张铖心惊胆战,他怎么也没想到李高精明到了这种程度,竟然能够把凶器带进拘留所,这种心计甚至远在他张铖之上,让他无由得心寒三分。   又过了两天,张铖出了看守所,临走的时候李高吩咐了一声:“先找个地方住下,你的事不要急,等过两天我和牛子出去的时候,安排你和田奎见个面,免得以后麻烦。”张铖诺诺答应着,就走出了拘留所。   第 十 章   在大东方的雅间里田奎一声不吭的坐在那里喝闷酒,一个身材干瘪尖嘴猴腮却显得很是机灵的男人坐在他身边,正双手不停比划着说个不停,这个人叫吴力,安排李高进拘留所御下张铖的一条大腿,就是他无事生非撺掇出来的。   吴力这么卖力的着急替田奎出气,是因为他有求于田奎,想让田奎介绍他那做财政厅长的父亲田永举和他认识,日后也好揽个项目挣点钱花。这时候吴力正花言巧语的哄着田奎,不让他离开:“没关系,绝对不会有什么事儿的,李高是我多年的老邻居了,打小我们哥们俩就一起穿开裆裤长大,他那人嘴紧,脑子也活,轻易不会答应别人什么事,一旦答应下来,就是豁出命来也会给你做到,而且还做得滴水不漏面面俱到,从没出过岔子。那个小矬子竟敢碰咱哥们儿,那可真就活腻了,这回咱们让他爬着出沈阳。哼,也不看看这是谁的地盘!”   田奎难堪的用手摸了一下脑袋上缠的绷带,张铖在火车上拿他的脑袋往车窗上撞,撞得他进医院缝了八针,挺有派头的一脑袋头发剃得乱糟糟,象狗啃的似的,让田奎心里说不出的晦气。   田奎今年二十六,女朋友有几个,但是他就是拖拉着不愿意结婚,总是看那几个女朋友有点不顺眼,在火车上突然遇到陈燕燕,也说不清为什么,这个女孩子那冷冰冰的神态竟然给了他一种特别不一般的感觉,就不由自主的凑了过去,两人一聊,陈燕燕小声告诉他,幸亏他过来替她解了围,要不她都不敢再在火车上停留了,因为上铺的那个小矬子是个骗子,从上火车开始就一直缠着她。   田奎一听就火了,马上找自己的那几个同伴商量,说是要教训教训那个小矬子,大家一听,唉,不就是一个小矬子吗,好办,等下车的时候教训他一顿就是了。教训的结果,就是田奎的脑袋缝了八针,还挨了他父亲一顿训斥,心里说不出的窝囊。张铖进了拘留所,在田奎看来这事就算过去了,他还琢磨着再想个什么办法约陈燕燕出来,可是陈燕燕却推三阻四,竟然不愿意再和他见面了,他左思右想,觉得原因还是出在张铖身上,要是那个小矬子识趣,在火车上让他踹两脚也就完事了,偏偏那小矬子心狠手辣,打定了主意要在陈燕燕的面前栽他的面子,所以对于吴力的建议,他也就半推半就的答应了下来。   今天吴力约他出来,说是事情已经办妥当了,那个小矬子的大腿已经御下来了,问田奎是想扛回家去留个纪念还是怎么回事。田奎听了这话吓得魂飞魄散,他个头威猛,胆子却很小,要不也不至于拉上那么多人的一起教训张铖,他说什么也不敢停留,怕见到李高。可是吴力却说什么不放他走。   吴力心里有数,李高虽然做的是违法的营生,但思维慎密,请他来到时候两个人就用这件事把田奎拉上贼船,以后跟着他们干,有了财政厅厅长的儿子在手里,日后还有什么项目揽不上的?发财的事,只在迟早之间。   吴力正说着,雅间的门开了,李高和牛子两个人一前一后走了进来,都是阴沉着一张脸,进来后看着田奎一言不发,那两双冰冷的眼睛看得田奎心里发毛。吴力急忙站起来:“哥俩回来了,我就是说嘛,这点事在别人来说比登天还难,搁在哥俩身上不过是小菜一碟……”他还要喋喋不休说下去,李高却拿手将他拨拉开:“你就是田奎?”田奎心里害怕,张开嘴啊啊了两声,想说是,却怎么也说不出来。李高接着沉声道:“我大哥想见见你。”   “你大哥?”田奎眼皮无由的一跳,终于说出话来了:“我不认识他吧?”   李高冷笑了一声:“认识,太认识了。”说话间,牛子一声不吭的打开门,小矬子张铖气宇轩昂的走了进来,一见到他,田奎顿时面如死灰,吓得连动都不敢动一下。   十几天的拘役生活,非但没有让张铖变得颓丧,反而使他凭添了几分窒人的气势,这是因为他在拘留所里过的是狱霸生活,吃得好睡得足,每天发号施令,居养体,移养气,养出了一副白白胖胖的老大模样。他精神焕发的走进来,看到田奎,微微一笑,拉了把椅子坐在田奎的对面,李高立即坐在了张铖身边,牛子却走过去,站在田奎身后,把两只熊掌一样厚实的巴掌搭在田奎的肩上,田奎惊恐的回头看了看他,全身不由自主的颤抖起来。   吴力没见过张铖,不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上前正要发问,被李高反手一个耳光,抽得一头栽桌子下面,疼倒是不疼,只是心里那份惊诧实在是无以言表,怕再挨打不敢钻出来,索性就在桌子下面趴着不动了。   张铖面带微笑,这种微笑有着一种很强的感染力,能够让对方体验到发自于他那矮小身材之内的强大征服欲望与攻击意志,事实上从这一刻间,这种微笑就象一张精巧的面具一样紧紧的粘在了他的脸上。他就是这么微笑着望着田奎,好长时间,才想起来什么似的,顺手摸出支烟扔过去,田奎是打蓝球的,接支烟还是不在话下,只不过他现在心里慌乱,伸手一接,竟然没有接住,脱口说了句:“操,漏球了。”   听田奎说得有趣,张铖哈哈大笑了起来,一边笑着一边站起身,推开门出去了。李高和牛子两人随后追了出来:“哥们儿,这就完了,你怎么不说话?”张铖笑了笑:“没什么可说的,还不如不说的好。”李高有些不乐意:“哥们儿,我们哥俩费这么大劲把他弄出来,怎么也得让他出点血吧?”张铖拍了拍李高的手臂:“李哥,田奎他父亲是财政厅的,日后有大用,只让他出一点血,咱们太亏。”李高嘟囔了一句:“说得象是那么回事似的,那你一个人折腾吧,等有发财的机会别漏了我就行。”说完带着牛子走出几步,又扭过头来:“可以吧,今天给你的面子够可以的吧?”   张铖急忙一抱拳:“李哥的情义,兄弟绝对忘不了,这李哥你就放心好了。”   李高哼了一声,本以为今天要好好的闹上一场,然后把事情往张铖身上一推就完了,没想到张铖心里另有打算,这让他多少有些不尽兴。虽然如此,他却更觉得张铖这个人摸不透了,隐隐约约觉得这个小矬子说不定真的会干出什么大事来,所以才刻意帮助张铖,日后也好指望有个照顾。   办完了这件事,张铖就去找范磊,也就是他刚刚进号子里的时候被他暴打一顿的前狱霸,范磊那个人其实也挺精明,在号子里跟张铖谈到生意的时候头头是道,虽然他生意做得来,但在号子里做个狱霸,多少就有些滥竽充数了。临走之前他把地址留给了张铖,而张铖也正想在沈阳先找个落脚的地方,还不想跟李高这种所谓的道上兄弟搅和在一起,所以和范磊一拍即合。   范磊的家住在皇姑区长治路,在附近不远的劝业场租了三米的柜台,生意做得不错,就是税务局的老是找麻烦,一直希望能找个有势力的朋友帮衬一下。所以对张铖刻意的巴结,见张铖来到,立即就吩咐老婆进厨房炒两个热菜,张铖随意瞄了他老婆一眼,发现这女人有几分姿色,只是眼圈上还带着一块淤青,见张铖注意到到了这个情形,范磊摇头叹气:“张哥,我跟你说这世道,他妈的欺负人欺负到家里来了,你猜我进了号子之后怎么着了?那小子来我们家了,操他妈的,惹急了我拎菜刀找上门去,一刀一个都把他们劈零碎了。”张铖拍了拍他的肩膀:“哥们儿,先忍忍,你等到时候我替你出这口气。”说着话看到旁边的电话,立即抓了起来:“我先打个电话,这他妈的进去蹲了十几天,事情全耽误了。”范磊说:“打吧打吧,没关系。”   张铖先拨通了老钱家的电话,没人接,又往张慧的储蓄所里打,恰好是张慧接的电话,她又高兴又紧张:“哥,你怎么弄的,这么多天连个动静都没有,钱哥等你的消息都等得六神无主了,这不,最后还是耽误了,钱哥去计委证券了,只给了三把手,陈姐这两天脸色好不难看。”   放下电话,张铖闷声不响的和范磊喝了两杯酒,越想这次出门越是窝囊,陈燕燕那个丫头片子,真是坏到家了,一而再再而三的找他的麻烦,如果不是她,恐怕他这时候已经找到徐三手下的老肥,国库券早给老钱弄去了,这口气,他是一定要出的。砰的一声放下酒杯,对范磊说着:“你先坐着,我出去办点事,办完了再回来。”范磊还要再说什么,他已经气冲冲的出了门。   循着陈宁宁给他的那个地址,他一直找到军区大院,找到了陈宁宁的姑父家,真是巧得不能再巧,替他开门的,竟然就是让他气恨不已的陈燕燕,一见是他,陈燕燕也是神色大变,动作飞快的就要关门,张铖把一只脚向门里一伸,不让门关上:“什么意??把客人关在门外,跟谁学的这么没礼貌?”陈燕燕正不知所措,门里响起一个威严而有气度的声音:“谁呀,燕燕。”陈燕燕直如来了救星,回头叫道:“姑父,你过来看。”   门开了,一个年近五旬左右的男人出现在门里,笔挺的腰身,花白的鬓角,典型的一个老军人,他望着张铖:“你怎么回事?”   这个男人的气度让张铖吃了一惊,心里不由得有点懊悔自己刚才的莽撞,就用恭敬的语气问道:“是秦主任吧?我姓张,叫张铖,从哈尔滨来的,可能陈宁宁给你打过电话吧?”   “噢,是你啊。”秦主任索然无味的准备关门:“对不起,我这些日子有点忙,你的事可能暂时顾不上,抱歉了。”   对方的踞傲让张铖再次愤怒起来,他猛的一下又将将要合拢的房门推开:“对不起,秦主任你误会了,我姓张的个子虽然矮小,却也不至于求到你姓秦的门上来,今天我来,是要找你算一算帐。”   “你找我算帐?”秦主任不屑的看着张铖:“我跟你有什么帐好算的?”   张铖冷笑,拿手指着门里:“这要问陈燕燕了,你们一家人做的事,自己还不知道吗?”   秦主任皱起了眉头:“瞧你这架式,是来找茬是不是?”   张铖冷笑:“说对了,怎么着姓秦的,你们有种做却没种担当吗?别给当兵的丢脸了!”   秦主任勃然大怒:“你给我把话说清楚,我连认识你都不认识你,燕燕一个孩子,哪就惹着你了?居然敢追上门来找事,无法无天了呢!”   张铖哈哈大笑起来:“姓秦的,这种话你也敢说,我还真服了你,无法无天的是你们一家,我好心好意在火车上帮你们家陈宁宁的忙,你们不感激我不怪你们,谁没个遇到事儿需要别人帮忙的时候呢?可是你们不该恩将仇报,找人打我一顿也就算了,你们家势力大,我忍还不行吗?又把我送进监狱,我再忍还不行吗?这还不够,你们还要找人御下我一条大腿,姓秦的,你太过份了吧你?”   秦主任气得脖上青筋凸起:“你这个无赖,胡说八道些什么,你找错人了吧?”   张铖后退两步:“那好吧,你叫陈燕燕出来,问问他干过这种事没有?”   陈燕燕在里边喊了声:“胡说八道,我没有。”   秦主任冷笑了一声:“我这侄女儿她从来就不会说谎,她说没有就没有。”   张铖在门口这么一吵闹,对门的邻居家立即打开了门,好奇的向这边张望着,这时候秦主任的老伴,也就是陈燕燕的姑姑急忙出来了:“哎我说小伙子,你别这么急好不好?听毛毛打电话说你的脾气不是挺好的吗,这里边一定有什么误会,你进来说,进来说吧。”秦主任一家都是爱面子的人,在自己家门口吵架这种事,对他们来说是很难堪的,秦主任这时候也就坡下驴,把门一开:“你给我进来,今天你进来给我把话说清楚,不说明白了你别想走。”   “进去就进去,”张铖怕什么?就怕不让他进去。他迈步进门,到了客厅也不待人让坐,自己先坐了下来,秦家人也不给他倒茶,气势汹汹的逼问道:“你说,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你凭什么欺负我们家燕燕?”   “我欺负她?”张铖哭笑不得:“叫她自己过来说吧,我敢欺负他?她可是找了十几个打蓝球的运动员,个个身高都在两米以上,打得我半死不活浑身是伤啊!不信你们可以看看。”说着,做势就要挽起袖子,摆出一副让人家验伤的架式。陈燕燕抢白一句:“你就是胡说八道,明明是你把他们打得进了医院,哼,缝了几十针呢。”   张铖笑了,用手一指陈燕燕躲在里边不敢出来的里屋:“秦主任你这回可听见了吧?她已经承认有这么回事了。”然后他神色一敛,说道:“秦主任,你得原谅我这么做,我不想办法让她自己承认,那我实在是太冤了。”   秦主任满脸怒色的看着他:“到底是怎么回事,你把话说清楚好不好?”   张铖说道:“好,秦主任,既然你问起来了,那我就跟你讲个明白,看看这事到底谁是谁非。”他简单的讲了一遍在火车上帮助陈宁宁的过程,然后又讲到田奎一伙殴打他的事情,最后讲到拘留所里的事,当然,在讲述过程中顺理成章的就将田奎雇请的李高栽到了陈燕燕头上。说完之后,他补充道:“秦主任,你可能觉得我找上门有点过份了,可你替我想想啊,我到沈阳是出差办事的,结果让她瞧我不顺眼给塞进了拘留所,我个人的委屈倒是无所谓的,可是事情已经耽误了,这让我怎么办?”   秦主任听了,脸上阴晴不定,问了句:“你的意思,是想要回补偿了?”   “补偿?”张铖呆了一下,失笑起来:“秦主任,看来这么半天的话我真的是白讲了,在你眼里,别人都是敲诈勒索的小流氓,不好意思,我张铖不是,我只是想把话说清楚,现在我可以走了吧?”   秦主任茫然不解的看着他:“那我就不明白了,你既然不是想要补偿,那找上门来吵这一架,目的又何在呢?”   张铖苦笑一声:“秦主任,你这话就不应该问,我那么大的事情给误了,又背上个前科,影响我一辈子,难道我就不应该寻一个公道吗?”   秦主任不耐烦了:“你就直说,你来一趟到底什么意思。”   张铖站了起来,向门外走去,走到门口回过头来:“我张铖做人,一是一二是二,只求一个公正,既然秦主任已经明白事情的经过是怎么一回事,那我的目的就算达到了,告辞了。”说完就要走,陈燕燕的姑姑在后面笑了起来:“小伙子啊,你的脾气可真大,你进屋之后就一直是你一个人在说话,说完就走,这脾气,以后你少不了会吃亏的啊。”张铖点头:“婶,谢谢你的提醒,以后我会注意的,不过婶你也要体谅一下我的心情,追进拘留所里御我的大腿,这事无论如何也做得太过份了,我也不过就是多管闲事帮一个忙,至于给我这么高的报酬吗?”秦主任也站了起来:“行了行了,你这点委屈说多少遍了,我们年轻的时候遭的罪不比你多?不过我有点不明白,既然燕燕有这么大的本事追到拘留所御你的大腿,你这两条腿怎么还好好的呢?”张铖叹了口气:“秦主任,看来我的话真是白说了,你还是不相信,告诉你吧,替陈燕燕出头的就是那几个打蓝球的运动员,至于我的腿没有如陈燕燕所愿的被御掉,那是有原因的。”秦主任立即追问道:“什么原因?”张铖不愿意说实话,回答道:“那个田奎找的人,还没练到家。”   正要推门,陈燕燕的姑姑拦住了他:“小伙子,话既然说开了,你就消消气吧,这事肯定是个误会,留下来吃顿饭吧,毛毛的事儿,我们还没谢谢你呢。”张铖礼貌的回答:“谢就不用了,婶你知道我张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对我来说就够了。”说完还是要走,秦主任在后面说了一句:“张铖,你还是别着急,我还有点事不明白,想问一问你。”张铖站住:“秦主任你问吧。”秦主任走过来,仔细的看着张铖脸上的表情,问道:“我不明白,事情怎么会就这么巧,毛毛坐火车,遇到你,燕燕坐火车,又遇到了你呢?”张铖哈哈的笑了起来:“秦主任,你可真逗,遇到陈宁宁,是我帮浦华国际押运国库券去上海,回来的时候遇到的,这次遇到陈燕燕,是因为火车票是我妹妹求陈宁宁给买的,这个问题,秦主任你要是问陈燕燕的话,可能比问我更清楚。”   秦主任嗯了一声:“你说你替浦华国际押运国库券?”见张铖点头,他立即质问道:“不可能吧?浦华国际根本就没去哈尔滨买过国库券。”张铖知道这个秦老头是在诈他,心里有气,就回答道:“秦主任你可真说错了,浦华国际来哈尔滨的是杜程远本人,带着杨平和刘启胜,国库券就是我和刘启胜带着人押运回去的,这回秦主任应该满意了吧?”秦主任却又问了一句:“刘总,你认识刘总?”张铖茫然:“刘总?哪个刘总?”秦主任嗯了一声:“你刚才不是说的刘启胜吗?”张铖噢了一声,猛一拍脑门:“这小子爬得可真快,干上老总了。”然后对秦主任解释了一句:“刘启胜是我当年当兵的战友。”秦主任两眼顿时一亮:“你是哪年的兵?”张铖道:“八二年,在卓资山炮排。”秦主任顿时兴奋了起来:“那就没错了,当过兵的嘛,收拾几个蓝球运动员轻松,燕燕她不懂事,你就别计较了。”张铖也哈哈笑了:“秦主任,你看我是计较这点小事的人吗?”秦主任照张铖的肩膀上用力拍了一下:“你他妈的不计较跑我这儿嚷嚷啥,把你住的地方告诉我,回头有你的好事。”   把范磊替他安排的住处给秦主任留下,张铖坚拒了对方留下他吃顿饭的热情,吵了这么长时间,再在人家蹭饭,脸皮未免有点太厚。回去后他休息了一夜,第二天正考虑是不是回哈尔滨,老钱那边的事已经误了,再找那个老肥弄国库券,就完全没必要了,正百无聊赖之际,听到外边有人敲门,他站起来问了声谁啊,打开门一看,不由得喜出望外:“老刘,怎么会是你?”   士隔三日,刮目相看,现在的刘启胜跟当初押车的时候已经不一样了,也是白了,胖了,连肚子好象也鼓出许多,细看才知道是腰身挺得过直。见到张铖他同样的是高兴非常,抓住张铖的肩膀上下打量:“秦主任跟我说起我还不信,过来一看,还真的是你。”张铖正想问他是怎么找来的,身后有个花枝招展的人影一晃,原来是陈燕燕,他的脸色沉了下来:“老刘,你小子真不够意思,升了官也不说跟我打个招呼。”   刘启胜开心的大笑起来:“老张你就甭逗我了,我这个副总,你还不清楚?也就是替杜总跑跑颠颠,干点零碎活。”说着,一屁股坐在房间里唯一的单人床上:“你怎么也跑这儿来了?还住这么个地方,要不是陈小姐带我来,我找都找不着。”张铖打着哈哈,转身去茶几上拿烟,正见陈燕燕脸上挂着笑意,进来后靠门站住,他的脸又沉了下来,明明桌子上有烟,却故意从身上拿出十元钱来,递给陈燕燕:“燕燕,出去替我买包云烟,出了路口拐角就是个烟摊。”陈燕燕瞪了他一眼,那意思是说她可是不来替张铖跑腿的,张铖却一瞪眼,粗着糇咙吼了一句:“快去,还楞着干什么?”陈燕燕生气了,一把夺过钱,掉头气乎乎的走了。然后张铖回过头来,笑了笑:“打发她走,省得碍咱哥俩的事儿。”   刘启胜颇有几分好奇的看着这个场景:“瞧不出来,你跟这个小姑娘挺熟的吗。”张铖摆摆手,表示不谈这个话题:“老刘,你怎么会跟她也认识?”刘启胜道:“这不是我们公司和沈阳军区十九办有个项目吗,双方合作注册一家公司,主要是十九办出资,我们浦华国际替他们培训和选派管理人员,这事我和秦主任已经谈了好几次,基本细节都定了,就是最后的总经理人选敲定不下来,甭提有多麻烦了。”   听到总经理三个字,张铖的眉毛无由得一跳,他望着刘启胜那张憨厚而精明的脸,脑子飞快的转了起来,张慧说过的一句话无声的从他思绪中划过:“我看老刘那个人,嘴头子倒是挺甜,就是怕靠不上。”这里边好象有一个机会,但这个机会在什么地方呢?一边想着,他随口问道:“为什么总经理的人选敲定不下来呢?”刘启胜愁眉不展的回答了一句:“这你还用问吗,杜总想用我们浦华国际的人,姓秦的这边却想用自己的人,别的事什么都可以让步,就是这儿寸土必争。”   张铖的心突然激动起来,但是他的脸色却显得比任何时候都要平静:“老刘,前几天,杜程远打了个电话给老钱,这事你知道吧?”刘启胜吃了一惊:“什么时候的事?”张铖轻易不撒谎,除非必要,他撒谎的时候比任何时候都要真诚:“就是我来沈阳之前的事。”杜程远的动向。刘启胜的关心是必然的事情,他立即追问道:“杜总找老钱什么事?”张铖叹息一声:“我以为你知道呢,杜程远的意思,是想让我过去。”   刘启胜的脸色变了,有件事别人都不清楚,他这个所谓的老总,其实不过是个总助,叫老总是出门谈生意的时候方便一点。浦华国际的行政总裁一直空缺,刘启胜正尽全力角逐这个位置,这也是他当初不肯让杜程远和张铖见面的原因,现在听了张铖的话,心里更是七上八下,而且杜程远也确实跟他提起过张铖,这么说来,莫非那个副总裁的位置是给张铖留着的?这样一想,他的脑子也飞快的运转了起来,考虑着用什么办法解决他目前所面临的危机。   而张铖也无法把握刘启胜是否真的不肯帮他的忙,他当面撒谎,是跟秦主任现学现卖,只不过他用这招敲山震虎的时候,却比别人多拐了一个弯,一下子就把刘启胜绕了进去。   一边察言观色,张铖再进一步:“老刘,你给我出个参谋一下,你们公司到底咋样?”刘启胜脑子来不及拐弯,脱口说道:“唉,这你还用问吗,人浮于事,一塌糊涂,工资奖金也不见得比别的公司高,一点意思也没有。”此言一出,张铖心里就有数了,这个老战友是真心的不希望他进去跟他争夺位置,于是张铖故意苦着脸道:“这情形我也听说过,所以我不愿意去,可杜程远那边老是打电话给我,老钱还乐得不行,以为是好事呢,你说我到底该不该去?”刘启胜尽力掩饰着自己的失落情绪,说了句:“那得你自己拿主意,别人的话起不了作用。”   张铖站了起来,在房间里踱着方步,很有气势的样子:“老刘,我是不想去,可咱哥俩有这么个机会共事,我还不想错过,那这个事到底怎么办才好呢?”刘启胜正要说话,他突然转过身来,两只眼睛盯着刘启胜:“老刘,有了,我这倒有个好主意。”刘启胜狐疑的问道:“什么好主意?”张铖走上前,一拍刘启胜的肩膀,用轻松的口吻说了句:“你这不是要和老秦搞个公司出来吗?干脆,让我来做这个总经理!”   “你?”刘启胜吓了一跳:“老张,别开玩笑。”张铖却道:“老刘,这可不是跟你开玩笑,你想啊,杜程远派人来,老秦不同意,老秦的人,杜程远又不同意,只有我来,无论是杜程远还是老秦,都会点头的。”   刘启胜立即反对道:“不行,你只是个保卫科科长,没做过高层管理工作的。”   张铖笑了:“正因为我没做过,所以我才是最合适的人选。”   刘启胜张了半天的嘴,脱口说了一句话:“老张,就凭你这一句话,你还真是这个最合适的总经理人选!”   换了张铖,就会把话说到这程度打住,留下几分余地让别人琢磨。可是刘启胜却突然想通了,说到底,张铖是他的战友,甚至可以说是情同手足,如果张铖也进了浦华国际,亲如手足的战友势必为了权力的争夺而伤了和气,所以他想尽办法把张铖挡在浦华国际的门外。但这个新公司就不同了,让张铖做了这家公司的老总,那么张铖非但不会和他发生利益的冲突,反而会成为他在公司中最为得力的助益,而且这也无形中抬高了他在公司中的地位和身价,这个忙,他是无论如何也要帮的。一时兴奋,他脱口说道:“好,你的想法确实好,让你来做老总,正因为你缺乏经验,所以杜程远会放心,姓秦的也会放心,因为他们都会认为自己能够控制住你。”张铖接过来,说了一句坚定刘启胜这个想法的关键一句:   “我做了这个老总,就等于是你老刘做上了这个老总。”   刘启胜兴奋的站了起来:“那咱们这事儿怎么办才能达到目的呢?”张铖立即吩咐道:“这个事儿,老刘你要多使劲,最好由你来说动杜程远提名,如果做不到这一点,那也没关系,就由你来提名,你来说服杜程远,姓秦的这边,工作由我来做。”   刘启胜问道:“那你边的工作难度高一点,姓秦的很难对付的。”   张铖一摆手:“这你放心好了,我你还不知道吗?关键是你。”   刘启胜还要说,陈燕燕已经把烟买了回来,张铖向刘启胜使了个眼色,刘启胜虽然不如张铖精明,但精明程度丝毫不让于人,否则怎么会得到杜程远的赏识?当即皱起眉头,对张铖说道:“老张,我就真不明白了,杜程远给你开这么高的条件,浦华国际的副总,多少人想当都当不上的,你还不满意,那你想让杜程远给你个什么条件你才满足?”张铖垂下头,打开陈燕燕递过来的烟,说道:“老刘,杜总的心我张铖领了,不过你也应该明白,我张铖就是想要一个事业发展的空间,做一个副手,我怕到时候还真做不来。”刘启胜勃然大怒:“哎我说张铖,你什么意思啊?是不是想让杜程远把他的位置给你让出来啊。”张铖急忙摆手:“老刘,这话是你说的,我可没说。”   两人装模做样,有意做出一副杜程远特别重视张铖的样子,目的是想让陈燕燕看到这一切后回去告诉她的姑父,也好为下一步的事情做铺垫。不曾想陈燕燕却嘻笑了起来:“看你们俩一唱一合的,好象真有那么回事儿似的。”听了这话刘启胜吓了一跳,心想是不是演得过火搞砸了,赶紧见好就收,怒气冲冲的说了句:“老张,你再好好考虑考虑,这对你来说是个难得的机会,别错过了。”说完,他站起来就要走,陈燕燕也要跟他一起离开,却让张铖招了招手:“燕燕,你先别走,我有点事儿跟你说。”   陈燕燕答应了一声,走了过来,等张铖说话,可是张铖却不睬她,只顾低着头在一只提包里捣腾自己的衣服,陈燕燕等了好一会儿,终于有点沉不住气:“刚才刘总说的话,真的还是假的?”张铖头也不抬的骂了一句:“你个小丫蛋子,懂什么真假!”骂得陈燕燕脸色红一阵白一阵,却说不出话来。   连续的冷落与斥骂,把这个自命不凡的年轻姑娘的高傲打压下去,张铖觉得火候差不多了,这才走过来:“走,今晚我带你去看音乐会,林芳兵的演出,刚刚拍完杨贵妃,家伙胖得跟猪一样,等我带你好好看看。”陈燕燕摇头,张铖眼睛一瞪:“啥意思,还掂着田奎那小子呢?”陈燕燕脸红了:“你才惦着姓田的呢,我是说你身衣服。”张铖低头看了看自己那一身寒酸的打扮,叹了口气,换了一种轻柔的口吻:“燕子,以后你就是再想让我穿这身衣服陪你出去逛逛,恐怕也没机会了。”陈燕燕还是不明白:“杜程远是不是那个证券教父?他怎么就相中了你呢?”张铖一声叹息:“燕子,这世界上,两条腿的人是太多了,可绝大多数连宰了炖肉都嫌硌牙,杜程远本事再大,也得需要有本事的人啊。”就这么一句话,落定了他张铖是一个虽然没有社会地位,但是却有本事的形象。陈燕燕不由得点头,身不由已的跟着他走出了门。   当天晚上张铖带着她在外边玩到很晚,送她回去的时候,张铖的手已经很是自然的搂住了她的腰。   隔了一天,张铖吻了她,就在这一天她带张铖再一次和她的姑父一家见了面,秦主任两口子望着他们,面面相觑,目瞪口呆。两天前他们还吵得不可开交,这一眨眼功夫,竟然搞起对象来了,这才叫不打不相识,让秦主任夫妇好长时间不知道应该说句什么才好。   又过了几天,飞回上海的刘启胜再次飞回,他办事果然漂亮,怪不得杜程远那么赏识他,回来之后就提出来了新的总经理人选:张铖。   饶是秦主任久见风雨,也被这一连串迅雷不及交睫的变化惊得没了主意,他有一种强烈的预感,这个张铖那矮小的身躯里,潜藏着一种可怕的力量,只怕一家小小的证券公司根本满足不了他的胃口。本能的,面对刘启胜那张憨厚的脸,他脱口说道:“不行,这个人不行。”   “为什么不行?”刘启胜微笑着,目光带着说不尽的讥讽。   秦主任把脸扭过去:“这太突然了,我不是反对你们的提议,嗯,不反对,只不过……只不过我们对张铖的了解还不充分,嗯,不充分。我看呐,这个事我们还是再合计合计,嗯,合计合计。” 第 十 一 章   打发走刘启胜,秦主任急忙回家找陈燕燕,陈燕燕从小跟她姑母特别亲,在秦家住的日子比在自己家住的还长,秦主任回来的时候她不在,说是又跟张铖逛街去了。秦主任心神不定,和老婆商量道:“喂,我说,你看这个姓张的小伙子,人到底怎么样啊?”   陈燕燕的姑母,是军区的教官,大尉军衔,比秦主任肩上只少一颗豆。听了秦主任的问话,就说:“我看这孩子挺好,会吵能闹,还会来事,燕燕真要是跟了他的话,不会吃亏的。”秦主任道:“那他要是骗燕燕呢?”陈燕燕的姑母茫然的道:“他骗燕燕什么?”虽然她是个教官,阅人无数,但在看人的眼光上却仍然是很感性,缺乏利害关系的考量。听了她这个反问,秦主任哼了一声,白了老婆两眼,没有再说下去。   快到了吃晚饭的时候,陈燕燕兴高采烈的和张铖手挽手回来了,她的个头比张铖稍微高出两公分,还喜欢穿高跟鞋,但自从这些日子她跟张铖谈起了恋爱之后,就有意的换上了平跟鞋,虽然如此,张铖看起来却还是矮她一截,两个人走在一起显得怪怪的,张铖却似乎很是满意这种效果,进来后点头叫姑父,然后陈燕燕拉着张铖坐桌边吃饭。等快吃完了的时候,秦主任问了句:“张铖,今晚有没有事儿?”张铖还没回答,陈燕燕已经抢着问:“啥事啊姑父。”陈燕燕的姑母拿筷子在陈燕燕的手背上敲了一记:“乱打听什么你,吃饭。”陈燕燕不高兴了,一撅嘴:“晚上还要去看音乐会呢,票都买了。”   “耽误不了你看音乐会。”秦主任阴沉着一张脸,披上衣服率先走到门口,张铖急忙急忙拍了拍燕燕的肩膀,意思是说没什么事儿,然后跟在秦主任身后出了门。   秦主任站在楼房前的一丛花池前,手里拿着一支烟,捻过来捻过去,拿眼睛看着张铖,却不吭气。张铖默不作声的站在他身边,等了好久不见秦主任开口,突然醒悟过来,急忙上前一步,掏出打火机来替秦主任把烟点上,说了句:“姑父,我们毕竟还年轻,姑父你可多多费心指点着我们点。”秦主任哼了一声,从鼻孔里喷着一股烟:“对这个事儿,你是怎么考虑的?”   借着楼房窗户里散射过来的黯淡光影,张铖瞟了一眼秦主任的脸色:“姑父是问我和燕燕的事儿吗?”秦主任从鼻子哼了一声:“算是吧。”张铖笑了笑:“姑父,这事儿我也是没想到的。”秦主任冷笑了一声:“你没想到?没想到才怪!那我问你,宁宁你怎么办?”张铖呆了一下:“宁宁?这个事儿……好象跟宁宁没关系吧?”秦主任把刚抽了一口的烟扔地上,抬脚辗灭:“好,张铖,这话可是你跟我说的,这事儿跟宁宁没关系。”张铖哭笑不得:“姑父,你想到哪儿去了,宁宁快差我十岁,她还在上大学。”秦主任生起气来:“好,好,你们年轻人的事儿,我不管,随你们折腾去吧。”说完这句话,抬腿就走了,张铖在后面追了两步,又停了下来,看着秦主任的身影消失在远方的黑暗之中,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冷气,看起来眼前这事远比他预期得还要棘手,正想着,陈燕燕跑了出来:“张铖,张铖,快到点了咱们走吧。”   “就来,就来,”张铖应声答应着,回到秦主任家里看着陈燕燕抹口红吹头发,心里却七上八下,等陈燕燕妆扮好了之后,两人去看了场音乐会。相对来说,陈燕燕更喜欢高个子的男生,对张铖的个头很有意见,但是张铖身上有一股力量,尤其是那双眼睛咄咄逼人,让别人在他的面前无所适从。陈燕燕有一次带张铖却见了她的几个朋友,起初那几个人都不把张铖放在眼里,但是没过多久,他们就不知不觉的接受了张铖强加给他们的心理暗示,让张铖指挥着干这干那,这个小矬子,他所到之处,总是无一例外的成为群体的中心。而陈燕燕更是受到张铖这种强烈的意志的引导,对他的轻视之心不知不觉的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言听计从。   看完音乐会后,张铖把燕燕又回送来,然后他立即飞快的返回到居住的地方,拨通了老钱家的电话。   “钱哥,”张铖把浦华国际提名他做这个新公司的总经理的事情说了一遍,然后道:“钱哥,不过这事看起来不太容易,这边的人好象不是太配合啊。”   老钱已经睡下了,听了后迷迷糊糊的问道:“不配合就对了,你人生地不熟的,谁会认你啊?对了,杜程远为什么特意提名你来做这个老总呢?他是怎么想的?”   张铖瞪眼撒谎道:“杜程远是上次来的时候就有这个意思的,不过钱哥,你也知道我这两下子,怕不行吧?”   事实上老钱心里正是认为张铖不适合,不过张铖这么一说,老钱反倒有了点别的想法:“也不见得就不行,问题是只要这边再有人支持你的话,事情就容易得多了。”   “那你说钱哥,我现在应该怎么办才妥当?”张铖问道。   老钱吱唔了一声:“这半夜三更的,你突然说起了这个事……让我寻思寻思行不?等我寻思过味来再跟你说。”   张铖急忙道:“那我先谢谢钱哥了,不好意思打搅钱哥你休息了。”放下电话,他躺在床上考虑起来,求助于老钱是个顺理成章的事情,可是他忽略了老钱的心情,说到底,老钱也是场面上的人物,一个官迷,他去计委没弄上一把手已经够窝心的了,张铖再拿自己的事儿刺激他,他当然不肯帮忙的了。   那么这个事谁还有办法呢?张铖忽然想起了李高,就穿好衣服,也不理会已经是夜里十二点了,出门去找李高。   李高的家是在一幢单位家属楼的一楼,张铖敲门,门里却无人应声,张铖继续敲,敲了足足五分钟,才听到对门吱呀一声,可是李高家里却仍然是没有一点声音,莫非李高不在家?张铖正在犹豫着,对面的门突然开了,李高走了出来:“是你,怎么找到这儿来了,还这么晚?”张铖喜出望外:“不对呀老李,你给我的地址明明是对门吗,你怎么从这儿出来了?”李高哼了一声:“都一样。”说着侧身让张铖进去。进去之后才发现,原来这两间房是打通的,但李高做事谨慎,不是特别信得过的朋友,不会允许让对方来家里坐,他让张铖进去,就表明了他拿张铖当朋友了。毕竟是单身男人的居所,脏与乱是免不了的。只见房间里简陋的很,老旧的沙发,肮脏的茶几,地面上扔着鸡骨头和烟蒂,分明是好长时间没有打扫过了。茶几上放着一只符离集烧鸡,一瓶白酒,牛子坐在沙发上,醉眼迷离的看着张铖,咧开大嘴傻呵呵的乐,却不说话。   见了牛子,张铖很是开心:“你也在这儿呢,哥俩儿会享受啊,小酒盅一端,哈哈。”李高把牛子往一边推了推,自己坐下来,又指指对面的一只凳子,示意张铖也坐下,然后牛子从茶几下面拿出来一只分明是多日未洗过的酒盅,替张铖斟上酒,放在茶几上,李高说了句:“这么晚过来,有事吧?”   “有点事,李哥,你帮我合计合计。”张铖拿起那只脏杯子看了看,又放下,把他遇到的事情说了一遍:“李哥,你看这个事,我应该怎么样做才好?”   李高听了,也是非常的惊讶,问了张铖几个问题,跟老钱的问题差不了多少,都是很纳闷浦华国际那边为什么提名他张铖,张铖很容易的遮掩了过去。虽然张铖不会对李高说实话,但是,李高问的问题,却更让他对这个人物刮目相看,他没看错李高,这个人的头脑非常冷静而敏锐,一眼就看到问题的核心所在,却可惜沦落到了社会最底层。他心里正想着,就听李高说道:“哥们,你来找我们,还真找错了,这个事不是我们这种人能够插得上手的,而且老张,我给你一句话,我这儿你以后少来,来多了,对你没什么好处。”张铖噢了一声:“李哥,怕我坏你的事?”李高冷笑一声:“我有什么事儿怕你坏的?我是怕你受我们的连累,我们是啥人?你是啥人?往后你要当官,跟我们走不到一起去。真要是有一天你发达了,别踩着我们哥几个往上爬,那我就谢天谢地了。”张铖哈哈大笑起来:“李哥,你这话还真说错了,当官不一定非得爬不可,凭本事上去的官更多。”李高哼了一声:“老张,你这时候来找我们,是拿我们兄弟不当外人,不过我确实帮不上你,这种事,凭的一是关系,二是让上面的人赏识你的能力,这两样东西其实是一样东西,你是不是想走田奎的路子?”张铖楞了一下:“李哥,我真有那么笨吗?”李高摇了摇头,意思是说差不多,嘴上却说了句:“找他也不是不行,关键是得把火候把握好。”   在一边的牛子却两只牛眼却瞪了起来:“张哥,有这么个好事,能不能帮咱一点小忙?”一边的李高听了,立即道:“对对对,老张,你这是来了,不来牛子也会为这事去找你,他这个忙你得帮。”张铖急忙问:“牛子,是啥事,你先说说,让我心里有个数。”   牛子立即开口说了清楚,原来牛子这人在外边逞凶斗狠,却对家里的弟弟管教极严,生怕弟弟也走了他的老路,所以他的弟弟二莽虽然也是一个粗壮的身材,却从小被哥哥用拳头殴打着强迫读书学习。奈何这个二莽实在是不争气得很,无论怎么看书脑筋硬是不开窃,偏偏就是对打架斗殴有着独特的天份,高中毕业后费了牛劲才考了个中专,结果在学校里为别人的事出头把对方打得住院了几个,被学校开除了。二莽回来之后,当哥哥的牛子厚着脸皮托关系说人情,终于把二莽分配到了一家木件厂,牛子告诉他要听当官的话,听领导的话往上走,才会有出息,千万别学当哥的这副德性。可是二莽脑子就一根筋,对哥哥的话言听计从,紧跟在厂长屁股后面转,领导让干什么就干什么,结果有个客户找上门来,让二莽三拳两腿打得吐了血,虽然牛子和李高花了一笔钱免了二莽的牢狱之灾,可二莽的工作却丢了,把牛子气得七窃冒烟,又怕弟弟天天闲在家里也走了自己这条路,所以大半夜的跑李高这里讨教个主意。   张铖听了牛子的求情,当即说道:“牛子,既然你开了口,那我一定替你想办法,不过我先把话说清楚,万一到时候我这个总经理没弄上,帮不上你的忙,你可别怪我。”   李高听了,眉毛一扬:“那老张,范磊那儿你没去?”   张铖诧异的问了句:“这事,他根本帮不上忙。”   李高摇头:“门路的事,他是帮不上忙的,可别的事,他能帮上,就看他愿不愿意帮这个忙了。”   一句话提醒梦中人,张铖立即站了起来:“幸亏李高你提醒我,我这就去找他。”李高一把拉住他:“这都几点了,人家两口子都钻被窝了,你去折腾个啥劲,坐下来咱们哥们再商量商量。”张铖只好又坐了下来,三个人一边喝酒,一边考虑这个事儿怎么安排,说明白了,找范磊是为了让他拿钱,而范磊那钱可是一分一分挣来的,就让他这么掏出来,只怕范磊心情有点不情愿。最后还是李高考虑了个办法:“不是说税务局的有谁老是欺负他老婆吗?就这个事,让我和牛子替他摆平,借着这个人情,再说话就容易一些。”   张铖心花怒放,急忙说道:“那我谢谢李哥了,为我这点小事,李哥可是三番五次了。”   李高哼了一声,意思是你心里明白就行,拿起酒杯来喝了一轮,然后又听牛子讲他的弟弟,一个中专生虽然不起眼,可二莽毕竟是牛子家几代出来了这么一个读书人,所以牛子尽管有些气弟弟不争气,但言语之间,很是拿他这个弟弟自豪,张铖听了一会儿就明白了,牛子这人就是这样,你骂他也好打他也好,他都不会计较,但如果谁敢瞧不起他弟弟的话,那他可就不客气了。如果谁要是再能够扶他弟弟一把,那他就是牛子一家的恩人了。   把牛子这个人摸透,张铖心里就有了底。借着三分酒意,他问李高:“老李,别怪兄弟好奇问你一句,这个事如果我不问的话,憋得我难受。”李高把两眼一瞪:“你是不是问我怎么落到今天这个地步?”   张铖点头:“是啊,老李,人在这东西在这世上混,凭的是脑子,只有小聪明不行,得有阅尽苍桑人心的大智慧,那样才能出人头地。我怎么瞧你怎么是一个有智慧的人,怎么竟然干起了这一行?”   李高的眼睛红红的,象是要喷出火来,砰的一声,他把酒瓶子重重的敦在茶几上:“操,还不是姓宋的那个王八蛋害的,要不是他害了我的话,我说不定早就混个准厅级了。”   “噢,噢噢,”张铖急忙递过去一支烟:“姓宋的?哪个姓宋的?”   李高把他的烟推开,手颤抖着掏出自己的烟来,牛子急忙替他点上,就见他猛吸了一口,嘴唇颤抖着说道:“老张,这话是今天你问起来了,别人问我,我是从来不说的,连牛子都不知道,因为你这人将来的前程不可限量,将来我们都有指望,所以我才跟你说一说。”然后,他就讲述起了自己的遭遇。   十年前,李高曾在一家搪瓷生产企业做宣传干事,他年轻,脑子活,做事稳重,深得厂长的重用,厂长曾亲口对他许诺说,将把他做为培养对象报到上级主管部门,还特批了让李高的女朋友叶子到厂宣传科工作,与李高桌对桌,李高兴奋之余,工作得更加卖力。   厂子里有一个姓宋的保卫干事,他的姐夫是市公安局的一个处长,在厂子里也算是一号人物。他对场面上的事情极为热衷,见李高受到重用就挖空心思与李高套交情。那时候的李高很是单纯轻信对任何人都不怀戒心,很快就与宋干事成了好朋友。闲暇之余,两人经常在一起喝酒,酒越喝情越厚,两人的交情已经不仅仅是称兄道弟那么简单了。   事情发生的那一天,宋干事拿着用草纸包着的口条和猪手,还有一瓶白酒,来到了李高家里,象往常一样,两个人边聊边喝了起来,一瓶酒很快就喝光了,李高又拿出来一瓶,两人接着喝,很快就喝得酩酊大醉,摇摇晃晃了。这时候,李高的女朋友叶子来了,进屋看这两人喝成这副德性,很不高兴的坐在一边,翻看一本裁剪书。见到叶子,宋干事摇摇晃晃的站了起来,东倒西歪的走了过去:“叶……叶子,你可来了,好多天不见,宋哥……我想死你了,来,让……宋哥抱一抱。”叶子皱了皱眉,骂了句:“瞧你俩这副德性,快滚一边去。”一句话没说完,宋干事突然向前一扑,抱住了她。   叶子吓了一跳,拼命的挣扎起来,在一边的李高也火了,宋干事居然当着自己的面调戏自己的女朋友,这也太不象话,他走过去揪起宋干事:“起来,讨厌的东西,才这么点酒就不知道自己姓啥了。”宋干事却猛的甩开他:“你……滚,你管我……管我姓什么呢?今天我就是想和……想和叶子睡觉,你……要是朋友,就给我滚开!”口中说着,双手把叶子紧紧的抱住,散发着酒臭的大嘴向着叶子白净的脸颊凑了过去。李高一见就火了,揪着宋干事的衣领将他拖开:“你他妈的给脸不要脸,欠揍是不是?”一拳打在宋干事的脸上。   宋干事扑腾一声栽倒在地,刚要爬起来,李高上去又是一脚,将他踢倒:“滚,你给我滚开,从今以后我没你这个朋友!”宋干事一听这话,脸色一下子变得狰狞起来,他的手向后一掏,居然掏出一只手枪,对准了李高:“姓李的,你不也就是拍拍厂长的马屁,靠了把老婆给厂长玩换个小官做吗?有什么了不起的?你老婆厂长能睡,我凭什么不能睡?你他妈的给我滚一边去,今天你老婆我玩定了,你敢扎刺,老子他妈的一枪崩了你。”听这家伙满嘴污言秽语,李高气得两眼血红,可是在枪口下他不敢反抗,只好假装害怕的样子,躲到一边,宋干事终究是喝多了酒,酒后失德,一只手拿着枪向着叶子扑了过去,却被李高脚下使个拌子,扑通一声栽了个狗吃屎。没等他爬起来,李高已经上前一步,用膝盖压在他的后背上,抓住他握枪的那只手用力一磕,宋干事痛叫一声,手枪脱了手。   然后李高揪住宋干事,将他拖到门外,拳脚齐下,一顿痛打。被门外的冷风一吹,宋干事的酒劲醒了过来,知道今天这事是自己的不对,动手打架也不是李高的对手,索性装做喝得太多睡过去的样子,任李高拳打脚踢,闭眼忍痛不敢吭气。李高打累了,又狠狠的踹了他一脚:“交你这种朋友,算我李高瞎了眼,你给我滚,往后咱们谁也不认识谁。”然后他气愤愤的关上门,回房间里安慰受了委屈的叶子去了。   等叶子消了气之后,他把叶子送回家,回来后拿着宋干事丢下的那把枪玩了一会儿,想着明天上班后交给厂长,看他怎么处理这事,就睡下了。迷迷糊糊之际,忽听一个邻居敲门,说是借什么东西,他爬起来,刚把门打开,门外突然轰的一声,涌进来十几个警察,出其不意的将他按倒在地。   李高抢劫枪枝案,罪证确凿,当警察冲进去的时候那只枪还在他的枕头边,他的辩解是那样的苍白无力,不同的人对同一个事实作出了不同的解读,他一审被判六年。公审后入狱服刑,这期间,叶子来看过他一次,告诉他说她明天就要嫁给宋干事了,听了这个消息后的李高无喜无忧,他已经跌落到了这个社会的最低层,过去那个冲动的李高早已在这次事件之后死掉了。   他在狱中极力的表现,但无论他表现得多好缓刑或减刑的待遇也未曾落到他的头上,六年的大牢他一天也未少的坐了下来,到了刑满期间,两个死刑犯突然指控他以前曾经参与过一起猥亵妇女案,尽管那起案子发生在他坐牢期间,但他还是被判加刑两年。有经验丰富的老囚犯悄悄告诉他,对方的目的很清楚,就是不想让他出去,这时候千万要沉住气,不可起越狱的念头,说不定对方就盼着他这么做,在当时,囚犯越狱未遂而被当场击毙的事情并不少见。   李高强行说服自己,沉住气,沉住气,一定要沉住气,只要能够活着出去,才有报仇雪恨的那一天。他默不作声的忍耐着,又过了一年半后,他终于获准出狱了。出狱后他先投奔了一个狱友,稍事休息之后,就去寻找宋干事,却不料宋干事一家人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他们在一年前前匆忙搬离,谁也不知道他们到底搬到了什么地方。   人在这个社会上的生存,所依赖的不过是千丝万缕的社会关系。李高入狱七年半,早已与社会隔膜,所认识的都是一些积年惯犯,最终他走上这条路,实属万般无奈的情不得已。   听了李高的遭遇,张铖这才明白过来为什么象李高这么稳重的人却自甘沉沦,他唏吁不已,问道:“那你到现在为止,也没有找到姓宋的一家?”李高笑了笑:“我曾经想,慢慢找吧,人这一辈子长着呢,山不转水转,冤家对头终有碰面的那一天。不过,现在我的想法已经变了。”   张铖听了,诧异的问道:“那老李,被姓宋的坑到这种地步,那你现在怎么想的呢?”   李高用手一指酒杯:“喝酒,喝酒。”表示该说的都已经说完了,这个话题到此结束。   这顿酒喝到下半夜,三个人迷迷糊糊就在李高家的沙发对付着睡了一觉,第二天一早,张铖带着李高牛子就去找范磊,敲了好半天的时间范磊才不情愿的打开门,进去一瞧,家里的彩电冰箱砸得稀烂,满地都是摔碎的杯子盘子,范磊两眼血红,那模样简直都快要疯了,而她媳妇却被他揍得鼻青脸肿,正躲在卧室里呜呜的哭,见有人来到,范磊媳妇哭着就要夺门而逃,却被范磊揪住头发,三拳两脚打倒在地。   李高一看这光景,顿时就不乐意了,走过去拦住范磊:“你打她干什么?她一个女人能有什么办法?”范磊媳妇听了,立即就道:“就是,你一个大老爷们一点本事也没有,还怪我?”范磊气得直哆嗦:“李哥,你不知道啊,这他妈的实在是欺负人欺负到家里来了,我昨天就去陶赖沼送趟货,她他妈的把那小子领回家来了。这也太欺负人了。”范磊媳妇辩解道:“不是我领的,是他自己来的。”范磊气得一跳老高:“你不开门,他能进得来?烂娘们,你要什么我给你买什么,吃的用的玩的往脸上抹的,哪样少了你了?我对你这么好你还给我戴绿帽子,这他妈的还有没有良心了。”一转身他抓住李高:“哥几个,你们得帮帮我,好歹一个笼子里蹲过的交情,你们不帮忙,我就真的只能杀人了。”李高瞪了他一眼:“你做你的买卖,挣你的钱,杀什么人,净他妈的抢我生意,那小子叫什么名字?”范磊一听李高真愿意帮忙,急忙把对方的姓名说了出来。然后李高道:“你听清楚了,帮你这个忙,是看在老张的面子上,你心里有数就行。”张铖急忙道:“哪里哪里,是李哥仗义。”   说完这番话,李高带着牛子就走了。然后范磊急忙让张铖坐在沙发上,回头踢了媳妇一脚:“还不快点倒茶,傻了你?”范磊媳妇过来,忍着气倒了茶,然后张铖就一本正经的劝解起来:“你说你们两个,都老大不小的了,感情又这么好,怎么老是吵架呢?以后不要吵了,欺负你们两口子的那小子,你们也不用再放在心上了,李高和牛子出了面,就没事了。”范磊却心里七上八下,悄悄凑过来:“张哥,那小子势力也不小,我怕李哥到时候摆不平。”张铖瞪了他一眼:“摆平摆不平是李高的事儿,他你还不知道?这话你也敢说,要是让他听见,你后悔去吧你。”   过了两个多小时,牛子回来了,说是李高在淮南路的一家酒楼等他们呢,让他们过去,范磊媳妇也过去。几个人到了酒楼的一个雅间,就见李高冷着脸的和几个朋友坐在一起,对面也有几个人,正赔着笑脸说好话。见到范磊,李高就站了起来,说了句:“正主儿来了,你们到底想怎么办,甭跟我说,跟他说去。”那几个就扭过脸来,表情怪怪的瞧着范磊。   原来,李高这人做事非常的精明,从来不肯授柄于人,虽然他答应了替范磊出头,却不肯硬碰硬,而是通过道上的几个朋友摸了一下对方的底细,才知道对方根本就没什么势力,不过是欺负范磊老实窝囊而已。了解到这个情况之后,李高找了几个在这一带最能惹事生非的赖皮,找上门去,对方一见这架式,吓得躲起来不敢见人,求了几个朋友出面说情,眼前这一桌子酒,就是个谈判的场所。   眼见得对方屈服了,李高当即代替不知说什么才好的范磊提出几个要求:第一,让那小子半个月之内调走,再也不许上门欺范磊媳妇,如果这事再发生的话,那就毫不客气的打断他的腿。第二,赔偿范磊生意上的经济损失两万块钱,少一分也不成。第三……后面都是搭车的条件,跟范磊关系就不大了,但这丝毫不减范磊的感激之情,一个劲的叫李哥张哥不止。   这件事处理妥当了,李高就跟范磊说起了张铖的事情,没等他把话说完,范磊就用力一拍桌子:“张哥李哥,你们的意思我明白,你就说吧,需要多少钱?太多我这没有,十万八万以内,你尽管开口。只要张哥你能上去,日后照顾照顾哥们儿的生意,哥们儿我就知足了。”范磊媳妇也不甘寂寞:“就是,张哥有事,尽管开口,我们家小范实在人,对朋友是没得说的。”范磊横眉立目的训他媳妇:“少插嘴,这哪儿有你说话的地方?”张铖急忙感谢范磊:“兄弟,有你这句话,我心里就有点了,到底该花多少?实话跟你说吧,我心里也没底,你等我找个人合计合计,回头再来你这儿拿,等以后一定还你。”说完,张铖兴冲冲的跑出去就给老钱打电话,可是老钱的办公室里没人接,又往张慧的储蓄所里打,只听张慧急急的道:“哥,你又跑哪儿去了?打你房间里的电话也没人接,都快把我急死了。”张铖急忙问:“慧儿?怎么了?”张慧道:“不就是为了你那个事儿吗?钱哥和陈姐已经上火车了,下午一点半就到,你抓紧时间去接站。”张铖答应一声,放下电话,回来跟李高范磊打了个招呼,忙不迭的往车站赶。   老钱和他老婆果然一大早就赶了过来,原来,老钱昨夜接到张铖的电话之后,心里说不出的不痛快,自己这么大的本事,只能屈居第三把手,张铖一个小小的警卫,居然要当一把手,你说这叫什么世道啊?老钱睡不着了,就起来抽烟?抽几口烟,他的想法就变了,越想张铖这个事自己得帮忙,没别的理由,两家关系不错,而且张铖这个人终究不是池中之物,迟早也有出人头地的那一天,自己趁这节骨眼上扶他一把,张铖会感激他一辈子,这种顺手人情的事儿不做,那岂不是太傻了点吗?   老钱把睡得迷迷糊糊的陈姐摇醒,说了这事,陈姐也觉得老钱考虑的有道理,两人商量了一下,一大早,就分别在自己那边请了假,陈姐吩咐张慧给张铖打电话,两人匆匆上了火车。   双方碰面之后,就在奉东宾馆包了个房间,坐下来商量,老钱首先开口:“张铖,你这个事儿,最麻烦的就是你的资历太浅,一个保卫科长直接窜到总经理的位置上,这也太快了点,吓人啊。所以我给你一个建议,先别奔着总经理去,要奔咱就奔副总走,到时候也好说话。”   张铖点头:“好,这事我听钱哥的。”   老钱又假装思考一番,说道:“再有一个事,要想上去,关系不能不跑,你陈姐和我在沈阳都还有点小关系,绕一绕,都能找到关键人物,就是人情这方面,我考虑了又考虑,没个十万八万,怕是不行。”   陈姐在一边接道:“说到钱,家里倒是有一点,可那是给你钱哥养老的,应应急是不要紧的,就怕数目不够,到时候整不明白,大家都亏。”   张铖就道:“钱哥,陈姐,钱这事儿甭用你们操心,我在沈阳有几个朋友,十万八万还不在话下。”陈姐却表示怀疑:“就算是再好的朋友,十万八万那么大的数目,也不会那么容易的吧?”张铖道:“钱哥,陈姐,你们什么时候听我说过大话?我说没问题,那就一定是没问题。”   老钱猛一拍大腿:“那这事就好办了,张铖,你马上准备一下,我带来几只飞龙,不好带,路上查得紧,再去商场买点东西,嗯,两三千块钱的吧,记住开发票,到时候把发票给人留家里,人家都能找到单位报的,这事你不懂,我得教着你点。”   张铖急忙点头:“全仗着钱哥了,钱哥你来了,我心里就有底了。”   当天老钱张铖分头行动,张铖去范磊那里拿了五万块钱,交到陈姐手上,由陈姐去商场选择合适的礼品,这边老钱翻开小本,一个一个的打电话,到了第二天,张铖又领老钱陈姐和秦主任见了面。   这是一次关键性的见面,在秦主任这方面,他是很赏识张铖的,问题在于他对张铖此人一点也不了解,而且张铖快三十的年纪了还说自己没结婚,对此秦主任持怀疑态度,再瞧这个小矬子把不谙世事的陈燕燕哄得团团乱转更让他头痛,他实在是搞不明白这个小矬子是怎么一回事,刘启胜那边越是坚持提名张铖,他就越觉得不对劲,所以强烈反对。   但当老钱和陈姐来了之后,秦主任的态度一下子转变了。首先,老钱是有身份的人物,双方以前虽然从未打过照面,但有许多共同的朋友,所以老钱是不会撒谎的,再听老钱一个劲的高抬张铖,说到杜程远在哈尔滨时几次三番想拉张铖去浦华国际做副总,居然跟刘启胜这边卯上了,就这么真真假假云山雾罩,当送走老钱之后,老秦长叹一声,知道这个事,多半就这么回事了。   但是老秦和老钱一样,也不同意张铖出任总经理,毕竟他的资历实在是太浅,别人不服,经过长达三个月的艰难谈判,这期间老钱两口子来来回回的跑了十几趟,就为张铖这个事忙活,最终,刘启胜、秦主任、老钱,财政厅长田永举以及当地银行、计委的几个重量级人物在乐思蜀酒楼会面,最终敲定了这家名之为北城证券的公司几个老总人选,出乎老钱和秦主任的预料,张铖居然稀里糊涂的混了个常务副总,仅在总经理南登科之下,位居第二把手。   张铖混了个常务副总,原因说起来有点叫人啼笑皆非,就因为决定事情的人都没听说过他,对他一点也不了解,不象另外几个老总,业务能力强管理方面就差一些,性格随和的话威信就不足,总能找到点缺点,只有张铖,没听说过他,这个缺点就不太好找,反对的意见也无从提起。   北城证券开业前夕,总经理南登科带常务副总张铖、由浦华国际派来的业务副总杨义灿,同样是浦华国际派来的财务总监朱保华、市组织部委任的行政副总邝向宁五个人碰面了。这其中,总经理南登科称得上秦主任的嫡系,张铖因为他与陈燕燕的关系,也算是秦主任的人,又因为他与刘启胜的关系,还算得上浦华国际的人,再因为他与田永举家人关系不错,也沾了市府的光,其余几位老总,从一开始就阵线分明,分成几派:本土派的是南登科,浦华派的是杨义灿和朱保华,市府派的是邝向宁光杆一个。   张铖坐在一边,看看这个,瞧瞧那个,真象老钱临走前告诉他的那样:老总这活,跟警卫可不一样。让他多看少说,能不说话就不说话,由着他们几个折腾去,等看明白了,再吱声。   南登科是军人出身,秦主任的老部下,是从保卫干事一步步做起来的,除了财务部主任之外,他几乎做过了公司中的所有职位,论及经验,是非常丰富的。杨义灿是从南方一家证券公司过来的,投奔了杜程远之后,就被派到了这里,无论是浦华国际还是北城证券,他都两眼一抹黑,所以他见人就眯眯笑,好象除了笑,他也没别的办法。朱保华是搞财务出身,有财务人员的谨慎和细腻,也有管理者的强横与自信,不过他吃不惯东北菜,嫌东北菜没文化没品味,可想而知,大家也都看他不顺眼。邝向宁是典型的东北大汉,土生土长的沈阳人,做事风格象极了老钱,都是那种外表粗豪内心却极为精明,最难对付的类型。   酒桌在保义庄酒楼的一间雅间里摆开,除了他们五个老总,再没有别人,大家进来坐下,服务员过来给大家倒酒,总经理南登科却做了个手势,示意服务员将酒瓶交给他,然后他站起来,先从张铖开始,依次给大家满上。知道老南这么做是有话要说,大家全都恭谨的起立,客气了几句,看着老南倒酒。   酒倒满了,南登科把酒杯端了起来:“几位,给一个面子,从现在开始,我们就是同事了,北城公司搞好了,大家脸上都有光,搞不好,那是我老南没出息。把话说透了,那是因为组织信任,大家给面子,我们才坐在这里,就象老人家教导我们的那样,我们都是来自五湖四海,为了一个目的,走到一起来了,是一个坑里的战友。”   听老南打趣,把“一个战壕的战友”说成“一个坑的战友”,大家轰的一声笑了起来,笑声中,老南提高了声音:“几位,那我就先干为净了,希望我们大家同心协力,把北城证券公司搞好,把它做成一家……一家……一家……”朱保华在一边提醒了一句:“一家国际性的证券公司。”老南大声道:“对,做成一家国际公司!”   大家碰杯,每个人的脸上都挂着适度的兴奋,一个新的事业开始了,除了张铖,他们每个人都经历了太多太多的这种情形,豪爽的大笑声中,他们在心里琢磨着:这家公司能挺多久?三年两年应该没问题吧?   他们错了,所有的人都错了。   这家公司一直挺了五年之久,只到五年后检察机关介入调查时才发现,这家北城证券公司连办公地点都没了,全部资产最终沦为了张铖办公桌里的一张资信证明书及营业执照。   第 十 二 章   象国内企业百分之百的老总一样,南登科上任后只抓两件事,人事权与财务权,其它的心不操。张铖更是个摆设,摸不清东也弄不明白西,每天坐在办公室里东看西看,无论任何人找他签字,他都一推了之:“去找杨总。”对方说:“杨总说得找你。”张铖就道:“那就去找邝总。”对方道:“邝总也说这事得找你。”张铖就满脸狐疑的拿起对方的签单仔细看看:“嗯,南总,南总,这事去找南总。”把人打发出去后,他就坐在办公桌前斯条慢理的喝茶,喝完了就去厕所,从厕所回来再接着喝,就这么稀里糊涂的一晃就是一天。   张铖这一招,是老钱教给他的,在他上任之前老钱就谆谆告诫他:做官这种事吗,最是容易不过的,尤其是做个副总,关键的事只有一条:别乱承担责任,否则,迟早会吃不了兜着走。反之,只要你闲事甭管,出了成绩少不了你一份,而任何责任也摊不到你头上,就会一帆风顺,直到上升到足够你大展手脚的那一天,你再说话。就这样,公司里的事情,人事和财权归南总,业务归杨总,行政事务归邝总,张铖这个常务副总除了喝茶水,什么事情也不做,每天的日子过得悠哉优哉。   日子过得无所用心的,还有财务总监朱保华,因为财权在南总手里,他这个财务总监也成了摆设,可朱保华不象张铖那样轻闲,他受不了这种无所事事的日子,总是雄心勃勃的想干一番事业,有事没事就跑到杨义灿的办公室,关起门来两个人嘀嘀咕咕。   公司开张三个月后,一切开始慢慢步入正轨,在一次例行的董事会议上,南登科和几个副总商量最近准备招聘的一批人员名单,这个事很难办,目前公司的信息技术部急缺一名维护人员,工程部需要一个工程师,也确实有些来应聘的人真的很能干,软件硬件都拿得起来,强电弱电都有两下子,但麻烦的是,这些能干的人都没有后台,南登科手里握了一大把纸条,从市长到以前的老友同事,包括在坐的几个副总,都有自己的推荐人选,如张铖,推荐的就是牛子的弟弟二莽。   牛子带二莽来过公司一趟,很是小心翼翼的,二莽的长相跟牛子差不了多少,冷一看象是小一号的牛子,张铖问二莽:“计算机会吧?就是噼啪噼啪的那个?”这么问是因为张铖也不懂计算机,他还以为计算机就是用来打字用的。二莽摇头:“不会,学校里倒是有计算机,不过不让我们碰。”张铖叹气:“那电子呢,就是接个电线啥的?”二莽瞪眼道:“不就是电工吗?我可以学吗。”张铖哭笑不得,他自己知道自己这些东西弄不来,满心以为二莽读过中专,怎么也能蒙一蒙事,哪曾想,唉,就这么着吧,自己的哥们儿,不帮忙不成啊。帮忙归帮忙,但张铖做事滴水不漏,安排了一下李高出面,找到田奎的父亲的田永举的门上,由田永举写了张纸条,这边再由张铖敲边鼓,事情就办得容易得多了。就这样,他提出让二莽进来补充工程部那个工程师的位置。   老南手里拿一堆纸条,有关系的几十个,没关系的十几个,有关系的都是不能干的,没关系的都是能干的。老南说:“今天咱们合计合计,这个事到底咋办?”当了这么多日子的老总,张铖早就心里有数了,老南越是问这事咋办,就越说明他心里有了主意了,所以他为难的摇着头,转过去问杨义灿:“是啊,一个比一个关系硬,你说这事儿咋办?”杨义灿一点不比张铖傻,笑眯眯的点头:“是啊是啊,这事到底怎么办呢?”他想装傻,可邝向宁却不肯放过他:“老杨,在你们那边,南方了什么地方的,遇到这种情况都是怎么处理的?”杨义灿嘿嘿乐着,搔头,坐直了身体,用满嘴鸟语说道:“小CASS了,我以前呆的公司,都是在市场上招聘,能干不能干,凭的是本事,不是关系。”老南就问道:“那董事会递的条子咋整呢?”杨义灿苦笑道:“南方证券公司的董事会,是不干涉管理层的,不象咱们这儿。”朱保华在一边多了句嘴:“没错,象我们浦华国际,是现代化公司管理体制的,董事会负责监督资产增值,不会乱递条子干涉到这么细。”邝向宁立即追问道:“那照朱总这么说,咱们也得这么做吧,要不浦华那边怎么交待?”   事情很明显了,老南这个讨论进人只是个引子,领导班子的研究会议,很快就演变成了本土派三方势力合围浦华帮,杨义灿拼命了老命想置身事外,但是他躲不过去,一来他和朱保华都是浦华国际派来的人,朱保华受窘,他有义务帮助解困,二来他越是躲,大家都想修理他,形成这种势力阵营的原因,是朱保华总是没事找事,老要和南登科争个财务上的签字权,他不争也不成,杜程远派他来,就是监督公司财务状况的。   职场中的政治斗争总是隐蔽而残酷,北城证券成立没多久,公司里忽然谣言四起,纷纷传言朱保华瞒着公司替自己炒股,事实上这个谣言带有几分明显的恶做剧成份,因为公司里几乎每一个人都在替自己炒股,而朱保华对证券市场颇有研究,公司里的同事经常向他请教。虽然这种事大家都在做,但不适宜公开宣扬,尤其是拿朱保华出来说事,就更显得耐人寻味。就这样传来传去,老南专门在公司的工作会议提起了这事,虽然也是为朱保华开托之意,但却让朱保华感受到一种如坐针毡的别扭。再加上他原本就不喜欢东北的寒冷气候,于是越发的心灰意懒,最终在公司成立四个月之后的一天,向南登科递交了辞呈,去了上海新成立的一家公司做了副总。   朱保华临走的那天,老南好生过意不去,带了包括张铖在内的十几个人为朱保华摆酒送行,就在这次送行宴会上,浦华系的杨义灿也表明了他的辞职意向,搞得这顿酒喝得大不开心。   杨义灿、朱保华的双双离去,使得这家北城证券的业务迅速的滑坡,很明显的一件事是,除了这两个来自于浦华国际的老总,别的人,还搞不懂怎么从资本市场上弄钱。但这并不妨碍公司加发奖金,杨义灿走的当月,公司施行了新的薪资架构,三个老总每人拿到十几万,公司其余人等,就连扫地的也拿到了四千元的月薪。二莽就是那个月被张铖安排进来的,一进来工资就定为每月六千元,吓得二莽目瞪口呆,不敢相信自己竟会拿这么高的工资。   这只是一个开始,南登科和张铖、邝向宁三人关起门来,对公司持续下滑的业务表示了忧虑,一致认为,公司之所以效益不佳,是因为薪资架构不合理的原因,所以呢,大家的工资,还得长,继续长,直到长到公司经营状况出现好转为止。   这个“好转”很快就出现了,北城证券开张的第八个月,在市政府的协调下,兼并了一家名为北华证券的公司,张铖去北华看了看,发现这家公司只有十几个人,全部资产不足六百万,平均工资却都在万元左右。南登科回来,对北华证券公司的这种现象表示了一番感叹:“焦土政策,这个就叫焦土政策了。”这句话的意思是说北华证券的管理层不合作,采取了降低资产质量的对策来对抗这一次兼并。面对这种状况,老南和张铖、老邝商量:“你们看看,咱们仨,是不是过去一个,嗯?过去一个,嗯,要不然这事咋整呢?”张铖和老邝一起点头:“是啊是啊,这事咋整呢?”两人都是虚与委蛇,应付差事,都不愿意离开公司,因为大家心里都清楚,一旦离开公司,就会很容易的被剔除出公司的管理层。这种蠢事,老邝见得多了,是决不会做的,而张铖做这个老总时间虽然短,但一来他为人精明无比,再者背后有老钱替他支招,面对老南设下的这个圈套,同样也是稳坐钓鱼台。   这样的会开了两次,老南沉不住气了,干脆以老总的身份直接点将:“张铖,北华这个事,你先过去瞧一瞧,嗯,瞧一瞧,你完了老邝,咱们仨都要过去瞧一瞧,嗯,轮流瞧一瞧。”   张铖点头,心里却纳闷不已,不明白一家证券公司,有什么值得他们都要瞧一瞧的。   张铖过去了,他走后没几天,老南去财务室,遇到二莽正嘻皮笑脸的趴在办公室里小邱的办公桌上,正在讲笑话给年轻的小邱听,小邱听着,不时的咯咯的笑着。小邱是公司里最漂亮的姑娘,大眼睛,瓜籽脸,一笑脸上两个小酒窝,还没结婚,二莽又是个血性的小伙子,一见到小邱就挪不动步,有事没事就跑来找小邱说笑话。情窦初开的小邱听了二莽的笑话,笑声象银铃一样悦耳,可老南听到这笑声却好大不乐意:“上班时间,不好好工作,聊什么聊?好好干你们的活。”总经理发了火,小邱不敢乐了,伏案工作,二莽讪讪的站起来,想躲开老南,老南却叫住了他:“你,是不是那个强电工程师,赵莽?”二莽急忙点头:“是我,”老南随意的看了他一眼:“原来赵莽就是你啊,怎么回事,我怎么听说你连地线火线都弄不清?”二莽脸红了:“谁说的?我怎么就分不清?南总你别听他们瞎白话。”老南冷笑了一声,顺手揪过来二莽手上拿着的一红一绿两根电线:“你能分清?能分清你给我分一分,这两根,红线和绿线,哪根是火线,哪一根又是地线?”二莽傻了眼,抻长脖子看着老南手上的两根电线,试探着用手指了指那根红色的:“这一根…”见老南面有不屑之色,急忙改口,指着绿色的道:“是这一根。”老南本意只是为了开个玩笑,却怎么也没想到二莽竟然是这么个水平,惊讶得目瞪口呆,望着二莽,好半响竟不知说什么才是。   总经理老南被二莽整懵了,正在生气,二莽却浑不知情,还以为自己懵对了,恬不知耻的冲小邱挤挤眼睛,又加了一句:“没错的,学校的老师讲过的了,红色儿就是全线飘红,绿色儿的虽然行情不好,可它是绿灯,是不是小邱?”小邱开始还认认真真的听着,到了这步说什么也忍不住了,跳起来咯咯笑了两声,冲出门去,蹲在门口捂着肚子狂笑起来,办公室里的财务出纳一众人等,也再也憋不下去,一起大笑起来,二莽也自鸣得意的跟着嘿嘿乐,气得老南脸色黑紫,一甩手走出去,回办公室后把人事部经理叫了过来:“那个赵莽…就是那个傻大黑粗的楞子,谁把他弄进来的?”人事部经理吱吱唔唔的说道:“南总,这个赵莽,好象跟财政厅的田厅长是什么亲戚关系,你忘了,还是南总你吩咐我给他办的手续。”老南叹息一声:“沈阳这破地方,大街上随便拉过来一个卖菜的,都跟市长书记有关系,我哪记得这么多?”   这次事情过后,二莽在公司里就成了谁也惹不起的人物,开始时他自己还不知道,上班小心下班注意,怕表现不好没法儿给张铖和哥哥牛子交待,不料过了段时间,发现公司里上上下下,从扫地的清洁工到给老总开车的司机,对他都恭恭敬敬,至于那些靠本事吃饭的经理人众,对他更是避之唯恐不及,这个怪现象让二莽大惑不解,就跑去问小邱,小邱悄悄的告诉他:“你得了吧你赵莽,你背景那么深,谁敢惹你啊,以后你也别老是缠住我,你一来,别人都不敢过来跟我说话了。”二莽就大大咧咧的说:“咱们俩好了,你还理他们干啥?给,这是我给你买的老傻子瓜籽,火线包装的。”小邱听了大奇,仔细一瞧,原来包瓜籽的袋子口上扎着根红头绳,小邱顿时笑得跌倒。   张铖去了北华证券一个月后,邝向宁也调到了另一家公司,现在,公司最初的五个老总,只剩下南登科一个了。南登科雄心勃勃,终于得到机会一展手脚,他首先做了一件事,将一直追随自己的业务骨干工资提了一级,其余人等,视其在公司中的重要作用或升或降,各得其所。然后拟定了一份新任老总名单,准备挑选几个有能力的助手,放开手脚大干一场。   然而,人算不如天算,老南纵然是雄才大略,却万万没有想到,他宦海一生,眼看就要宏图大展之际,却因为这次调资,得罪了公司里一个有势力的人物,竟然害得老南丢官弃职,一生事业,就此宣告GAME OVER。   更让人想不到的是,这个连老南都惹不起的有势力的人物,居然就是二莽。   老南也知道自己惹不起象二莽这种“有背景有势力”的人物,所以这次调资,还专门吩咐人事部要考虑到他,这时候连火线飘红和红绿灯三者之间的区别还没弄懂的二莽工资已经七千元了,这次又加了五百元,可是二莽对此很不满意,再加上小邱的工资也没给长,小邱找他哭诉,这就更让二莽不高兴了,就去替小邱出头,找到了总经理办公室,进去的时候老邱刚刚应付了几个因为工资没有调到而大闹一场的员工,正感疲惫之间,二莽带着小邱一脚踢开门进来了:“凭啥呀南总,凭啥不给小邱长工资,她天天上班都来,容易嘛人家?你欺负人家也不能这么个欺负法吧?”老南呆呆的看着二莽,只觉得脑门上有股火嗖嗖的向外冒,砰的一声拍在桌子上:“赵莽,你他妈的在跟谁说话呢?”老南这一发火,二莽还真怕了,可是这时候小邱就站在他旁边,这个面子可栽不得啊,所以他强壮起胆子,也砰的拍了一下桌子:“咋的?跟你说话你听不懂啊,咋的啊?”老南火冒三丈,伸手猛一推二莽,二莽大诧,叫了声:“哎呀嗬,小样的,就你?”拿手一推,老南身体强健不假,但跟二莽一比就差得远了,被二莽这么一拨拉,皮球一样叽哩轱碌滚出了门外,公司里的人全都吓了一跳,不知所措的看着老南,老南气急败坏的爬起来,再冲进自己的办公室,和二莽撕打起来,老总和员工打了起来,别人都不敢劝架,只有人事部经理急忙跑过来,用力抱着二莽:“赵莽,你他妈的犯什么浑?”二莽这时候只好豁出去了,放开喉咙大吼大叫:“我不管,他妈的我什么也不管了,他敢欺负小邱,我就跟他没完!”   叫二莽这么一句话,害惨了老南,这句话的意思其实是说老南没给小邱长工资,可听在大家的耳朵里,却一下子变得丰富多彩起来了。任老南就是浑身是嘴,也说不清他是怎样“欺负小邱”的了。   事情发生的当天晚上,张铖就赶到了老秦家里,对老秦解释道:“姑父,别听公司里的人乱说,老南这个人,我还是了解的,共事这么长时间了,作风方面,应该是没有问题的,再说那个小邱,和那个赵莽,他们俩是一对,这也是大家都知道的事情,老南就是再糊涂,也不会糊涂到这个份上。”   老秦听了,欣慰的点头:“好,很好,张铖你能这么不带成见的说话,我就放心了,开始我还担心你气量不够,现在看起来,我是多虑了。对了张铖,我问你一下,那个赵莽,到底是个什么来历?怎么我听说他跟财政厅田永举是亲戚?”   张铖哈哈一笑:“姑父,赵莽跟田厅长关系是有一点,但还排不到亲戚的份上,只不过这小子做事缺少考虑,他女朋友人又长得漂亮,那怕是小邱跟哪个男同事说句话,两人都要吵上半天,老南这件事上没注意,才闹出这么一场乱子,你等我回公司,把事情处理一下再回来跟你汇报。”   然后张铖返回公司,重新接管了一应事务,首先宣布给二莽一个行政处分,扣发了当月的奖金,二莽表现得服服帖帖,在全公司做了检查。老南这才消了气,回到公司再主持工作,没曾想老南回到公司当天,二莽就进了他的办公室:“南总,我检查也做了,奖金也扣了,错误也承认了,可你欺负小邱的事,咱们还没完!”老南气得几欲发狂,跳起来破口大骂:“你他妈的这个无赖…”骂声未止,二莽已经当胸一拳捣了过来,打得老南一屁股坐倒在椅子上,老南气得两眼充血,跳起来抓住二莽,噼哩啪啦一顿痛打,正打得起劲,忽然发现二莽竟然不还手,只是放开喉咙杀猪一样嚎叫,老南心里大惊,终于意识到眼前这个事不是那么简单的员工闹事,二莽背后有人在替他支招,目的就是想干掉他老南。急忙松手后退,却已经迟了一步,秦主任带着几个人走了进来,正站在一边满脸愠色的看着他打人。而那个可恶的二莽,却假装吃力的从地上爬起来,拿手一抹,把鼻血抹得满脸都是,还低声下气的来了句:“南总,你的气出够了没有?要是出够了的话,我就回去工作去了。”老南破口大骂道:“你他妈还装…”急忙扭头对秦主任解释道:“秦主任,这小子你看他一脸老实样,真他妈的奸诈,他…他他他…他把我给坑死了。”   秦主任失望的看着老南,半响说了句:“唉,老南啊,你真是越混越没出息了,还有脸说呢,算了!”   这件事过后,老南和二莽两人之间的关系就变得水火不容,现在二莽工资高,有钱,经常请公司的同事聚餐,喝两杯酒就破口大骂老南,但老南到底是怎么个“欺负小邱”个法,他却绝口不提,而且也不许别人提,谁提他跟谁急。他越是不提,大家就越是在心里嘀咕。   张铖继续做工作,在所有人面前极力维护老南的权威:“南总这个人,我还是了解的,你们大家不要乱议论,无凭无据的事,你们乱说什么?你们给我听好了,我要是听见谁捕风捉影瞎掰一气,有的说没的也说,你就别怪我不客气!”他令出如山,在讲过这番话之后,有几个员工很是随意的拿这事开了个玩笑,正好被张铖听到,他立即吩咐人事部经理将这几个员工除名。这个决定引来了几十个说情电话,张铖却毫不通融,不肯退步,最终以铁腕手段平息了这场乱子。   虽然没人敢议论这件事情了,但事情并没有因此而结束,事实上,对于南登科来说,恼火才刚刚开始。   就在张铖强行做出开除那几个议论此事的员工的决议的第三天,老南回到公司,又和二莽打了一架,所有人都看到老南象个疯子一样的将二莽按在地上,没命的殴打着,二莽痛苦的呻吟着,满身满脸的血污,一副标准的逆来顺受的模样,让所有目睹这一暴行的人们无不对老南义愤填膺。   老南却是有苦说不出,刚才他在走廊里和二莽迎面相遇,有心后退几步躲过这个家伙,没想到二莽笑嘻嘻的打了个招呼:“南总好,”下面一脚突然踹过来,老南一躲没躲过去,正被二莽踹中裆部,这一脚即很且毒,奇准无误,老南被踹得喉咙里冒出丝丝的几声怪异气息,想喊却喊不出来,只是双手捂着裆部要害,无力的跪倒。可老南双膝还未落地,二莽已经抢先一步,扑通一声躺在他的脚下,并顺手照自己鼻子上打了一拳,喷出一股鼻血,然后他呻吟着抱住了老南的大腿,苦苦的哀求道:“南总,南总,你要是打我一顿能出了这口气的话,你就打吧,打吧,你就是打死我,我赵莽也保证不还一下手,我要是还手我就是你孙子,谁让我赵莽得罪了你呢?”那副凄凄惨惨的样子,差一点让老南都动了恻隐之心。   老南怒不可竭,但阵脚未落,急切的想甩开二莽。奈何二莽力大如牛,两条手臂死死的拖着老南的大腿不放,只是苦苦的哀求着,让老南一时之间束手无策。公司里的人都怕沾包,躲在办公室里没人敢出来劝架,等张铖出面,张铖却急急的抓起电话,拨通了秦主任的电话:“姑父,姑父,你来一下吧,又打起来了,这次老南真是火大了,我是劝不住他了。”秦主任却在电话里猛吼了一声:“张铖你他妈的昏了头,当我闲着没事天天跟你们过家家玩儿?你把老南叫过来,让他接电话。”张铖急忙劝道:“姑父你先别急,先别急,今天这这个情况也是事出有因…”秦主任猛吼一声打断他:“少废话,快点让他过来接电话!”张铖急忙答应一声,搁下电话跑出办公室:“南总,南总,先别打了,秦主任让你接电话。”   看到张铖过来,老南长叹一声,一脚踢开抱着他的腿不撒手的二莽,进办公室顺手把门关上,这边张铖冲二莽吼了一嗓子:“赵莽,你给我站起来!”二莽急忙拿手把鼻血往脸上又抹了一把,再用手扶着墙,无力的呻吟着,站了起来。张铖冷冷的盯着他:“赵莽,你是不是真不想干了,嗯?那天你的检讨是怎么做的?”二莽垂下头,说了句:“张总,刚才的事不怪我,我现在哪还敢…”未等他说完,张铖已经怒声咆哮起来:“还说不敢?你还说不敢?我看这世上没什么你不敢的事,现在你给我听着…”话未说完,一只大手突然搭在了张铖的肩膀上,张铖一扭着:“噢,是南总,南总你别气,今天这事…”原来这功夫老南已经接完电话回来了,他摇了摇手,打断张铖的话,然后站在那里,仔仔细细的打量着二莽,二莽被他那双眼神盯得心虚,不敢与他对视,只是不停的擦拭脸上的鼻血。   老南足足盯着二莽看了五分钟,才点了点头,又拿手在张铖的肩膀上用力的拍了一下:“好狗,一条好狗。”   张铖诧异的东看西看:“狗?公司里哪来的狗?”   南登科突然放声大笑起来:“不错不错,真是一条好狗,你说我他妈的怎么就没想起来也养这么一条好狗呢,嗯?我要是也养这么一条狗的话,现在至少混个国务院总理干干了。”说完这句话,他又在张铖的肩膀上重重的拍了几个:“好狗啊好狗,真是一条好狗。”然后,他大步流星的走出了公司,张铖急忙追了上去,可是南登科再也没有回过头。   一周之后,张铖出任了这家公司的总裁之职。   没人知道老南临走之前说的那句话是什么意思,至少,没人对这句话做出过明确的解释。老南走后,二莽和小邱两人也在公司没了踪影,一年后有人在东北财经大学遇到他们两个,才知道他们以北华证券公司公派的名义被送到了大学读书,对于当年所发生的冲突,他们绝口不愿意提起。   此后又过去了半年,陈燕燕与张铖新婚大喜,几天后北城证券并入辽经信托,多方势力博奕的均衡结果,是由张铖出任总经理。毕竟现在的张铖已是今非昔比,资历与名望兼而有之,加以在处理老南“欺负小邱”事件上所建立起来的威信与威望,更是加重了他在决策层面上的影响和力量,所以选择了他,是一个必然的结局。   从一出世,辽经信托的大手笔就震动了业界,张铖获得了沈阳市财政厅的支持,兼并了财政厅开办的一家证券公司及七个营业部。至此,默默无闻的小人物张铖已是蛟龙出水,无人可制,拥有当地财政及军方背景的支持,他的目光投向了更为辽阔的中国大地,按捺不住的要一试锋芒。 第 二 部: 浦 江 落 日 第 一 章 娶了陈燕燕做老婆,或许是张铖有生以来犯下的最大错误。 第一个反对这件事的就是妹妹张慧,她怎么看陈燕燕怎么不顺眼,陈燕燕看她也是说不出来的别扭,姑嫂两人只见过两次面,都是大吵一架而告终。吵到最后张慧泪流满面,对张铖说:“哥,你要还是我哥的话,你就别娶她,再等一年她妹妹大学毕业,你娶她妹妹多好?”张铖听了,脸上的表情说不出来是哭还是笑,婚姻这玩艺儿,又不是在菜市场上买葱买蒜,哪还随得你挑挑捡捡? 张慧生气了,说什么就是不跟张铖去沈阳,拒绝再见到陈燕燕,自己留在了哈尔滨。半年后张铖得到财政厅的支持,弄来了一个指定国库券收购单位的称号,一眨眼功夫别人的生意全都是不合法的了,市场推广难度大,却难不住他张铖,他又将收购国库券的工作全权委托给了李高,李高果然不负张铖所望,一番龙争虎斗,最终将徐三的势力打压了下去,垄断了东北三省的国库券市场,张铖的辽经信托从此财源滚滚。随后张铖对老钱所在的证券公司斥资1200万,将其吞并,指名老钱做了总经理。风流水转,这才没几天的功夫,钱哥一眨眼就成了张铖的手下,搞得老钱好长时间转不过劲来。不过老钱知恩图报,让张慧做了一家营业部的总经理。但是兄妹之间的感情,却因为陈燕燕的关系而再次的疏远了。 在这件事中受到伤害最大的还是陈宁宁,她和张铖两人之间虽然没有什么实质性的关系或承诺,但事情一旦走到这一步,相互之间的关系就变得微妙起来。对她而言,张铖与姐姐的婚事无异于是对她的背叛,毕业之后她就一个人去了深圳,从此杳无音讯。 而陈燕燕却更是抑愤难平,说到底,她的条件也相当不错,只不过势力一点,俗气一点,可绝大多数女人都是这样,苛求于她,未免太没道理。因为这种心理在做怪,她和张铖婚后的感情也不是太好,尽管夫妻两人都尽量克制自己,但为了琐碎的小事而争吵,还是不可避免。 家里的事不顺心,张铖就尽量少想这些事,把全部的精力放在公司里。他的精力旺盛,斗志过人,没有长年在仕途上浸泡所养成的那种拘谨与畏缩,大刀阔斧敢作敢为,风格极为出位。而且他嗜好控制别人,指挥别人做这做那,天生就是一个做老总的料子。兼以有象老钱这样的人物不时的指点他,一年的功夫下来,他已经和以前那个落拓的张铖判若两人。 张铖有一个习惯,喜欢穿布鞋,那怕是西装领带,下面也是一双踢死牛的布鞋,理由让陈燕燕火冒三丈:透气。为了这事两人吵了不知多少次的嘴,但张铖就是积习不改。这天两人正吵着,老钱来了,还带来一个方面大耳的中年男人,老钱介绍说:这位是骆总,泰南证券的骆总经理,以前曾和老钱有过很不错的关系,现在老骆也做了总经理了,特意来沈阳拜会张总。 张铖急忙吩咐陈燕燕上茶,就在客厅里和老钱老骆聊了起来。原来骆总是遇到了难处,最近做了一笔期货,亏了3000万,原本经营状况良好的泰南证券一下被逼到了绝路,如果得不到资金支持的话,势必落得个关门的下场。老钱在一边声色不动的提醒张铖,泰南证券是泰南财政口办的,拥有着上交所的席位,还有五十万口的国债期货盘子,而张铖的辽经信托正缺少这些资源,如果能够抓住这个机会整合一下,则对于辽经信托来说也是一个难得的机会。 张铖的脑子飞快的转动起来,他很清楚,目前几乎所有的资本实体都面临着一个资金的制约,只能小打小闹,因为扩张太快,张铖恨不能一夜之间将东北所有的证券公司都归到他的名下,到处乱投资,搞的辽经信托也面临着同样的窘状,但是,无论有多少困难,眼前这个机会却是一定要抓住的。于是他不动声色的问老骆:“你们公司的注册资金是多少?”老骆还没说话,老钱打了个手势:“1800万。”张铖心里有了数,略一沉吟,当即许诺道:“那好,辽经信托斥资5000万,对泰南证券实施控股,骆总你觉得怎么样?”老骆一听,喜出望外,也立即精明的抓住机会,就双方的股本比例与张铖据理力争起来。 双方你来我往,谈了足足两个小时,喝掉了张铖家里的三暧瓶开水,才确定了双方合作的意向,然后老钱和老骆坚决不肯留下来吃饭,两个老伙计自己找地方聊当年的旧事去了。他们走后陈燕燕过来收拾茶杯,说了句:“又是一笔好买卖啊,五千万买一家公司,还带席位的,这种好事儿上哪儿去找?”张铖却气冲冲的说了句:“好个屁!”陈燕燕吃惊的望着他:“又怎么了你?”张铖却二话不说,穿上他那双让陈燕燕恨透了的布鞋,一句话也不说推门出去了。 张铖心烦,是因为他也不知道从哪儿能弄来这5000万,辽经信托倚靠着财政厅,不知内情的人会以为这5000万应该是很容易调度的,事实上,无论是财政也好银行也罢,开设证券公司的目的都是为了赚钱,而不可能替他筹措5000万的资本。所以这5000万,他一定要自己想办法。 他也不是没想过办法,一个月前他和老钱去了北京在各个部委之间奔来忙去,希望能够弄到一纸允许辽经信托集资的批文,前前后后花了几十万也没个结果,本想走华信谢双安的路子,让他引荐一下国经信托的杨建龙董事长,杨董下海之前是财政部的副部长,可谓手眼通天,他的国经信托连续几次集资都获得批准,公司发展飞快,其势头已经将上海浦华国际的杜程远压制了下去。可是与杨建龙此人见面殊是不易,张铖想尽了办法,最终仍然是一无所获。 而杜程远这边一连几次拆借给了张铖老钱几笔资金之后,也到了收帐的时候,是命的是杜程远的浦华国际现在也是经营艰难,越来越多的资本实体加入了进来,争食资本市场这一块肥肉,各地区为了自己的利益画地为牢,搞得杜程远也只好把目光转向海外市场。杨平带着几个刚刚从美国回来的部属已经飞往了新加坡,准备全面开办海外业务,刘启胜在浦华国际中的地位也水涨船高,有他在,张铖尽可以放手而为,而受不到任何形式的掣肘。 任何事情,只有做起来才知道其中的难处,如张铖做的就是资本市场,没有资本,还谈什么发展?就象这个老骆就是一个明显的例子,他连生存都成了一个问题。而他的今天,就是张铖的明天,如果张铖今天想不到一个解决资本来源的问题的话。 他独自一人走过街头,看着长街上熙熙攘攘的人群,心里烦燥不安。在街上逛了二十分钟左右的时候,一辆黑色的奔驰悄无声息的停靠在路边,张铖的眼皮一跳,这辆车,竟然是哈尔滨的牌照,如果他的记忆没错的话,他应该见过这辆车。 车门开了,一个身材高大但却面黄肌瘦的年轻男人下了车,从另一边的车门里钻出一个女人,竟然是徐三的行政秘书袁静。她和那个男人有说有笑的走进了街边一家茶座,张铖没作声,却不知不觉的跟了过去,看到他们两人捡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他也在距他们几步之遥的一个座位上坐下来,点了杯杜松子,坐下来慢慢品着,有心想听一听袁静和那个男人聊些什么,但茶厅虽然安静,他们的声音却无法听清楚,他的思绪慢慢的飘飞开来,不再理会这事了。 坐了一会儿,他高声的喊了声“结帐!”声音很大,引得四座客人都向他看过来,服务生走过来,拿走帐单,张铖再一转头,恰好遇到袁静那双笑吟吟的眼睛,他也就矜持的点了点头。 袁静起身,向他走了过来,一年没见,这个女孩子的身材显得丰腴了,但当初打动他的那种灵秀之气却丝毫未减。一直走到他的身边,袁静笑着说道:“张总,还记得我吗?我姓袁,去年在三哥家门口与张总见过面的。”张铖笑了笑:“记得记得,那什么,”他扭头又吩咐服务生:“结帐的事呆会儿再说,想喝点什么?”后面这句话是问袁静。 这时候那个年轻男人也走了过来:“可算是见到张总了,我是老肥,张总以后多照顾着点。”张铖笑笑,没作声,看来那场手术的后遗症始终未能解决,老肥徒有虚名,一点不肥不说,全身瘦得皮包着一把骨头,时不时的还咳嗽两声,当初张铖来沈阳,就是想找他收购国库券,谁料到白云苍狗,风流水转,两人见面的时候,竟是这样一个情形。 袁静却不知道张铖早就清楚她和老肥的关系,介绍了一句:“我弟。”张铖仍是点了点头。装做不知情的问了句:“在哪儿上班?”老肥咳嗽了一声:“说出来张哥别笑我,就在辽大后门开了个杂货铺,打闹个饭钱。”张铖很有风度的笑着,拍了拍老肥的肩膀,也不揭破,问袁静:“三哥的情况怎么样?” 袁静道:“还是那样,最近他开了两家夜总会,两头跑,忙得不可开交,国库券现在也不赚钱了,往后还不知道怎么办呢。”张铖哈哈的笑了起来:“三哥那种人是个人才,往后生意只会越做越大,这你就放心好了。”袁静却只是摇了摇头,没说什么。看着她脸上的忧虑之色,张铖的心无由的一紧,这个女孩子是第一个打动他的女人,但是在当时他的社会地位无法与徐三相比,只能是望而兴叹,而如今,他终于出人头地了,可是,却已经结了婚,正在想着,袁静问了句:“张哥今天怎么有空来这儿坐?还是一个人,嫂子呢?”他不愿意在这种时候提到陈燕燕,就吱唔了一句:“我就住在附近,一个人闷了的话就出来坐坐,你呢,怎么会这么巧?”袁静道:“我是来看看我弟,顺便替三哥办点事。”两个人又随意的聊了一会儿,这时候老肥起身去洗手间,等他走了之后,袁静突然把头探过来:“张哥,明天你有时间没有?”看着她那张若有期待的脸,张铖不由自主的向后缩了一下身子:“你有事?”袁静道:“是有点事求着张哥了。”张铖回答了一句:“有事儿就说吧,干啥还要等明天?”袁静道:“张哥,三句两句说不清楚,不知道张哥肯不肯给我这个面子。”张铖犹豫着,不肯答应,他原本就很精明,遇事时比别人多考虑几步,不弄明白对方的意图,是绝不会答应别人的要求的,做了老总之后更是天天琢磨着谈判对手的心理活动,总是想多掌握些资料,以免被动:“到底是什么事情,你能不能把话说得清楚一点。”袁静的脸突然红了,低下头说了句:“是我个人的事情。”张铖眉毛一扬:“你个人的事情?”还待要问,那边老肥已经从洗手间里出来了,袁静低下头匆忙的说了句:“我住天达宾馆412房间,明天一整天我都不出去,就看张哥你给不给我这个面子了。”说完,老肥就过来了,大马金刀的坐在座位上,与张铖又闲扯了几句哈尔滨的旧事,这时候张铖已经是心不在焉,有一句没一句的应付着,几分钟后,袁静又和弟弟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张铖这边买单出门。 出了茶厅后他又在街上走了几步,越想越猜不透袁静会有什么事情找他,就在路边的电话亭给李高打了一个电话,现在的李高早已金盆洗手,不再做那些触犯刑律的事情了,张铖把他的钱全部拿了过来,搁在营业部里开了十几个户头,由张慧亲自掌管着。之所以这么做,是因为张铖有许多不方便出面的事情还需要象李高这样的人来干,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很多时候,正路是走不通的,就得考虑从侧面突破。 电话响了好长时间,才听见李高谨慎的声音:“谁?”张铖皱了皱眉头:“我,老张,你怎么才接电话?”那边道:“我看来电显示这个号码陌生,开始没想接。”张铖骂了句:“你也太小心了吧,有这么紧张吗?”李高道:“怎么没有,在外边混,处处小心点吃不了亏的。”张铖这才问起正事:“老李,有个事你替我打听一下,知不知道徐三最近的情况?”那边问:“就你们哈尔滨的那个徐三?”张铖说是,李高回答道:“老张,你最近想什么呢,怎么消息一点也不灵通?这么大的事你居然不知道。”张铖吃了一惊,问道:“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李高道:“自从咱们插进来做之后,徐三半年前就收手了,不干了,可是他结的仇家太多,就上个月被人家把他的一条腿御下去了,这事差不多嚷遍了整个哈尔滨,你现在天天都在琢磨什么呢?连这都不知道。”张铖紧张了起来,正要说话,那边李高继续说道:“还有件事,就和徐三的腿被人御下来之前还不到一个星期的事儿,徐三手下的老肥瞒着徐三捣腾了把国库券,结果叫检察院逮了个正着,3000万的现货全砸进去了,估计老肥这下子就算是砸锅卖铁也赔不起了。”张铖听了,想问李高一句知不知道这事儿是谁干的,话到嘴边却变了:“李哥,事情好象有点不对头,徐三那儿来了一个人,约我明天去天达宾馆见面,问她什么事却不肯说。”李高那边的声音突然提高起来:“不能去,这里边怕是有问题。”张铖却道:“可是李哥,这个人对我来说很重要,我不想错过这个机会。”李高质问道:“什么意思?不是你以前的女人吧?”张铖对李高是无话不谈的,就回答道:“确实是个女的,但没你说的那种事。”李高沉吟了片刻,仍然坚持道:“我的意思是你最好不要去,要是你一定想见她的话,那就另找个地方约她出来。”张铖拿着话筒,在脑子里考虑着李高的方案,好长时间没有说话,后来李高又说道:“要是你觉得这么做不合适的话,那到时候我带牛子陪你去,最起码咱们不会吃亏。”张铖听了,连声感谢,事实上,他就是想让李高提出这个建议,这种事,一定要李高自己提出来才行。 放下电话,他回到家里,进门见陈燕燕正孤零零的一个人坐在客厅里看电视,不明原因的,他突然有点心虚,低着头不敢看陈燕燕,换过拖鞋后就进了浴室,冲洗了一下回到卧室里,随手翻了几页从刘启胜那里拿来的证券专业书,然后就熄了灯睡下了。迷迷糊糊之际,被一阵轻微的啜泣声所惊醒,他烦燥的下了床,走到客厅一看,陈燕燕正坐在沙发上,关了电视,一个人委委屈屈的抽泣着,他用愤懑的声音问了句:“这又怎么了,半夜里哭哭啼啼的,谁招你惹你了?” 他用这么大的声音,是以为陈燕燕又要和他吵架,可是陈燕燕却慌乱的拿纸巾揩了揩脸上的泪,说道:“没事,我没事,就是看你老是不开心,我又帮不上忙,心里难过。?张铖大为惊诧,陈燕燕居然也变得通情达理起来了,让他倍感不适应。他楞楞的站在那里,一只手扶着墙壁,看着陈燕燕匆匆走进浴室,洗了洗脸,然后走过来,把她的身体靠在他的身上:“不要再生我的气了好吗,咱们睡吧。”张铖不由自主的伸手揽住她的腰,陈燕燕伏在他的怀里,因为女性那种莫名其妙的委屈,又无声的啜泣起来。他的心里突然泛起一阵说不出的内疚,说到底,陈燕燕完全是出于喜欢他才肯嫁给他,对一个男人来讲这足够了,他却不能给她以她所希望的感情慰籍,一瞬间的功夫,他对自己当时答应了与袁静的单独会面要求感到了懊悔。 可是第二天中午,他正坐办公室里听几个副总的工作汇报的时候,李高打来电话,告诉他说他带着牛子和另外几个人,从昨天夜里开始就包下了天达宾馆袁静左右相邻的两间及对面三个房间,证实房间里确实只有袁静一个人,中午她弟弟老肥来过一趟,两人去餐厅吃了午饭后老肥就又走了,现在袁静仍然是独自呆在房间里。 放下电话之后,张铖心不在焉的吩咐了一下工作,就出了公司,没用公司的车,却自己打了辆出租,悄悄的赶到了天达宾馆,到了袁静的房间门前敲门,袁静打开了门,她穿着一身针织衬衣裤,将她的身材曲线勾勒得玲珑浮凸,象是刚刚出浴室里出来,她的肌肤泛着红白相间的娇嫩,伸手做了请进的姿式,她开心的眼睛闪闪发亮:“我还怕张哥你不会来呢,让我担了一天的心。” “这才不过是中午,你上哪儿担一天的心去。”张铖嘟囔了一句,走了进去,看了看房间格局。这是一间标准房,一张宽大的双人床,梳妆镜,两只木制高背沙发配一只圆几,床上放着一只玩具熊,笨拙可爱的样子,见张铖的目光落到玩具熊上,袁静的脸红了一下,轻灵的一跳,跳过去将熊收起来,带几分羞涩的解释了一句:“这是我弟刚刚给我买的,他怕我一个人儿闷得慌。” 张铖把目光收了回来,顺手摸出一支烟来点上:“你不是要跟我说事儿吗,啥事呢?”袁静用雪白的牙齿咬住嘴唇,垂着头道:“我不敢说,怕张哥你不高兴。”她这么一说,张铖还真的不高兴了,气恼的追问了一句:“到底是啥事啊?”他的态度和语气,分明让袁静感受到几分失望,她的声音低落了下来:“我是想求张哥替我弟弟安排一个工作。”张铖拿眼睛瞟了她一下:“你开玩笑呢吧?放着徐三这么大的势力,你来找我?找错门了吧?”袁静的目光更加失望了:“三哥出事了,张哥你还不知道呢。”张铖做出大吃一惊的神态:“怎么回事?”袁静道:“就是上个月的事,那天晚上三哥从夜总会回来,已经是夜里十二点了,当时车上就我和三哥两个人,开车到了一个路口,路上不知谁放了一块石头挡着路,我开车,三哥就嘟囔着下车去搬那块石头,他刚一下车黑影里突然窜出十几个人来,扭着三哥的胳膊把他拖走了。我当时吓坏了,一个人不敢下车追,赶紧把车开到附近的一个派出所,报了案,警察就出去找,一直找到第二天下午,才在医院的病房里找到三哥。”说到这里,她的头垂落下来,声音透着说不尽的凄凉:“找到三哥的时候,他的一条腿已经没了,叫人家给废了。”张铖的声音,更是讶异震惊:“谁干的?下这么狠的手?”袁静茫然的摇了摇头:“不知道,我要是知道就好了。” 张铖点了点头,声音沉静下来:“那你说的这事,跟给你弟弟找工作又有啥关系?” 这个问题显系出于袁静的意料,她很是茫然的看着张铖,好长时间才醒悟过来:“张哥刚才不是说我为什么不求三哥吗,这才给你解释一下。”张铖哦了一声,知道是自己问得有点离谱,就换了个话题:“你弟弟不是捣腾国库券赚了挺多的钱的吗?还找什么工作?”袁静满脸无奈的看着张铖:“张哥,上个月他被检察院查了,托了好多关系才把他的人保出来,挣到手的那点钱,全给人家没收了。”张铖的眉头皱起:“没收?凭啥呀?”袁静看了看张铖,似乎不相信他连这个道理都不明白:“扰乱金融秩序呗,就这一条还不够啊?”张铖哦了一声:“那也不至于一点不剩吧?你弟他在沈阳做了这么多年,这点小风小浪,还不至于难住他。”袁静摇了摇头:“张哥,你不知道,我弟他身体有病,好多年了,一直在医院做透析,每个月都要花上几千多块钱的。” 袁静的弟弟老肥的病情,张铖早就听妹妹的同学林以勤说过的了,所以他只是哦了一声,没有再继续问下去。袁静也不再说话了,只是拿那双期待着眼睛看着他,她的眼睛非常漂亮,黑白分明,透着一股出尘的纯净,这纯洁的目光让他心里说不出的不自在,慢慢的把烟灰掸在烟灰缸里,他问了一句:“我听着你说来说去,这两个事好象有点联系啊。”袁静却似乎听不明白他的话:“什么联系?”张铖瞟了她一眼,却不作解释,这个女孩子人长得秀气灵慧,心眼不比自己的妹妹张慧少,他不想惯她这个毛病。 果然,见他好长时间不说话,袁静终于软了下来,声音低低的说道:“张哥,你误会了,我弟私下里捣腾国库券的事儿,三哥都是知道的,其实这事还是三哥帮着他的做的,要不他一个人谁也不认识,怎么做得起来。”张铖再次哦了一声,这个情况是完全出乎他的意料之外的,惊讶的神态,自然无意掩饰。袁静却用略带几分诧异的眼光看着他:“张哥是怎么想的?是不是以为我弟和三哥闹起来了,才出了这种事?”张铖连连摆手:“没没没,我连情况都不了解,那只是随便说一句。”话说到这一步,他心里就有数了,这些事都是李高一手做出来的,要不然国库券市场这么丰厚的利润,徐三岂有拱手让人之理?也可能正是这个原因,所以袁静才找他谈这事。 心里想着,他随口问了一句:“三哥的情况还好吧?”袁静的神色黯淡,垂头说道:“好也好不到哪里去了,我跟着三哥这么多年了,他做的事情,我都清楚,三哥真的是一个好人啊,从没做过对不起任何人的事情,不知张哥还记不记得那天三哥的车碰了人家的白菜,就赔人家二百块钱的事情了?”见张铖点头,她继续说道:“其实那件事是事出有因,那颗白菜是三哥有意碰倒的,就为了找个理由把钱送给邻居。”张铖不明白了:“那三哥这样做图个啥呀?”袁静道:“他什么也不图,就图个帮助邻居,那家住的是马大爷,很可怜的,两个儿子都下了岗,不争气,去舞厅跳舞跟人家打架让人家捅伤一个,另一个又把人家捅伤了,结果让人家捅伤了的那个被捅在肾上了,捅伤了人家那个把人家捅死了,一个去了法场,一个躺在了医院里,剩下马大爷一个人到了老来,只落个以泪洗面,连口热乎水也喝不上,所以三哥隔三岔五的找点由头,赔马大爷家点钱,也好让老头活过最后几天吧,要不咋整呢?” 听袁静讲那户人家也姓马,也有两个儿子,张铖心里嘀咕着,不会这么巧吧?再问问对方姓名,还真的这么巧,居然就是当年占了他的房屋的马应成一家。自从马应成一家与他经过了长达两年的夺屋之战之后,就悄无声息的搬走了,却想不到,竟然在这里得到了他们的消息,只不过,面对这个意外的消息,他应该是感到高兴,还是惶然?一时间的慌乱,让他无所适从,两只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袁静,好长时间说不出话来。 马家人教会了张铖的攻击性格,他的目光一向是咄咄逼人,袁静在他的盯视下显得有几分慌乱,不由自主的伸手撩了一下垂在脸颊的长发,她的肌肤雪白,长发乌泽透亮,看得张铖连眨了几下眼睛,急忙把目光移开。 “张哥,”袁静在叫他:“我也知道就凭一面之交,就向张哥提这种要求,也是太过份了点。可是张哥,我知道你也有个妹妹,而且听三哥说,张哥以前为了自己的妹妹打得市长的儿子都住进了医院,有这么回事吧?”张铖哭笑不得的摇了摇头:“事倒是有,但全都对不上茬,以前也不叫市长,叫革委会主任,他儿子住院也不是因为我打了他,而是他自己有病,唉,三句两句也说不清,过去这么多年的事了,早忘了怎么回事了。”一滴眼泪无声无息的淌过袁静的脸颊,她轻轻的啜泣了起来:“张哥,听你说起这事,就想起我考大学前的事情,我弟年龄比我小,可是个头比我高,晚上上晚自习的时候,总有几个小流氓在半路上截我,有一次我一个人骑自行车回家,被他们几个人追得拼命的蹬,结果心一慌一下子摔倒了,脸被地上的一块石头硌了一下,流了好多的血,到现在还留下了一个伤疤。”说着,她侧过脸,让张铖看她脸颊上的伤疤,张铖瞪着眼睛在她的脸蛋上找了好久,才找到一块形似月牙的痕迹,这块疤痕颜色很淡,如果不是她刻意指点,张铖绝不会注意到的。 然后袁静继续淌着泪说道:“我出了这次事后,我弟就找了朋友帮忙,去找那几个小流氓算帐,把他们揍了一顿,事后怕那帮人报复,天天书包里都装着刀子,可是有一天他带刀子的事儿叫人告到校长那儿去了,结果他的刀子被学校没收了,还留在学校里写检查,写到很晚才允许他回家。就在那天回去的路上,那几个人又截住了他,他的腰子就是那次被他们打坏的,从那以后他的身体就越来越糟糕,后来三哥帮忙做了手术,可是医生说,做这种手术的病人最好的情况也只不过能活二十年,可看我弟的样子,很可能连今年也拖不过去了。”说到这里,她突然失态的大哭起来,张铖坐在一边,手足无措,只好默不作声,由着她自己大哭一场缓释悲凉的心境。 几分钟后,袁静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强颜欢笑的止住哭声:“张哥,让你笑话了,我平时不是这样的,只不过一见张哥你就特别的亲,所以才控制不住自己。”张铖连声道:“没关系,没关系。”心里却不由自主的想起了妹妹张慧,又想起了马应成一家,马应成一家那两年殴打了他无计其数的次数,却都是只皮外伤,没有给他留下一点的内伤,这么看起来,马家人其实也是胆小的良善人家,如果当时他们一发狠,也象那伙人打老肥一样把他打残,那么他的命运,只怕不会比老肥更好。或许那一天,妹妹也会象袁静现在这样,不得不低声下气的求人帮忙。 也许,他应该回去看一下马应成老人,几年的恩恩怨怨,在此就一笔勾销吧。心里正想着,忽然一只手搭在他的膝上,张铖吓了一跳,身体不由自主的抽搐了一下。袁静不知什么时候欠身过来,那张幽怨的俏脸就在他的眼前:“张哥,答应我好吗,要是张哥你帮了我这个忙,我感谢你一辈子。”张铖垂下眼睑,看了看袁静那双手,那双手娇小纤细,指甲泛着透明的釉泽,艺术品一样的惹人怜爱,他茫然的嘟囔了一句:“答应你什么?”袁静撅起嘴,拿那只手把他的膝盖摇了两下:“帮帮我弟。”张铖又问了句:“怎么帮?”袁静道:“就是给他安排一下嘛,张哥你现在做老总了,手下好几个公司,都是钱多得不得了,多他一个,也没什么关系。” 被她的手那么一摇,张铖只觉得全身燥热,竟然出了一头的汗,心里竟是前所未有的突然紧张起来,他猛的站了起来,说了句:“这事,怕不是那么不容易。”袁静也站了起来:“张哥这话,跟我见外啊,要是别人说这事不容易,我信,张哥说我可真是一点也不信。”张铖扭过头去,不敢看她,说了句:“现在公司里的事很复杂的,分成好几派,你不知道,真的很复杂的。”说完,他就要夺路而走,袁静却上前一步,拦在门前:“张哥,我真的是一点办法也没有,只要张哥你帮了我,我一定会报答你的。”张铖呼哧呼哧的喘着粗气,呆呆的看着她,好长时间才突然问出一句:“三哥呢?现在谁照顾他?”袁静瞟了他一眼:“三哥现在有他老婆照顾着,我插不上手。”张铖低声说了句:“这样的话……那你这个事太突然了,我没心理准备,你让我再想想吧。”袁静还待伸手拉住他再说句什么,他已经动作飞快的闪身出门,一出来,顺手将门带上。然后快步向电梯方向走去,再也没回过头。 出了宾馆,他在路边伸手叫出租,准备回公司,这时候后面有人拍了他望一下:“啥事?搞得这么神神秘秘的?”是李高的声音。 “也没啥事,”张铖吱唔了一句:“她弟弟老肥的病重了,想找个有钱的单位报销医药费。” 李高的声音很是不肯相信:“就为这事找你?她凭什么找你呢?总有点原因吧?” “病急乱投医罢了,能有什么原因?”张铖不肯说,却吩咐了一句:“李哥,你准备一下,咱们兵分两路去北京,这一次无论如何也要拿到集资的许可,这可是大事,别耽误了。”说完这句话,他钻进一辆停在身边的出租车里,自始至终也没敢回头看李高一眼。 第二天上午,张铖带着老钱,泰南证券的老骆,还有辽经信托的一个副总和办公室主任,连同李高几个人飞去了北京,走的时候陈燕燕很是留恋,一直把他送到机场,他破天荒的当众拥抱了一下妻子,看得随行的几个人目瞪口呆。后来没人注意的时候,李高戮了他一下: “你肯定干了什么亏心事了。” “没有!”张铖毫不犹豫的反驳道。 第 二 章 张铖对李高高看一眼,不是没有缘故的,他这个人办事稳妥可靠,没把握的事情轻易不会答应你,一旦答应了,想尽办法也会让你满意。去北京申请集资许可这件事,多少个手眼通天的老总级别的大人物都办不成,而张铖也先后为这事花费了几十万,也是徒劳往返。不曾想,这么难的事情却让李高给办妥了。 要说起来也巧,这件事走的是堂堂正正的路子,象李高这种旁门左道的人物根本就沾不到边。但是正路难行,国家对涉及到国计民生的集资这一块掌控得非常严格,企业债券也好,地方政府集资也罢,基本上是一概不放行。许多地方政府官员长年派人驻京,动辙十几口子,包了豪华宾馆一住就是一年半载,每天循时按点的赶到财政部或是人民银行总行上班,但最后能够拿到这个许可的,实在是少之有少,而东北又是处于治理整顿的情况下,批准的可能性几乎不存在。 到了北京之后,张铖带着老钱、老骆等几个人,还有泰南的一个官员,哈尔滨市、沈阳市的几个地方官员,每天一早浩浩荡荡的出发,沿途总是遇到各地赴京公关的人员,大家热热闹闹,相互交流着信息,打探着消息。这些属于正事,李高摸不到边,就只好一个人每天在北京逛来逛去,逛得久了,对陶然亭一带的地形他真是熟得不能再熟。几个握着健身球,拎着鸟笼子的北京老头见面就问:“小伙子,住几号啊?”都以为他是北京的老住户呢。 陶然亭公园里的湖边上,每天聚着一群老北京,拉着二胡吱吱呀呀的也不知唱些什么,李高没事就在一边的凉亭里坐着听,听得时间长了,居然也能哼哼上几声。这天他正顺着二胡的节奏摇头晃脑,突听扑通一声,扭头一看,不远处的湖水里正有一个人费力的在扑腾着。会水不会水的人在水里一眼就能够看出来,会水的即使是扑腾也是很自如的样子,而不会水的纯粹是瞎扑腾,李高一眼就看出来这个人是不会水的,当时连想也顾不上想,嗖的一声窜了过去,在那帮老头老太太们的惊慌喊叫声中一头扎进水里。 他向前凫了几下,很快就到了那人身边,原来是个七、八岁左右的孩子,李高顺手揪住孩子的头发,将他拖到湖边,拉二胡的老头们吵成一锅粥,七手八脚的过来拉他,结果非但没把他和孩子拉上岸,还把一个老头挤到水里去了。要不是浸在水里,李高肯定会放声大笑起来。好在湖边的水不深,他任由老头在水里拼命的喊叫,先把孩子托上去,回头再揪住老头的脖领子,把他也弄上岸。 上来之后,现场的人都围着老头小孩子吵吵嚷嚷,李高却脱了外衣拧干,趁人不注意的功夫走开了,回到宾馆换了衣服,从这一天开始,他再也不去陶然亭学清唱了。 又过了两天,张铖正和他商量:“老李,实在不行你先回沈阳吧,我瞧这事可能真的办不成了,你先回去,我再带他们几个等两天看看。”李高道:“你让我来,我就来,你让我走,我就走,反正,我听你吩咐就是了。”张铖还待要说:“哎老李,你别这么说,你也知道咱们这个事不容易……”正说着,老钱突然没敲门就把门推开了:“张总,外边有人……”话未说完,两个警察已经推开他走了进来,张铖和李高吃了一惊,脸上全都变了颜色,站起来看着警察。两个警察把房间里凌乱的东西扫了一眼,目光落在地下的几个麻袋上,用脚踢了一下:“这是什么?” 老钱急忙上前笑道:“一点野磨,松籽什么的。”警察哦了一声:“你们是做生意的?”老钱急忙说道:“做什么生意啊,这是带来送朋友的,我们是辽经信托的。”说着,掏出来工作证给警察看,可是警察却不看老钱的工作证,四只眼睛落在李高身上:“你呢,把证件拿出来看一看。”李高哦了一声,但手一摸衣兜,顿时大吃一惊,他的身份证竟然不见了。他本来是一个精明的人物,却居然想不起来身份证怎么就没了,张铖也没想到这一层,见此情景急忙替他作证,可是两个警察却不肯听,一定要让李高跟他们走一趟。李高没办法,只好硬着头皮走在最前面,出门上了一辆警车,被带到派出所去了。 李高被带走,老钱老骆不知厉害,张铖却吓得魂差点飞了。他担心李高万一有什么案底落在警方手里,那后果简直是太可怕了,急忙催促老钱老骆找熟人,想办法把李高弄出来,老钱找了华信的谢双安帮忙,到附近的派出所去问,得到的回答却说没这个人。这个回答更让张铖心里七上八下,莫非,派出所已经查明了李高的底细,会不会把他们当成一个犯罪团伙了?这样回答的目的是先稳住他们?就这么胡思乱想焦急不安的等待着,一直等到了晚上,才见一辆大奔停在宾馆门前,喝得东倒西歪的李高下了车,带他走的一个警察和另外一个颇有几分气派的中年男人搀扶着,那两个人也喝得摇摇晃晃,三个人砣螺一样滴溜溜转了进来,一直转到目瞪口呆的张铖面前,然后李高费尽周折的站稳:“张总,看清楚了,站在你们面前的就是张总,大名鼎鼎的张铖总裁!” 中年男人立即跌跌撞撞的上前和张铖握手,他的个子整整比张铖高出了一头,张铖已经矜持的伸出了手,他抓了两下没能抓住,索性居高临下的啪嗒一声,把两只淌着酒汗的手掌搭在张铖的肩膀上:“太矮了,张总你太矮了。不过这回,你算是找着了掂脚的了,有掂脚的地儿,以后你就不用担心了。” 张铖气恼的从对方的大巴掌下挣脱出来:“老李,你这是怎么一回事?”可老李已经趁这功夫栽进了自己房间的床上,呼呼大睡起来。那个中年男人却抱着张铖大呼小叫,连吵带闹,搞得宾馆里好多客人打开房间的门看稀奇。 原来,那一天李高在陶然亭公园救落水小孩子的时候,被挤落湖里的那个老头正是此人的父亲,老头是四野林彪帐下的一员悍将,和平解放北平的时候曾与傅作义面对面的谈过判,后受林彪一案牵连,解职御甲归田。他扛着枪打了一辈子的仗,到了老来两个儿子都挺有出息,老大叫辜建设,在市公安局经济犯罪处工作,二儿子辜建军起初不得志,后来开了一家实业公司,钱多得烧手。老头每天悠哉优哉的拎着鸟笼在公园闲逛,也算是颐养天年吧。不曾想那天出事时老头奋不顾身抢先伸手要拉李高上岸,却被后面的人一乱反倒给挤落水中,幸好又被李高给捞了上来。人到晚年,对生之依恋是非常强烈的,老头回到家,越想这事越后怕,也越是感激那个救了他的人,再拎着鸟笼子回到公园去找李高。不曾想李高做人低调,救了人之后就再也不肯露面了。找不到李高,这就成了老头的一块心病,吃不香睡不下,就打电话把两个儿子叫来,吩咐他们一定要找到这个活雷锋。 老大是一个老资格的刑事警察,听了老爸的情况后,再到公园里调查了一下那几个天天拉二胡的老头,拉二胡的老头们交给了他一张那天在湖边捡到的身份证,是李高拧衣服的水的时候掉落的。根据这张身份证,老大才知道这个活雷锋原来是一个东北人,所以后来有一首歌:《东北人都是活雷锋》,就是因为这件事的缘头才唱起来的。老大推断,救人的这个活雷锋的身份有两种可能:第一种可能是他有一定的社会地位,说不定还是一个企业老板什么的,却因为什么原因滞留北京,另一种可能就是此人多半有案底在身,所以救人之后再也不敢露面。要是前者的话,那事情就好办了,就怕是后者。于是老大跟弟弟商量过后,对陶然亭周边的高档宾馆一拉网,果然发现这么几个东北人,然后老大先在服务台摸了一下底,发现这些人除了地方政府的领导就是企业董事长老总,居然都是社会发展的中坚力量,老大放下一颗心,带着个朋友进李高的房间一瞧,啧啧,瞧这家伙那副半死不活的德性,不就是那天救他老爸的那个东北人吗?真不明白这家伙躲什么躲,于是老大当即将李高给他老爸捉拿了回去,却害得张铖担了半天的心。 大家相互之间认识了之后,第二天老二做东,在东来顺,将张铖这一行人全都请了去,老头换了件没领章的军装,威风凛凛的坐在上座,眉飞色舞的跟这些东北晚辈们大谈他当年战锦州、打四平,困长春的战争旧事,听得大家心驰神往,排着队站起来,向老爷子敬酒。这顿酒喝了近两个小时,觉得差不多了,张铖赔着笑脸,对老爷子说道:“老爷子,您在东北战斗了一辈子,对东北的感情那是用不着说的。”老爷子道:“那当然,比你深,你才多大一点点。”张铖点头称是:“老爷子,你看现在的东北,发展不上去啊,所以我们才来北京申请集资,不知道老爷子在财政部啊人行总行什么的有没有熟人,要是有的话最好能够给咱引荐一下,东北这么大的事情,不是你老爷子的家事吗?”老头一瞪眼:“扯淡,你们一个个都这么大了,还嚷着让我给你们换尿布啊?一辈子人不管两辈子事,你们自己琢磨去吧。再者说了,国家有国家的政策,你们照着做没错。” “是,是,老爷子你说的一点也没错。”张铖出师不利,灰头土脸的放下酒杯,在下面用脚踢了李高一下,李高正要开口,老二辜建军突然说话了:“大哥,你看他们这个事,找老苗行不行?”老大辜建设还没说话,老钱的眼睛一下子亮了,急忙问道:“老苗?哪个老苗?”辜建军说:“就是银行那个老苗,好象是个司长吧?”老钱急忙问:“是不是综合司司长苗大林?”辜建军乐了:“你也认识他?”老钱猛一拍大腿:“唉,你看这是怎么说的,我们十几口子每天在北京海了去了花钱,就是想让他吐这个口,想不到他跟你们熟啊。” 老大辜建设有些为难:“也说不上熟,只不过以前帮过老苗一点忙。”老头满脸不高兴的拿手指一戮大儿子:“我可告诉你,你们要是难为小苗,让他违犯国家政策的话,我饶不了你。”见此情景,老钱急忙带人把座位移到老头旁边,一口一个老爷子,灌起迷糊汤来,张铖和李高再细问辜建设和苗大林的关系。 原来,苗大林的祖奶奶曾经是清庭皇宫中的一个宫女,庚子事变年间,慈禧老佛爷弃国东走,无数价值连城的皇宫珍宝失落民间,苗大林的祖奶奶拿了个幅绸画,裹了几件瓷器逃出宫门,出宫后不知东南西北,到处乱跑,遇到了苗大林的祖爷爷。苗大林的祖爷爷一瞅这姑娘,不错不错,又秀气又水灵,还有一脸的精明,就上前搭话:“大妹子,你一个人儿在这儿瞎转悠啥?这洋鬼子的洋枪队可就要进城了,抓紧时间找个地儿躲躲吧。”苗大林的祖奶奶听了就央求说:“他大哥啊,你看我一个女人家人生地不熟的,往哪儿躲啊,大哥你帮帮我吧。”苗大林的祖爷爷就说:“大妹子,帮你不是不成,不过你得给我当老婆。”苗大林的祖奶奶说道:“他大哥,看你挺憨实的一个人,怎么这样趁人之危呢?”苗大林的祖爷爷道:“不是我趁人之危,是我觉得咱俩有缘份,要不这么大的北京城,咱们俩人儿咋就碰一块了呢?”苗大林的祖奶奶脸红了,说道:“他大哥,你倒是会说话。”正说着,洋人的联军已经进了城,子弹满天乱飞,苗大林的祖爷爷趁机上前抱着苗大林的祖奶奶:“不好,洋鬼子来了,咱们快家里猫着去。”就这么戏剧性的一个场面,两人就凑成了一家。到了苗大林这一代,有了个调皮捣蛋的儿子,这孩子也不好好学习,天天琢磨着好逸恶劳,为了弄到钱买好吃的,他就逃学回到家里乱翻乱找,突然找到了一樽小金佛,小孩子不知深浅,拿着这樽小金佛就跑到了大栅栏,蹲在地上摆摊想卖掉,估计卖个四、五十块还是可能的,怎么也能请同学们吃上一顿。这孩子正蹲在那儿,过来几个人侃价,小孩子要四十五,对方却只肯出二十,正争执不下,来了一个碧眼高鼻的外国人,问小孩子卖多少钱,小孩子还了半天的价,已经学得精明起来了,就问高鼻子老外:“你出多少钱?”老外脸上阴晴不定,半晌才伸出三根手指头,小孩子一看,什么,你才出三十,当即摇头,不卖。老外急了,那我再加十万,四十万人民币你卖不卖?一听说老外出的价是四十万而不是四十块,小孩子顿时吓得魂都飞了,知道自己闯了祸,挟起小金佛撒腿就跑,老外不肯罢休,在后面紧追不放:美金,美金,四十万美金,这回你总该答应了吧?小孩子却连头也不敢回,一口气逃回了家,老外穷追不舍,一直追到苗大林的家门口。 下班后,当时的苗处长踌躇满志的回家来了,进门没见到老外,却见到十几个文物局的官员,他还没弄清楚是怎么一回事,文物局的人已经开始办公:“你就是苗大林?”回答是,“在人行总行工作?”回答是,“家里都私藏了多少文物?”这句话把苗大林问傻了:“文物?没有啊,就孩子她奶奶的一个尿壶,搁阳台上养泥鳅呢。”文物局的官员沉下了脸:“你把尿壶的盖给弄哪儿去?据我们刚刚鉴定,这就是慈禧太后当年用过的御壶。”听了这话苗大林的眼珠子差一点凸出来:“有这事儿?合着我们一家还是皇族?怎么这么大的事儿孩子他奶奶没跟我提起来过呢?”文物官员道:“谁管你们家是什么族,问你尿壶的盖哪儿去了,这是国家重点保护文物,你要是给弄丢了,得负法律责任的!” 法律责任?这四个字一下子把苗大林打懵了,这才是闭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怎么会出这种事呢?他急忙问文物官员:“这就奇怪了,连我都不知道那个尿壶是老佛爷用过的,要是知道的话你想我怎么可能把它给孩子养泥鳅?早用黄绸缎子里包起来贡上了,你们又是怎么知道的?”文物官员拿下巴往里屋一呶:“这事儿,问你儿子吧。”苗大林急忙冲进里屋,却见可怜的孩子已经吓得没主意了,见爸爸进来,哇的一声就大哭了起来,话也说不一句囫囵的。苗大林急忙心疼的哄着儿子,再问到底是怎么一回事,等明白之后,才知道这场祸都是这个没出息的小崽子给惹的,又急又气,急忙解释说尿壶的盖他打自小就从没见到过,甭找他要,找他也没用。但是文物官员说:不找你找谁?文物收藏在你们家中,按法律你们家就有保护的责任,尿壶的盖让你们家弄丢了,你不给我们说个清楚,我们也没法子给上面交待,只能立案了。 “别地呀,“看文物官员要拿电话,苗大林慌了神,急忙上前拦住:“哥几个哥几个,有话咱们慢慢说,要不我把这个尿壶卖给你们文物局算了。”文物官员当即摇头:“那哪行啊,我们文物局穷得叮当响,哪有钱收购这么贵重的尿壶?就是有钱也不能收,你得先给我把盖找到啊。”苗大林急得跺脚,仰天长叹:几辈子的事了,你让我去给你找尿壶盖,这不是难为我吗! 苗家就这样莫名其妙的陷入了一场麻烦之中,他连孩子奶奶的裹脚布都翻找出来了,名单上又加了几件连他也没想到的文物,这更引起了文物官员的警觉:“再找找,再找找看,你还隐瞒了多少?还有这些文物是怎么样流落到你们家的,一定要说清楚,你说不清楚,我们也不好办。”苗大林一咬牙,我破财免灾了我,我全捐献给国家还不行吗?文物官员道:“捐献我们欢迎,但你不要就拿个尿壶来蒙我们啊,象玉玺啦什么的,当年皇宫丢了的可不止是几千几万件啊,你们家到底藏了多少,一定要有个准确的数目。”苗大林气得眼花:“噢,合着你们是上我们家替大清皇上追赃来了,那我们苗家要不要满门抄斩啊。”文物官员不高兴了:“苗大林,你这是怎么说话呢?我们也是履行职责,损坏、丢失国家重点文物,是多大的罪名你知道吗?这事我们还没追究你呢。” 苗大林一瞧,这祸惹大了,怎么办呢?找朋友帮忙吧,找了几个朋友,最后找到了辜建设出面说情:“老苗这个人虽然不懂国家文物保护法,但毕竟是无心之过,再说他也不缺钱,估计捣卖国家文物的事不会有,这样好了,让他想办法替文物局拨点款,买个大保险柜,替他把文物保护起来算了。”就这样,苗大林想了个办法批准了文物局的一笔贷款,买了几只保险柜,把他家阁楼里的旧东西一古脑装了进去,放在文物局让文物局的人慢慢清点吧。最终文物也没捐,产权还归苗大林,只不过他即不能处置更不能买卖,但总算是去了一块心病。 有了这层关系,再加上辜建设出面斡旋,张铖和老钱终于与苗大林见了面,申请报告当场递了上去,再经过一番声泪俱下的诉说,最终打动了苗大林,批准了他们的集资计划。 本来是件绝无希望的事情,却因为这件事情,竟然阴差阳错,有如神助,最后许可竟然批了下来。老钱兴奋得连连摇头,一个劲的嘟囔:“自助者天助之,自助者天助之。”张铖一行如期拿到许可,令其它证券公司羡慕不已,仔细研究他们是怎么办成事的,研究到最后得出结论,是这家宾馆的风水好,一时之间,这家宾馆一连几年宾客爆满。 然而李高却无喜无忧,事情办成也罢,事情不成也罢,跟他都没什么关系,他只是来帮朋友一个忙,办好了是运气,办不好那是自己没尽力,就是这么简单。任何时候他都不会倨功自傲,象他这样的一种人,让老钱惊羡不已,自己的手下怎么就没一个这样的人才?所以在几年后张铖有一次跟老钱说起当年李高追到看守所御他大腿的事情,老钱听了哈哈大笑,还以为是张铖在拿他开玩笑呢,根本无法相信。 拿到了集资许可之后,这伙人就改由老骆带队,张铖老钱等一窝蜂到了泰南,开展了对当地政府的公关及工作安排,等事情有了眉目,由懂行的老钱老骆带人按部就班的安排了下去,张铖这才将老钱拉到一边:“钱哥,你看这个事,要不是人家李高,咱们就根本干不成,怎么谢谢人家呢,钱哥你给我出个主意吧。”张铖和老钱的关系,现在很是微妙,私下里的场合,张铖还是管老钱叫钱哥,公司里很多事情都是老钱在后面指点他,但在大庭广众之下,老钱就一定要表现出对张总的尊重。职场上嘛,花花轿子人抬人,你给我面子,我给你面子,大家才会都有面子。听张铖的话,老钱的脸色就有点不对:“谢不谢怎么谢,还不是你张大老板一句话吗,用得着跟我说?”知道老钱是眼红李高拿钱,张铖就赔着笑脸道:“钱哥你看你这话说得,我的意思是说,这次咱们集资两个亿,得到不少朋友的帮助,这些朋友咱们要意思意思的,不然的话以后的事情就不好办,所以请钱哥你帮我开个单子出来,你,我,李高,老骆,还有人家泰南政府的几个领导,领导们是不合适给现金的,但这个谢意一定要到,怎么摆弄,钱哥你替我琢磨个办法吧。”听了拿钱的人里包括自己在内,老钱顿时眉花眼笑:“好啦好啦,这事张总你放心,你等我考虑一下财务上的帐目怎么走,这事不是太好办,但总能绕过去。” 老钱等人忙碌去了,张铖这才闲下心里,坐宾馆里无所事事,突然想起袁静来,心里又感受到莫名其妙的烦燥,连想给陈燕燕打个电话的心情也没了,一甩手,什么事都不管了,直接去了上海参加由上海证券信息公司主办的资本市场论坛。 论坛的地点设在距祟明岛一箭之遥的圣克拉诺大酒店,酒店刚刚开业不久,生意兴隆,附近一所高尔夫球场正在修建之中,很多参加论坛的老总们不知道,兴高采烈的拉着自己的球具往这边赶,来了后发现高尔夫球场还没建成,一个个好不丧气。张铖到的时候许多人正在登记,张铖问了一下浦华国际的刘启胜来了没有,工作人员翻了一名单,答复说刘总没来,来的是一个姓岳的副总,张铖顿时显得很是孤单,大老远跑上海来一趟,却连个熟人也见不到,真没意思。 他领了资料,百无聊赖的走进会议大厅,看到前面几排贵宾席上都放着写着名字的标识牌,一群衣冠楚楚之士肃然而坐,他在后面捡了个不起眼的座位坐下来,翻了一下资料,再抬起头,讲坛上一个上市公司的老总正在做演讲,他认真听了一会儿,正想起身出去走走,老总已经讲演完毕,主持人走上台去:下面我们欢迎国经信托董事长杨建龙先生为我们做报告。张铖心里一激泠,原来杨建龙也出席这次论坛了,就见最前排座位上站起一个肩膀宽宽的中年男子,走上台去之后,对着大家讲起他对中国资本市场的发展建议来。他的报告不长,但极有建地,主要的内容是针对规范资本市场提出来的几个建议,而这,恰恰是张铖所不喜欢的,规范资本市场?谁来规范?以什么标准来规范?说明白了还不是就由他杨建龙一个人玩,不允许别人瞎掺和吗?心里正想着,杨建龙简短的报告已经完了,下来之后他没有回座位,而是大步流星的向门外走去,一个穿牛仔裤的年轻姑娘亦步亦趋的紧跟在他的后面,这时候坐在门口的一个记者跳起来想拦住杨建龙,杨建龙止住脚步,对记者做了一个有力的手势,表示拒绝采访,记者怏怏的坐下,杨建龙已经脚步飞快的离开了。 虽然只是短暂的那么一瞬,但杨建龙的风采,却让张铖大为折服。这个年届中旬的男人,他放着好端端的国家公务人员的金饭碗不端,却冒险进入尚处于原始状态的资本市场,其魄力及所为惊动业界,远非是张铖这种起自布衣的小人物所能比得了的。 被杨建龙的风采所震慑,张铖感受到了深深的失落情绪,后面几个人的演讲他再也没心思听下去,论坛还没结束,就一个人走了出来。 走廊外边的落地窗正对着远方浩淼的长江,江水犹如一条泛着明丽色彩的绸带,在大地上折叠出变幻莫测的弧形曲线,遥远的江渡水鸟一样无声无息的飘浮着,祟明岛上的游人在漫步,碧树白云之间演绎的是无尽的悠闲与适意。站在这里,张铖突然莫名其妙的伤感起来,在这个世界面前,人的能力真是太渺小了,千秋万代的不息奋起,留给这个世界的不过是白云悠悠。 心里漫想之际,他看到斜对面的水榭长廊里站着一个女郎,手里拿着一架望远镜正看着远处的江面,他信步走了过去,背倚栏杆,仔细的打量了一下她。 她是一个地地道道的上海女郎,线条柔和,神情淡定,气质优雅中透着大都市女郎的风范,发现张铖在一眨不眨的盯着她看,她扭头看了张铖一眼,没作声,只是把脚步向远处移动了一下。从她的目光中,张铖感受不到任何情绪,没有不快,没有不屑,没有鄙夷,也没有尊重,就象看一个垃圾桶一样的毫无表情。 这目光让张铖恼火起来,他容不得别人轻视他,更容不得女人不把他放在眼里,大步流星的走过去,一把夺过女郎手中的望远镜,先拿到眼前看了看,然后调了一下焦距:“军用望远镜跟小孩子玩具不一样,看远方的景物的时候,远近两种焦距之比必须保持在一点二至一点五之前,”他用不容置疑的口吻说着,再把望远镜递给女人。通常时候,女人在这种突如其来的霸道行径面前,都会表现出目瞪口呆的神情,可是令张铖惊讶的是,这个女郎却没有丝毫的惊诧,她连看也没看张铖一眼,接过望远镜拿到眼前试了一下,问了句:“你当过兵?”她的声音,带点吴越软语的那种香柔,听在张铖的耳朵里,竟有种心神荡漾的感觉,他不由自主的回答了一句:“当过。” 女郎转身离开,说了句:“过来替我拿点东西。”那副倨傲的口气,就好象张铖是她的跟班一样。张铖有些惊讶的看着她的背影,正不知该不该跟她走,女郎已经拐过一个弯,站住了,用上海话冲他嚷了句什么,他茫然的摇头:“听不懂。”女郎用冷漠的眼神看着他,改用普通话说道:“你能不能快一点?” 张铖不由自主的走过去,心想,这个女人好大的架子,看她的衣装打扮和气质,不是普通人家的女人,那么她是干什么的呢?心里想着,脚步飞快的追上女郎,到了一辆黄绿色的轿车前,女郎打开车门,拿出来厚厚一叠子论坛会议资料,交到他的手上:“你马上把这些给苏伯送去,告诉他我迟一些回去。”张铖楞楞的瞧了瞧那些资料,再瞧瞧女郎那张冷冰冰的脸:“苏伯是谁?我不认识?”女郎呆了一下:“你不是从俱乐部过来拿东西的吗?”张铖忍不住笑了:“谁告诉你的?我是来参加论坛的,呶,”他把揣在衣兜里的会议牌拿给女郎看:“你瞧,我说你怎么这么大大咧咧,认错人了。” 女郎那张脸现出尴尬的表情,张铖适时的哈哈大笑起来:“没关系,没有关系的,要是小姐等的人没有来,我替你跑一趟也没什么关系,你把地址告诉我就行。”女郎的脸红了:“对不起先生,真是不好意思。”说着话,她已经上了车,张铖还待要说:“我都说过了没关系的……”女郎却已经冷下脸来,砰的关上车门,开车远去了。 看着轿车远去,张铖嘟囔了一句:“这小娘们有点意思。”说完赶紧捂住嘴,幸好旁边没人听到,就回自己房间休息去了。 隔了半天,论坛就要散会了,张铖准备上街替妹妹买几件衣服,出了宾馆正伸手拦出租,然后又看到那辆黄绿相间的轿车正在前面不疾不徐的行驶着,他急忙钻进刚刚停下来的出租车,说了句:“跟上前边那辆,我们是一起的。”司机开动车后,他的眼睛一直盯着前面的轿车,心里想着着,这个女人真是奇怪,跟他以前所遇到任何一个女人都不一样,让人琢磨不透。 出租车直跟着那辆车到了外滩北京路附近,才见那辆车停下来,那个女郎下了车,走进一座模样古旧的建筑物。张铖付了车资,三步并做两步,追了上去,他刚一迈上台阶,两个穿着笔挺制服的侍应生并肩上前一步,拦住了他:“先生有什么事吗?”张铖呆了一呆:“我来找个人。”侍应生问:“请问先生找谁?”张铖蛮横的道:“找谁你们也不认识。”两个侍应生一起摇头:“请先生放心好了,你说出来您要找的人的名字,我们可以替您把他请来。”看这两个小男生一本正经的模样,张铖心里好笑:“我要找的,就是刚才进去的那位小姐,他把东西拉我这儿了,我给她送来。”侍应生就有礼貌的说道:“那请先生等一会儿好吗?我们会有人进去把她叫出来的。”张铖不由得有些恼火:“你们两个都站这儿不动,谁替我进去找人?让我进去。”两个侍应生面无表情:“对不起先生,这里是私人俱乐部,外人不可以进入的。”张铖听了,就有些纳闷:“你说什么?什么叫私人俱乐部?”两个侍应生不回答他的问话,甚至连表情都没有变化。 看这两个小侍应生的蔑视与傲慢,令张铖心中升起一股火气:“你们这个俱乐部,要什么条件才可以加入?”两个侍应生对张铖的问话充耳不闻,一动不动的象两只雕塑立在门前。张铖更是恼火,正想提出来要见一见俱乐部的最高负责人,这时候有个坐轮骑的老人摇着轮骑从门里经过,过来的时候他那衰老的目光的无意中落在张铖身上,转瞬间,老人连同他的轮骑消失在幽深的楼道里。 这个老人身上有着一股不同寻常的气势,就仿佛是一团火,距离远远的就能够感受到那强烈的热力辐射。张铖心里嘀咕了一声,忽然之间有些气馁,正想转身离开,身后却响起一个声音: “是你找我?” 张铖猛然回头,正见到他一路追踪的那个女郎居高临下的站在台阶上,披件轻蓝色披肩,一袭浅素洋装,玉立亭亭,气韵优雅,面有愠色看着他: “你找我有什么事?” 第 三 章 “这边来。”女郎在前面领路,张铖跟在后面,他们走过一条鸡肠子一样狭窄的巷子,沿途不时可见许多穿着花格子衬衫的肥胖外国人匆匆来往,女郎那呈弧形跷起的臀部让张铖心里六神无主,他甚至搞不明白自己都在干些什么,这个女郎的气质竟是如此的冷傲而悒郁,让他无由感受到了诉说不尽的惆怅与惘然,只好把目光移向那些行色匆匆的鬼佬,免得让自己的情绪失去控制。 从巷子里出来,是一条人流熙熙攘攘的马路,路边有一座古色古香的招牌:罗耶斯夫,不明白是人名还是地名。招牌过小,店铺的门面也破烂不堪,见了这情形张铖不禁皱起眉头:“哎,我说,咱们还是换个象样的地方吧。”女郎头也没回,径直走了进去,张铖只好快奔两步跟上,刚要进门,两个肚子大大、戴着厨师一样的白色高帽子的男人突然拦住了他,女郎回头说了句:“我带来的,”大肚子厨师无声无息的掬了一个躬,动作优雅而富美感,看得张铖直眨巴眼睛,不曾想就是这么个侍候人的差事竟然也可以做得如此漂亮而专业,已经走进去了还一个劲的回头看这两个厨师。 走在前面的女郎解释了一句:“这是私家俱乐部,不欢迎外人来的,象你这种阿乡就不要叫人家笑话了。”张铖好奇的问:“什么叫阿乡?”女郎忍住笑,用唱歌一声轻柔的声音回答道:“就是你很香的意思啦。”张铖难堪的笑了笑,有点明白过来她所说的阿乡就是乡下人的意思,原本心里不高兴,可再看四周的陈设,终于未能吭出声来。 从外边看,这是一座座相互之间变了形的违章建筑拥挤在一起而构成的多座楼房,模样不仅不起眼,而且门口也狭小的根本让人注意不到,但他走进来的时候,才发现这里竟然是别有天地。粉刷成雪白的高高天花板上垂悬着庞大的枝形水晶吊灯,长长的不断突然弯折的迷宫一样的走廊,一扇敞开的门里坐着两个相貌儒雅的老人,正用上海话相互交谈着什么。来来往往的侍应生年轻英俊,他们那秀气的脸上挂着谦恭的微笑,与张铖在门前见到的表情截然不同。许多衣冠楚楚的人士匆忙往来,却奇怪的听不到丝毫声音,那情景给了张铖一种强烈的错觉,宛如走入一部三十年代的古旧影片,影片中的人物栩栩如生却又如梦似幻。墙壁上挂着风格迥异的西洋油画吸引了他的视线,有的画面色彩已经斑驳,更可见证这幅画的历史与昂贵价值。欧式风情的窗子玻璃上嵌着奇异的花纹,庞大到了不可思议的青铜座钟表突然敲响,声音暗哑而沉闷,好象是从遥远的另一个时代传来,透射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力量。 紧跑几步追上女郎的步伐,张铖小声的问了句:“这个地方好啊,你怎么找到的?”女郎回头瞪了他一眼:“拜托,我从小在这儿玩大的。”张铖噢了一声,知趣的不再说话了,跟在女郎身后进了一个茶厅,茶厅里的角落里坐着几个外国人,正在那里低声的谈论着什么,女郎捡了个靠窗的座位坐下,指指对面,说了句:“这里都是有教养的人,你说话时声音别太大。”张铖瞪了她一眼,坐了下来,一个侍应生就象是从地下钻出来的一样,无声无息的出现在桌?,女郎吩咐道:“沙士,给这位先生来一杯拿铁。”侍应生又无声无息的消失了,张铖长长的舒了一口气,探头过来,对女郎说道:“你们这里可真有意思,我今天算是开了眼界了。” 女郎没有理会他,拿出一个精致的妆盒,一边补妆一边问了句:“说吧,你从祟明岛一直追到这里,想要什么?” 她说话很是奇怪,不问张铖这么唐突的上门来找她做什么,却问他想要什么。如果换在平时,张铖能够听得出这句话中的含义,可是今天的事情确然有些出乎意料,对这个女郎的好奇已经压倒了一切,甚至连思索也没有,他脱口说道:“我想要你。” “要我?”女郎诧异的看着他,重复了一句:“你想要我?” “没错,”张铖的情绪已经稳定了下来:“我想要你做我的朋友。”补上后面几个字,这句话的意思就完全不同了。他伸手摸出烟来,女郎却对他摆了摆手:“把你的烟收起来,这里不允许吸烟的。”张铖呆了一下,拿着烟的那只手放也不是不放也不是,为了解除难堪,他正想放声大笑,忽然想到这里甚至连大声说话也是不可以的,顿时全身说不出的别扭,一生气,将那盒云烟用拳头捏得稀烂,两只眼睛恼火的瞪着女郎:“我想认识你,你不会嫌弃我这个阿乡吧?” 女郎歪着头,颇感好奇的看着他的举动,听到他的话后忍不住笑了起来,她的笑容与张铖所见到的东北女孩子迥然不同,高傲,优雅,一如价值昂贵的花卉盛开,于娇艳之际透射着让人不敢逼视的华贵,这是一种养尊处优的生活所养成的与生俱来的气质,远非他人所能模仿:“你这个人真有意思,”她用一只雪白的手掌托着腮,斜瞟着张铖,似乎是喃喃自语的说道:“你都这么大的一个成年男人了,还象个孩子一样不成熟,我们上海的男人可不象你。” 张铖不屑的说了句:“别提你们上海的小男人了,那也叫男人?要说给男人丢脸还差不多。” 女郎仔细的看着张铖那张赌气的脸,也不和他争辨,而是富于动感的笑了起来:“我才注意到一件事,你压根就不知道我是谁,那么这事就不可理解了,你连认识我都不认识我,却从祟明岛一跑追过来,你们乡下人,都是这样追女孩子的吗?” 她话中的鄙夷与不屑再次让张铖火冒三丈:“可能你以为除了你们上海,所有的外地人都是乡下人,可我长这么大还没听到过上海人做出了什么了不起的事,哼,要想摆摆瞧不起人的资格,你们上海人还差得远!” 这时候女郎点的饮品已经上来了,她拿起羹匙,漫不经心的在杯子里搅动着,看着张铖失笑起来:“你太敏感了,自卑感太强,我绝没有瞧不起你的意思,要是这样的话,你想我会带你带这里吗?” 张铖本想说一句:那是你认错了人。但是他马上醒悟过来,如果再这个样子谈下去的话,他就会一直屈居下风翻不过身来,这是男人最避讳的事情,任何事情都是可以容忍的但却绝不能让一个女孩子瞧不起。于是他改为盛气凌人的口吻,说道:“刚才你说你以为我认出了你,真没想到你还是个名人,不好意思,我是头一次来上海,孤陋寡闻。” 女郎失笑起来:“没有的事,你是我遇到的一个怪人,要是我刚才的话伤害了你,我道歉。” 张铖大度的一挥手,好象事情全是女郎的过错一样:“道歉就免了,女人嘛,天生的就有着无理取闹的特权,把你的名字告诉我就行。” 女郎连连摇头:“先生,要是我们两个之间有一个人在无理取闹的话,那肯定不是我。” 张铖飞快的接上:“也不是我,我是据理力争!” 女郎把面前的杯子推开,身体向后面一靠,换了一个话题:“我记得你好象是东北一家金融公司的老板,不好意思当时没看清楚你的名字。” 张铖笑道:“女士优先,这点规矩我还是懂的,你先说你的名字。” 东北人最善于说俏皮话,运用双关语或是场景错位,这种语言风格构成了东北文化的一种特殊形式。张铖生长在哈尔滨,耳濡目染,说几句俏皮话的本事还是有的,女郎听了他的话连连眨眼睛:“MY GKD,你把女士优先用到这里来了。”张铖笑而不答,等着女郎说话,女郎分明是有几分犹豫,这时候她的神态就显出几分茫然,似乎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失之于把握,好长时间过去,她把一根手指放在桌子上,张铖留神注意她的指尖,与让他愀心不已的袁静的指尖不一样,她的指尖更显得娇嫩名贵,象是在温室中生长出来的花瓣,在精心的养护下保持了一种易碎的美丽。她的指尖一下一下动着,沉吟着不肯说话,张铖俯身过去,追问了一句:“怎么了,说个名字就这么困难,不会是公安局正在通缉的在逃犯吧。”女郎不高兴了:“先生,请注意你的措辞,这并不好笑。”张铖火了,在马家人对他身体力行的教导并彻底改变了他之后,他还没碰上一个象这个女郎这么难以征服的女人:“不好笑的事儿多了去了,大多数时候我们都是强颜欢笑。” 女郎的神色更加冰冷,很明显,她不喜欢张铖这种过于冒犯的风格:“我叫冉冉,太阳冉冉升起的冉冉。” 张铖嘀咕了一声:“冉冉?这个名字怪怪的。” 女郎毫无表情的目光移到他的脸上:“好了先生,你还有什么事情?如果没有的话,我想你应该离开了。” 张铖诧异的望着她:“你这个姑娘真是奇怪,不过我要告诉你一句话,太阳落下的时候,也是冉冉落下的。” 这句毫无意义的插浑逗笑,却不知为什么激怒了女郎,她的脸色霎时间变了,站起来正要逐客,这时候,一个老人突然摇着轮椅进来了,他就是张铖被阻在俱乐部门前的时候,曾经出现在门前的那个轮椅老人。这一次他的出现却是笑容满面,跟个孩子一样一过来就大呼小叫,只可惜,他满脸兴奋冲着张铖说了一堆话,除了阿拉和侬之外,张铖一句也没听懂,只好向着老人堆出满脸的微笑。 这时候冉冉也用上海话对老人说了几句什么,老人面有诧异之色,和冉冉对答了几句,然后冉冉走过去,正要伸手推动轮椅,张铖已经抢先一步,把手搭在轮椅上:“这是力气活,还是我这个乡下人来做最合适。”冉冉的表情有几分难堪:“如果刚才我冒犯了你,对不起,现在请你离开好吗?苏伯有急事。”冉冉的冷落,语言的隔膜,老人前恭后倨的傲慢,所有的这一切都令张铖感受到强烈的屈辱,他心中的野性终于按捺不住的被激发了出来,扭过头,他恶狠狠的对冉冉低声说道:“小姑娘,我警告你别惹我,我是喜欢你才受你这番冷落的,你可以不接受我这个朋友,但要是再象这样羞辱我的话,你会后悔的!”冉冉显然没想到他突然之间狗急跳墙,凶相毕露,被他那张狞恶的嘴脸吓得后退一步,呆呆的看着他,竟然不敢说话。 这时候,坐在轮椅上的老人突然说话了,他的声音沉静有力:“年轻人,你太莽撞了,追女孩子不是这个样子的。” 这老人的听力如此敏锐,却是张铖怎么也没想到的事情,一时之间他说不出的难堪,吱唔了两声,打着哈哈道:“老爷子你的耳朵真好使,哈哈哈。我是跟冉冉开个玩笑的,你想我一个大男人,至于跟她一般见识吗?” “你那不是开玩笑,”老人把轮椅转过来,一双凌厉的目光逼视着张铖:“你那是未开化的原始人的野蛮性情的表露,年轻人,你来这里来错了,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这是文明人聚集的上海大都会,知道什么叫文明吗?文明,表现在对他人的意志的尊重与宽容,这一点,你有吗?而且,我看你的年龄,你应该已经成家了吧?” 张铖后退一步,惊讶的打量着轮椅老人,声音诚挚的回答道:“老爷子,您说对了,我确实成家了,但我看不出这跟冉冉有什么关系,如果你要是说我不文明的话,我也不跟你老抬杠,不过野蛮人也有追求文明的自由,我想和冉冉交个朋友,可不是自找没趣让人污辱来的。” “人必自辱,而后人辱之。”老人道:“年轻人,我注意到你很优秀,你的身上有一种我欣赏的气质,可惜,你来得太晚了,在这个世界的舞台上,能够出场的主要人物是有限的,不过如果你愿意有一番作为的话,机会仍然存在,但前提是,要把握你的内心,不要让冲动与暴戾占据到上风,否则,你会看到一个你绝不喜欢的场景。” 张铖还待要说,冉冉已经上前一步,推动轮椅,扭头说了句:“先生,我第三次向你道歉,如果你再纠缠不休的话,我们大家都会非常难堪的。”张铖不理会她,快步走到轮椅边,一边走一边对老人说道:“老爷子,您是一个有智慧的老人,你对我说的话,正是我自己所担心却无法把握的事情,而且您老说得还真没错,我确实是一个野蛮人,可是您不知道,如果我不野蛮的话,我早就连尸骨都不存在在这个世界上了,无论老爷子您用什么眼光看我,我都希望你能够继续象刚才那样指导我,我这个请求,同样包括了冉冉在内。” 他说得已经极尽诚恳,然而老人却已经对他失去了兴趣。他坐在轮椅上,由冉冉推着,一直向前走,穿过了一道建筑在室内的巴罗克风格的高大拱门,张铖正考虑是不是再跟下去的时候,两个侍应生出现在他的面前,动作划一的对他做出了一个“请”的姿式,张铖没有理会这两个侍应生,目光一眨不眨的盯在冉冉的背影上,这是一些奇怪的人,他们说的话,他们之间所奉行的礼节,与他所在的世界全然不同。 他回到宾馆,这时候论坛已经接近尾声,各地赶来的老总券商们正在纷纷离去,他却一个人躺在房间里的床上从另一个角度来考虑冉冉的事情。他有一种感觉,虽然那个老人毫不客气的拒绝了他,但是这一事件对于任何一个女孩子来讲都是一种奇异的体验,他的风格,他的粗暴,他的蛮横,这些东西所具有的粗旷力量不可能不对她形成影响。 既然如此,他就在这里等待着好了。 论坛结束了,他却没有离开宾馆,换了一间正面的房间,能够看到停车场上的轿车来来往往,他在窗口前坐了一天,却没有再见到冉冉那辆黄绿相间的私家轿车。这时候他接到几个电话,是老钱打来的向他汇报泰南集资的进展,还有一些工作上的事情等他拍板。张铖突然后悔起来,他在这里等什么?他已经不再是一个年轻人了,他有妻子,有自己的事业,却为了一个素不相识的女孩子把这一切都抛开,这种行为真象冉冉所说过的,太缺乏考虑太不成熟了! 他给服务台打了电话,通知他们说他要订明天最早的航班离开上海。 第二天上午,他拖着自己的行包匆匆走出宾馆,在服务台结帐后正想离开,目光无意中移向了那天他遇到冉冉的那道水榭长廊,举目所见,他心里突然震动了一下。 冉冉站在那里,仍然是象那天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拿着望远镜,只不过她换了一身衣服,米黄色的制服上衣,翻得大大的尖领,头上还戴了一顶有点象航空小姐那样的帽子,几个游人站在距她不远的地方,对着江面指指点点。张铖拉着行李走了过去,到了她身边站住:“你怎么回事?怎么才来?” 冉冉吓了一跳,不知所措的望着他,那副一成不变的冷傲目光,就象是看着一个陌生人:“你是在对我说话吗?” “不对你说对谁说?”张铖把身体往栏杆上一靠,用挑剔的目光看着她:“昨天我等了你整整一天,也没见到你,心想你可能不会来了吧?结果刚刚退了房,就看见你了。” “你等我干什么?”冉冉问道。 “明知故问,”张铖劈手夺下冉冉拿在手上的望远镜:“我是三点半的飞机,机票已经买好了,走之前只有一个想法,希望能够请你吃顿饭,吃完饭后我就走了,也许这一辈子也再也见不到你了。你不会拒绝一个野蛮的阿乡这么小小的一个请求吧?” 冉冉面有愠怒之色,但最终还是没有和他争执,而张铖心里很清楚,无论她是多么的孤傲与清高,终究是一个女人,仅此一条理由就足够了,所以他知道她还会回来遇到他,这看似偶然,实则是女性那种虚荣的心理所驱动的必然结果。正是因为这样一个原因,所以当张铖毫不客气的拉住她的手,让她快一点走的时候,她甚至也没有表现出来反感的情绪,可是当张铖拉着她快走到宾馆餐厅门口的时候,她却用力挣脱了他:“你喜欢在这种地方吃饭?” 再次感受到她话里那种高傲与清冷,张铖停下来,转向她:“你知道,上海我不熟的,你觉得什么地方好,我带你去就是了。” 冉冉难得的笑了笑:“不用你带我,我带你去才对。” 说着,她姿态曼妙轻盈的转过身:“跟我来,我带你去一个地方,也不用你多花钱,上海有很多外地人不知道的好去处,要不是你遇到我,你可能一辈子都不知道。”张铖的骨子里是非常轻视女人的,见她说得煞介其事,就在后面做了个鬼脸,冉冉走了几步见他没有跟上来,站住了:“怎么了,你快一点啊。”张铖答应了一声,顺手将那架望远镜往脖子上一挂,拖起行包追了过去。 张铖上了车后,坐在她身边,留神看着她的动作,她也很是奇怪的打量着他:“张铖,你是不是这个名字?”张铖眉毛一挑:“你和这次资本论坛的举办单位有关系?”冉冉问:“何以见得?”张铖道:“要不然你怎么会知道我的名字?”冉冉依然的清傲失笑:“我不仅知道你的名字,还知道你的资料,详细程度,恐怕连你都不会相信。”张铖哈哈大笑了起来:“你说说看,我居然有这么重要啊,就连我自己都没有想到。”冉冉回答:“并不是你重要,而是资本市场对苏伯来说非常的重要。”张铖哦了一声:“苏伯?就是那天教训了我一顿的老头吧?”冉冉不屑的笑道:“能让苏伯当面教训你,是你的荣耀。”她好象是跟谁赌气一样,猛然发动车子:“你是辽经信托的总裁,公司于1991年年初成立,注册资金只有1600万,虽然不多,但你拥有军方及当地财政的支持,公司成立后就垄断了东北三省的国库券市场,一年时间扩张了十几倍,你因为与公司投资方有着非同寻常的关系,所以被启用掌控辽经信托,目前你的公司已经吞并了十一家券商,但外界知道的只有四家,其中七家是由你暗中控股。就在最近,你们刚刚打通了北京高层的关系,获得在泰南集资的许可,融资两个亿,这没错吧。”张铖目瞪口呆:“我的天,你们到底是干什么的?特务吗?怎么知道的这么清楚?”冉冉更加得意了起来:“我们知道的还不止这些,包括了你更多的不为人知的情况,比如说,你的政治裙带,这是你起家的资本。” 张铖用极度惊讶的目光看着这个女人,好半晌,才含糊不清的重复了一句:“你们到底是干什么的?”冉冉高傲的昂起脖颈:“张铖,你很让我失望,亏你还是做资本市场的,竟然连苏伯的名字都没有听说过,我问你,中国第一家股票是什么?”张铖脱口道:“是大飞乐,老八股,八家上市公司同时推出的,分不出谁先谁后。”冉冉冷笑:“我说的是中国第一支股票,它首先发行在民国年间,樟氏木业,就是苏伯一手推动的,你呀,太无知了。” 张铖的脸涨得痛红:“你说的是解放前的事?” 冉冉不屑的扫视了他一眼:“是民国二十一年,而在此之前,清朝时中国就已经有股票出现了,我真的很奇怪,杜程远没有跟你们讲过这些吗?” “杜程远?”听到这个名字,张铖的身体不由自主的震动了一下:“这些事,跟他也有关系吗?” “岂止是有关系,关系深远!”冉冉将车驶靠在一个红灯路口,回头又看了看他:“别介意,我不是有意刺伤你,我还以为杜程远办了那么多的讲座,曾经给你讲过呢。” 张铖脸红红的解释了一句:“杜程远的讲座,是给银行、财政、计委等政府官员办的,我不过是一个老百姓,他跟我讲这些干什么?” 冉冉看了看他,不再说话了,两人就这样保持了一段时间的沉默,后来冉冉低声说了句:“苏伯也挺赏识你的,不过他认为你的做法不会长久。”张铖不失时机的立即问道:“那我应该怎么做呢?”冉冉瞟了他一眼:“要是有可能的话,你再上海多等几天,我再跟苏伯说说情,说不定他会再见你一面。”张铖突然生起气来,不过是一个糟老头子罢了,值得他费这么大的心思吗?虽然这是一个冉冉首次向他表示的亲近机会,但他仍然是毫不犹豫的拒绝了,他习惯于征服别人,不习惯于被征服,尤其是被这样一个高傲的女孩子所征服:“不用了,公司还有事,我只是想见你一面,除了你,别人我没兴趣。”冉冉的脸一下子冷了下来:“既然这样,你就好自为之吧。”这一次她是真的生了气,无论张铖怎么样再逗她开心,她只是摇摇头,一声不吭的开车。 冉冉带张铖去的地方在泾枫路上一家外表丝毫也不引人注目的火锅店,这里的一切同那家私人俱乐部一样,昂贵,标准,但绝不张扬。吃饭的时候,张铖忍不住又问起:“你们那个俱乐部,到底需要什么条件才能加入?”冉冉侧脸望着他:“你没有问过侍应生吗?”张铖道:“我问过,可是他们跟哑吧一样,不会说话。”冉冉笑了笑:“张铖,刚开始的时候我管你叫乡下人,你很生气,不过,你确实不了解上海,罗耶斯夫是三十年代时期英国的一家商业院校,现在这家学校已经不在了,这个俱乐部是罗耶斯夫在中国的留学生校友会,难怪人家不愿意跟你说起了。”张铖恍然大悟:“那冉冉,苏伯就是以前搞证券的了,对不对。”冉冉满脸忧思,漫不经心的用筷子挑着盘子里的配菜,不回答张铖这个明显弱智的问题:“你真的不想改主意吗?”张铖怔了一下:“什么?改什么主意?”冉冉道:“想办法再见一见苏伯,这对你有好处。”张铖还不明白这件事情对他的重要性,还在摆谱:“我在考虑,能不能聘苏伯给我们公司做顾问。”冉冉叹息了一声:“张铖,我知道你是个土包子,可没想到你土到这种程度,你那家小公司有几个钱?也敢说这种话,你真是不知天高地厚。”张铖脸色阴沉的逼视着冉冉:“我知道苏伯有钱,大资本家吗,不过,现在已经不是他的时代了,现在资本市场的玩法,也不是他说了算,他的价值就在于他的经验和智慧,就象我的价值就在于我的野蛮和霸道一样,我们各玩各的,最好谁也别惹谁,惹火了我,他再怎么跟我摆谱也没用!”冉冉气恼的望着他:“那你知道不知道,追一个女孩子,最好的方式是从侧面纡回,从她的家人入手,亏你还结了婚的呢,你们野蛮人是不是在路上看到哪个女孩子漂亮,抱着回家就成亲?”张铖拿起餐巾迭擦了擦嘴:“差不多,别人我是不清楚,反正我是这样。”冉冉听得大为奇怪,不由自主的把头探过来:“真的?不会吧?”张铖哈哈的笑了起来:“怎么就不会?一点也不骗你。”冉冉道:“哼,那你这种野蛮人的求婚方式,到了上海就派不上用场了。” 这家餐馆里,几乎所有的客人都是上海本地人,说话全都是上海对白,只有他们这一桌用普通话,偏偏张铖还不时的高声谈笑引得四座侧顾,他也不理会。起初冉冉对他这种公众场所的放肆很是不以为然,但聊着聊着,也就不再介意这事,两人不时的争吵着,都想用自己的优势压过对方,但始终是张铖的霸道风格占到上风,这是可想而知的。 一顿饭草草吃过,看看时间,冉冉说:“我开车送送你吧,要是你不反对的话。”张铖道:“你想我有那么笨吗?”冉冉道:“还真有可能。”说着话她走到车前,先打开行李箱把张铖的箱包放进去,然后随手打开后车门,伸手进去想拿什么东西,张铖却突然在后面拦腰抱住了她,猛的把她推进车里,砰的一声关上了车门。 冉冉吓了一跳:“你要干什么?”张铖道:“你想我还想干什么?我在上海不肯离开,等的就是这个时候。”冉冉生气了:“你这种人就应该关进监狱里,再不放开我,我喊警察了。”张铖喘着粗气说道:“就算是你真的喊警察来我也不怕,你知不知道,我连这条命都是捡来的,你说我还怕什么?就怕再也见不到你了。”冉冉被他的气势所慑,不由自主的身体软了下来:“你松开我,你都是有老婆的人了。”张铖呜咽一声:“那要怪老天爷不长眼睛,要是我在她之前遇到你,现在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呢。”说着,把他的嘴唇重重压下。 冉冉不肯就范,拼命的踢打搔踹,她的拳头砰砰的打在张铖身上,张铖全然不理会,只顾俯下身忙他自己的事。小轿车在车位上轻轻的晃动着,好长时间过去,张铖气喘咻咻的放开冉冉,抹了一把额头上湿淋淋的汗珠,用手推了推恸伤中不时抽搐的女郎:“冉冉,你没事吧?”冉冉哭着爬起来,用力的把他往车外推:“流氓,你这个流氓,滚出去!”张铖被推出车,站在那里说了句:“冉冉,对不起了,那怕是千刀万剐,我张铖也不后悔今天这件事。”冉冉泪流满面的冲他狠狠的骂了一句:“臭流氓,你会为此后悔一辈子的!”说完这句话,她猛的一脚踩下油门,轿车轰的一声冲了出去。走不多远,轿车又停了下来,冉冉下了车,怒气冲冲的看着远处的张铖,张铖一见大喜:“冉冉,你原谅我了?”话音未落,冉冉已经顺手从车里将他的行包提出来,用力的掷下路边:“一辈子,一生一世也不会原谅你,臭流氓!”然后她再次上了车,这一次她再也没回过头。 不理会四周惊诧的目光,张铖一步步的走过去,把自己的行包捡起来,他心里说不出的困惑:我这是怎么了?那天和袁静,在那么一个隐密的场所,她的暗示是那么明确,自己仍然拒绝了她。而在这里,却莫名其妙的突然失去了控制,怎么会出现这种事情呢? 正象冉冉所说的,尽管只有一面之缘,她对张铖的认识和了解,远比张铖本人深刻得多。她把车开到一个无人的巷子里,伏在方向盘上呜咽起来,一边哭一边骂:“这个土包子,苏伯说他是一个土包子,真是一点没有说错。”她很清楚是什么力量使得张铖失去控制的,是那种缘自于草根阶层对于社会秩序的反叛,是那种起自于布衣对上流阶层的挑战,她和她的家人,对这一切一点也不陌生。 哭了一会儿之后,她的情绪渐渐稳定下来,拭去脸上的泪痕,对着妆盒补了补妆,自言自语的说了句:“要是阿程也有他这样的野蛮就好了。”说完摇了摇头,自知事无可能,长叹一声,驾车向外滩方向驶去,她一直驶入汇洋路,途中下车买了几只蟹,又回到车里,然后将她的轿车驶入这一片灰败破落的古老别墅群落之中,在二十八号门前,她下了车,提着大闸蟹进了门:“苏伯,我回来了。” “冉冉回来了。”轮椅老人快乐的回应了一声,他正坐在临窗的高大书厨前,手里拿着一只模样丑怪的古式茶壶在摆弄,他的身边坐着一个人,正是杜程远。 看到冉冉进来,杜程远急忙站起来,走过去想接过她手中的大闸蟹:“冉冉,你进房间看看,看我这次从法国又给你带什么好东西来了?”冉冉却似乎对他很不为意,侧身闪过,拎着大闸蟹进了厨房:“吴婶,吴婶。”大声的喊着家中的保姆,连句话都不肯和杜程远说。杜程远难堪的摊摊手,回头望了望苏伯,苏伯却把眼睛移向窗外,装看不到这一切的,但他脸上的忧虑之色,却是无可掩饰的表露出来。 杜程远讪讪的走到苏伯面前:“苏伯,我忘了问你一件事,昨天你打电话问我张铖的资料,你怎么知道他这个人的呢?” 苏伯分明是不想多说,只是咕哝了一句:“资本市场上出现的任何一个人物,都值得我们关注,我们已经等待了四十年,再也经不起闪失了。”杜程远默然,苏伯却眨了眨那双精明的小眼睛:“既然你说到张铖,我正想听一听,对这个人,你是怎么看的?”冉冉把大闸蟹放在厨房,正要回自己的房间,听到张铖的名字,就缓步走了进来,站在苏伯的身后,用手细细的替老人按摩着肩胛,苏伯心照不宣的拍了拍她的手背,等待着杜程远开口。 杜程远沉吟着,说道:“张铖这个人,就跟他所处的环境一样,仍然是处于原生状态之中,但是他有一个优点,他有一种永不服输的强者气概,一种君临天下舍我其谁的浩然正气,正是这个原因才使得他在东北那种混沌状态下脱颖而出,但是,如果他想再上一层,受其后天的教育所限,恐怕是不成了。除非他肯放弃现在拥有的一切,去国外进修上几年,或许还会有一番新的造就。” 杜程远的话说完了,苏伯仰天打了一个哈欠,这意思是说:没什么新意,就连冉冉也看得出来。当然他永远不会说出这种句,他的年龄,早已把他的智慧磨砺到了圆润自如的程度。杜程远的目光却突然转向冉冉:“对了,张铖有个妹妹,精明过人,张铖对她的宠惯也有点过了头,我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不知为什么突然想起你来了。”冉冉对他怒目而视:“你没事想我干什么?” 杜程远尴尬的摊了摊手,对这刁蛮的女郎,无辞以对。 第 四 章 冉冉对杜程远怀有怨怼,是因为她曾经对他付出全部的希望,几曾性命相托,几曾梦牵魂绕,却因为阴差阳错,有缘无份,最终失之交臂,劳燕分飞。 他们最早的相识,是在杜程远刚刚从北大荒返回上海的时候,那时节上海百业凋零,经济发展迟缓,昔日的国际大都会沦落成为铁幕后面萧条荒冷的小镇。但是城市的活力是无法抑制的,与北大荒相比,这里充满了挑战与机会,杜程远年方少壮,跃跃欲试,对未来充满了无限的憧憬与信心——只是不知从何处着手,而且,他的家庭成份也影响着他的发展,当年他自愿报名远赴北大荒,就是为了与他那在旧社会曾经在一家法国人办的商社做过小职员的父亲划清界限。然而事隔十年,他的父亲已经白发苍苍,那割不断的亲情令杜程远游子归根,潸然泣下。 从18岁到28岁,他在北大荒渡过了十个年头,当年易于冲动满腔热血的少年,已经成为一个堪破眼前花事的成熟思想者,对于这个世界,他已经有了自己的认识与思想,再也不会被那些虚伪而空洞的口号所迷惑。 他终于认识到他们都是人,无论斗争中的批斗者还是被批斗者,他们都是人,有着人的情感与愁伤。所有的理念与正义,如果它表现为对人类最神圣的情感的践踏,那么,无论是何等完冕堂皇的口号,都遮掩不住它邪恶的本质。 这一发现对于当时的杜程远极具震憾性,他无言的跪倒在父亲的膝下,恳求父亲原谅他曾经的过失,虽然过错并不在于他,但是,那深重的罪孽将永世成为他心灵上不堪重负的包袱。父亲颤抖的手抚摸着儿子的头,说了句:“孩子啊,你长大成人。” 在说完这句话后的第三个月,父亲躺在自己家的卧床上溘然而逝。 父亲走了,走之前甚至连一句话也未曾留下。子欲养而亲不在,杜程远伤恸之余,性格变得更加内向起来,除非必要,他已经不再喜欢开口说话。这不是他的世界,他为什么要说?百无聊赖的日子,他常常一个人背一只装满清水的军用水壶,带上两只面包,一个人跑到公园去看书,复习他父亲以前教过他的法语,经常一看就是一整天。 回城两个月后,他被分配到上海第二纺织厂,主要的工作是给产品撰写说明书,同一间办公室的有一个姓魏的老大姐,她最热衷于给厂里的小年轻们牵红线说对象,28岁的杜程远的来到,令得魏大姐喜出望外。原因是年龄稍长一点的男性是非常抢手的,许多女孩子拖到二十四、五还没有找到合适的男朋友,就已经面临着非常可怕的危险,因为她们太过于优秀了,无论是容貌还是家世、学识或修养等各方面的条件,都注定了她们只能是形只影单,找不到一个能够寄托她们愁绪悲欢的宽阔胸怀。 杜程远上班的第一天,魏大姐就端着茶杯坐在他的对面,你叫什么名字?哪年生人?家里有几个兄弟?有住房没有?父母以前是做什么的?有对象了没有?如果没有你想要一个什么样的?类此的问题整整盘诘了他一个半小时,把年轻的杜程远问得狼狈不堪。 到了第二天,这种情况更加是变本加厉了,一大早,魏大姐办公桌上的电话铃声就响个不停,再过一会儿,就不断的有年轻的女孩子进来找魏大姐谈事情,这些女孩子都很年轻漂亮,但也都高傲的象只白天鹅一样,她们高傲的走进来,又高傲的走出去,这期间杜程远正趴在桌子上研究着以前的产品说明,对这项工作他非常不满,为女式袜子内衣写说明书?这简直是对他的嘲弄,大东北宽广的胸怀给予了他无限的上升空间,他要从事的事业,绝不会是这个。 忽然之间魏大姐拿手捅了他一下:“小杜,刚才那两个女孩子,你看怎么样?” 杜程远目瞪口呆:“什么我看怎么样?” 魏大姐瞪了他一眼,就耐心的介绍道:“穿米黄色连衣裙的那一个,叫小鲁,弹一手好钢琴,菜也烧得好,又漂亮又精明,待人还体贴。那个穿工装背带裤的是小黄,是四车间的主任,也是咱们厂的团支部书记,出身好,人品正,长相也好,追她的人的队伍排到外滩再折回来。要不是她眼界稍微有点高的话,这功夫恐怕连娃娃都有了,你喜欢哪一个。” “这个……”杜程远吱唔道:“刚才我没好意思看,不知道你说的都谁是谁。” 魏大姐很不高兴的瞪起眼睛:“你这个小杜啊,真是的,都这么大年纪来还这么糊涂,这怎么成,那好吧,我再替你找个机会跟她们见一见面。” 就这么七绕八绕,最后她和四车间的小黄好上了。大都市别样的风情养育了浦江少女的国色天香,小黄有着上海女孩子所共有的特点,美丽,风仪,娴静与多才多艺,但就这么一个好女孩,杜程远却偏偏和她处不来,两人经常为一点小事争吵起来。 争吵的原因,是杜程远在东北十年,性格粗豪,行事大大咧咧,平时上菜市场买菜,差个一毛两毛的,他就一挥手,不用找了。他这个习性让小黄大为光火,小黄有着上海女孩子特有的精细,不肯吃亏,为了一分钱两分钱,能和人吵上两个小时,这两个人从一见面,就注定了两种不同文化模式的冲突。 冲突归冲突但两人的感情却与日俱增,这个原因杜程远在后来慢慢揣摩过来了,任何事情都有它的两面性,象他的大大咧咧这在居家过日子当然是一个缺点,但那种男人的豪放却对美丽的女性有着一种致命的杀伤力。同样的道理,虽然小黄的琐碎让他心厌但冬日里的一杯暧茶夏季时的一杯冰饮,都让他感受到小黄那种女孩子的体贴与关爱。 就这样两人一边吵架,一边继续恋爱,情感与日俱增,两个月后他们已经开始准备婚事,如果没有什么意外的话,他们的生活将会一帆风顺,甚而至于,未来的中国证券教父也许与他杜程远无缘了。 有段日子小黄突然推说身体不舒服,有几天没与杜程远见面,杜程远也没放在心上,只是买了五块钱的营养品,送到小黄的家里。他到的时候小黄正和衣躺在床上休息,身边的桌子上放着一茶缸子滚烫的红糖水,当他进来的时候小黄动作飞快的将桌上的一张纸片抓进来藏在被子里,当时杜程远诧异的问了一句:“什么东西?”小黄脸红红的说了一句:“以后再告诉你。”换了平时,杜程远一定会把手伸进被子里将东西抢过来,但是当时小黄脸色显得非常憔悴,象是大病未愈的样子,杜程远怕碰伤她,强自压抑下心里的好奇,坐了一会儿就回去了。 第二天他去车间有点事,经过几个男工的时候,听到他们发出几声尖叫和嘲弄:“真不错啊,别人的洗脚水,就有那么好喝吗?哈哈哈,嘻嘻嘻。”杜程远心里咯噔一声,站住了,回过头去,那几个男工见状,马上装做一本正经的样子,但言语之间,仍然免不了影射着他和小黄的关系,却说得极为暧昧。 杜程远一声不吭的走过去,凶狠的目光紧盯着那几个刚刚二十出头的青工,被他的目光所慑,几个青工都不敢说话了,一声不吭的继续自己的工作。杜程远若有所思的打量着他们,选择了一个脸色白净,模样秀气象个女孩子一样的青工,象这种人从小就娇生惯养,吃不得苦也受不得惊吓,选择他,是最适宜的突破口。他走到这个青工面前,伸出手,揪着他的脖领子把他提了起来:“刚才你说了些什么?” 那个青工吓呆了,拼命的踢腾着两条腿:“我没说,我什么也没说,是他们两个说的。”另外两个人交换了一个阴沉的眼色,等着看杜程远拿他们怎么办,可是杜程远知道,要想让另外两个人开口说话,是很费精力费时间的,所以他出其不意的一个耳光扇过去,抽在那个模样秀气的青工脸上:“我不管刚才的话是谁说的,现在我在问你,你说不说?”倒霉的青工欲哭无泪:“这事跟我一点关系也没有啊,你凭什么打我?”杜程远的巴掌再次扬起来:“最后问你一句,说不说?”青工怕挨打,急忙尖叫道:“我说我说,不过我要是说出来的话,你别再打我了。” 事情就是这样,日常生活中最常见的景致,小黄早在他杜程远之前另有一个男友,是她有一次出差苏州遇到的朋友,两人感情一直很好,但因为他却是外地户口,所以小黄的家里坚决不肯答应这门亲事,最终小黄屈服了,选择了杜程远。但这份情感的抉择对于小黄来说是非常痛苦的,在决定分手的前一夜,小黄悄悄赶到苏州,和她的男友抱头痛哭了一夜,仅此一夜,却想不到酿成了如此严重的后果。 这件事把杜程远气坏了,他找到小黄的家里,第一次动手打了小黄,小黄此时说不出的后悔,可是事已至此,任何解释都没有意义了。她伤心欲碎的跪在杜程远的脚下,泣不成声:“阿程,我不怪你,都是我不好,你就把我当个坏女人吧,是我对不起你呢,无论你做什么,我都不怪你。”杜程远瞪起眼睛,想吼想骂,却最终什么也没说出来,愤然掉头离去了。 隔了几天,小黄低垂着头又来找她,他却不想理会,和那时候正在为自己的住房与马家人打拼的张铖不同,杜程远的占有欲望非常强烈,他感觉自己的东西被人偷了,他被人骗了,这让他气愤难仰,心理极不平衡。但是几天之后,厂党委支部书记突然带两个人找他谈话,询问他与小黄的关系是否属于正常恋爱,有没有第三者插足,关键的问题的是,小黄这个女同志对待生活的态度是否严肃,有没有不正常的事情?凭直觉,杜程远知道小黄遇到麻烦了,立即回答说绝无此事,小黄同志作风严谨,工作认真,勤奋学习,始终坚持在反对资产阶级自由化的最前线,待人宽律已严,他杜程远就是在小黄同志的帮助之下,才取得了工作上的一个又一个成绩。 无论小黄对他的伤害是有心还无意,但趁人之危落井下石这种事,是杜程远这种人决不会做的。杜程远一本正经的回答,让厂党委支部书记听得直眨巴眼睛,临调查结束出门的时候,他突然拍了拍杜程远的肩膀,贴在他的耳朵边小声的说了一句:“没错,小伙子你有点胸怀,告诉你一句话,所有的行业都是表演行业,就凭你这份心胸,你将来会有出息的。”这句话让杜程远琢磨了好久,到了他恍然大悟的时候,这个熟谙政治智慧的党支书却把自己的角色演砸了,他被与自己有过性关系的一个女工告到了公安局,为此而蹲了七年的监狱。 接下来发生了一件事,这件事彻底的改变了杜程远的命运,也使得他和小黄之间的关系变得更加扑朔迷离,难以把握。 一天夜里,车间里十几件刚刚从日本进口的零部件突然被盗,那天夜里正下着倾盆的大雨,失盗现场留下一行清晰的足迹,到了门外就消失了。厂保安干事汇同闻讯赶来的公安人员,撒开大网四处追踪足印的方向,很快,一个年轻的保安干事在办公楼门前的台阶上再次发现了那清晰的足印,循着这一行足印大家继续追查,一直追到了一间办公室的门前,保安干事打开门,进去后在一张办公桌下发现了一双球鞋,鞋底的印迹与做案现场留下来的完全一致。然后公安人员打开办公桌最下端上了锁的抽屉,立即发现所有被盗的物证一件不少的存放在里边。 这张办公桌正是杜程远本人的。 此事在厂子里引起了轩然大波,杜程远在第一时间里被带到派出所接受调查,小黄听到这个消息,立即蹬着自行车赶到了派出所,一进门,就见杜程远狼狈不堪的蹲在角落里,警察们正在忙于处理一桩涉外案件,一个花白胡子的老外不停的冲他们叫嚷着什么,公安局调来几个翻译,从日语英语到西班牙语,偏偏就是没人能够听懂这个老外的话,这功夫警察们忙得不可开交,没人顾得上理会杜程远盗窃案。 杜程远蹲在地上,按例不允许抬头,他看不到小黄进来,但是凭感觉听脚步,知道来的就是她,他的身体动了一下,脑袋又耷拉了下去。小黄扫视了他一眼,问道:“所长在哪里,我找你们所长。”一个警察走过来:“你找我们所长有什么事情?”小黄道:“我是为了我们厂子的杜程远盗窃精密元件的事情来的,我知道做案的人不是他,是有人陷害他。”警察反问道:“你了解他多少?又怎么知道是有人陷害他的呢?”小黄理直气壮的回答:“我当然知道,因为昨天夜里杜程远就没有出门。”警察再次反诘:“你又怎么会知道的这么清楚,难道你和他住在一起的吗?”小黄大声道:“一点没错,昨天夜里我们就是睡在一起的,所以我知道!”警察笑了起来:“要是这样的话,我们只能怀疑你也有和他同谋做案的可能,你的证辞说明不了什么。”小黄火了:“既然如此,那你们就调查好了。”说完,往杜程远身边的椅子上一坐,等待着警察的取证。杜程远抬头说了句:“你这是何苦。”小黄气乎乎的说道:“我愿意,你管不着。” 小黄出面做证这件事,在厂子里引起了更大的骚动。原来,厂党委已经提名小黄同志升任副厂长,但在这个过程中有同志反映说小黄同志的生活作风有问题,所以才会有厂党委支部书记对杜程远进行调查的事情发生,经杜程远证实,那些关于小黄同志的流言蜚语毫无依据,纯属扑风捉影的人身攻击,所以小黄的升职才会很快得到上级部门的批准,不曾想,就在批准文件下发的当天,小黄同志却一口咬定案发当夜她和杜程远睡在了一起,一个还没结婚的女同志,怎么可以这样辜负组织的信任呢? 事后力主提名小黄升任副厂长的老厂长不无气恼的几次埋怨小黄:“你说你,平事办事挺稳妥的,怎么到了节骨上就糊涂了起来,本来挺简单的一个事,让你硬是给搅复杂了,你说你那么大声嚷嚷什么呀!怕人家不知道你会和男人睡觉还是怎么着?”事实上,这个案子正象老厂长说得那样,非常简单,那些零部件值钱是不假,但即不能煮来吃也不能蒸着吃,杜程远偷它们干什么?再者说了,偷盗成功却将物证留在自己的办公室里,连同那双出现在现场的球鞋,笨到这种程度的贼不是没有,但杜程远是不是这么笨,这就费琢磨了。 那个最初发现足印出现在办公楼的保卫人员被请到派出所来了,他需要解释一个问题,为什么当大家都在认为贼得手后已经逃之夭夭,偏偏他就有这个过人的头脑判断出贼会将物证塞进办公室里呢?等杜程远见到这个保卫,忍不住放声大笑起来,他不能不笑,这个保卫,赫赫然正是那天他用巴掌逼问关于小黄不忠于他的事情真相的那名秀气青工。原来,这个孩子正象杜程远所判断的那样,他从小娇生惯养,吃不得苦,看厂子里就数保卫的差事最省心,就给厂人事部主任送去五块钱的点心,换了保卫工作,因为他模样清秀,从小到大一直受宠,从没有吃过亏,杜程远那无缘无故的一巴掌让他怀恨在心,知道自己动手打架肯定不行,就给杜程远摆了这么一道,想报复杜程远。他的方案可以说是立竿见影,他自己进了拘留所不说,还被工厂除名。 这件事最终也没给小黄留下什么后患,因为当时风气渐开,人们的宽容程度也在逐渐提高,对他人的私生活的侵犯备受质疑,小黄在回到厂子里做她的女厂长,居然顺风得水,反倒是有许多大龄女工悄悄跑来找黄厂长请教自己的私生活问题:他要和我睡觉,要不然就和我吹,黄厂长你说我该不该答应他呢?或者是,黄厂长,你说男人是不是都不是好东西,睡都睡过了,他却说我贱,我应不应该去公安局告他强奸?诸如此类的问题,搞得黄厂长欲哭无泪。 但在事实真相弄清,小黄带杜程远回去的时候,派出所的一个所长走过来了:“喂,问你们个事,你们厂子里有没有翻译,过来帮我们听听这个老外到底是哪国人,他说的话谁也听不明白,叫他去市局找涉外办事处,他也听不懂。”小黄回答说:“我们厂子里只有几个日语翻译。”所长道:“日语翻译不行,市局给我们派来了英语日语和西班牙语,可都对不上号。”正说着,就见杜程远走了过去,对那个急得不停揪胡子跳脚的老外说了几句什么,老外霎时间欣喜若狂,抱着杜程远就不肯放开了。杜程远费了好大力气才挣脱开来,因为外国人体臭浓烈,国人的嗅觉又特别敏感,让老外这么一抱,杜程远差一点没呕吐当场,他强忍着腹部的不适,扭头对派出所所长说:“他说的是法语,说是要找他的老师,中国名字好象叫霍佐华的。”派出所所长听了眨眨眼睛:“怪不得,原来是法语啊,这回我看市局的老薛还说什么,当时我问他是不是法语来的,他居然说法国人没有自己的语言,都是说英语的,原来他这么多年以来一直在骗我们啊。”杜程远还待要说,小黄却兴奋不已的拉住他:“你怎么懂外语,这事你可从来没跟我说过。”杜程远看了看小黄拉着他的那只手,很是别扭的说了句:“我是跟我父亲学的,以前你也没问过我,也就没顾上说。”小黄噢了一声,松开了一时失态拉住他的手,看着他继续和那个法国佬交流。 有了杜程远做翻译,事情就变得简单了起来,派出所没有权力处置这种涉外事务,市局来了一辆车,让杜程远带着法国佬上车,去市局涉外办解决这个问题,小黄一个人回厂子,等着挨老厂长的埋怨。 因为这件事,杜程远和小黄之间的关系一下子别扭起来,男女关系这种事情极是微妙,如果有过亲密的关系,就会大为不同,偏偏他们之间没有却硬是在大庭广众之下说有,而且黄主任现在已经是黄厂长了,每天办公室里客流不断,频繁的开会出差,每天的工作都加班加点,两人之间竟莫名其妙的疏远了起来。有几次小黄力图挽回局面,凭心而论,她在心里是爱着杜程远的,否则仅凭感激之心,薄脸皮的女孩子是很难做出这种在公众面前承认自己与男人有染的事情的。虽然小黄有心,但时局不利,来厂子的外商都是日本人,没有法国佬,她找不着理由指使杜程远,只好无可奈何的任由这种局面拖下去,拖下去,谁也不知拖到最后会是一个什么样的结局。 半个月后,市局涉外办突然给杜程远打了一个电话,说是那个法国佬已经找到了他要找的人,现在正准备回国,回国前想见见他,当面致谢,还为他准备了礼物,问他要不要见。这时候杜程远已经磨砺得很是深沉,他回答说听候组织安排,那边市局的同志对这个回答很是满意,就与厂子里沟通了一下,双方一致认为,这次见面是绝对有必要的,因为它可以向世界展示我们国人开放的胸怀和伟大的社会主义建设成就。很快,锦雪园、一所硕大的花园洋房投入了使用,洋房内有花棚,宽敞的阳台,明亮的落地窗,镂雕着怪异兽头的松软卧床,巴罗克风格百折千回的楼梯扶手,价值昂贵的西洋裸女油画,?美的家俱及豪华的地毯,此外,为了工作不至于出现失误,市局涉外办还派来一个美丽丰腴的女同志进驻,和杜程远亲密的依偎在一起,他们以夫妻的身份亲切的与外国友好人士进行了会唔。 这所楼房内的豪华设施令得杜程远心驰神往,他有生以来第一次才知道,人也是可以这样生活的,但是在当时,即使是他自己也不知道,八年后正是他斥巨资买下了这幢洋房的产权并成为这幢豪宅的主人。而在当时,他只是局促不安的坐在沙发上,不敢乱动动碰,宅内所有的器设都是有编号的,万一损坏了要赔偿,他知道自己赔不起。 到了约定时间法国佬来了,这一次他不是一个人,而是由一个年轻的白衣女孩子引领着。这是杜程远第一次见到冉冉,这次相会拉开了冉冉生命中最为黯淡的情感历程,从此他杜程远成为这个女孩子一生中最为切齿痛恨的男人。 见到这个女孩子,杜程远霎时间惊呆了,他有一种感觉,好象前生来世,曾经遇到过她,她那孤傲清冷的气质,那冰雪的洁白与纯洁凝就的风华,让他心旌动摇,不能自已,而冉冉也是很好奇的端详着他,28岁的男人正处在他生命最为旺盛的季节,已经积累了足够的生活经验,智慧正在逐步养成,身体发育健壮,对美丽事物的侵染欲望极强,正象十年后的张铖,势不可免的对少女心理造成一种冲击。 为了欢迎外国客人,按照组织上的安排,杜程远和他的“妻子”在花厅里为客人备下了午宴,精美的甜点,高档的红酒,法国佬嗜酒,喝得高兴之处大呼小叫,对中国改革开放所带来的巨大变化表示了由衷的钦佩。席间,冉冉用法语好奇的问杜程远:他是跟谁学的法语,听杜程远说出他父亲的名字,冉冉突然激动起来,原来,这个法国佬要找的人就是她父亲,当年上海滩一家知名的法国银社的中国经理,而且凑巧的是,杜程远的父亲也曾在这家商社工作,只不过他只是一个低级职员罢了。 当故人的子女相遇之时,中国已经进入了另一个时代,冉冉的父亲早已病逝,临死之前将她托付给了一个姓苏的老友,冉冉告诉杜程远,这个苏姓老人也是旧上海时代一个有名的大资本家,公私合营时代,他的财产大部分被没收,小部分被赎买,她从小到大,除了有几年要搀着苏老伯去街道接受群众批斗之外,此外的生活就是与世隔绝,在这个拥挤的国度里她却犹如置身荒岛一样的倍感孤寂。偶尔有一两个外国朋友飞来红色中国看望看望她们之外,她甚至连个朋友都没有。 第一次见面,大家的交谈都保持了几分分寸,而且,杜程远的“妻子”也坐在一边,她虽然不会说法语,但能够听得懂他们说些什么,也之所以杜程远不敢说得太多,甚至连冉冉的住址都不敢问起。 与外国友人的短暂会面结束了,杜程远又回到自己的蜗居,他没有心思再回到厂子里上班,这几日所遇到的事情令他思绪紊乱,他躺在床上,脑子里不时的浮现出冉冉的那一张带有无限清冷与悒郁的脸,她是一个被遗弃于荒岛的少女,于陌生与敌意之中虚渡了她的青春韶华,他的心里突然泛起一种冲动,他要保护她,守护她一生一世,让欢乐与阳光重归于少女的梦中世界。 但是,这只是他的一个隐密的愿望而已,和小黄的情感折磨已经令得他心力交瘁,他不敢想象自己再迈出这一步的话后果会怎样。 杜程远请了病假不上班,最着急的还是黄厂长,她将厂子里的事情推开,骑着自行车找来杜程远的家,她进门的时候,杜程远正趴在床上,手托着腮上,空朦的目光望着虚空中的某一点,直到她进来后才突然被惊醒,唔唔两声,说了句:“来了,坐”又陷入了沉思。 小黄担心的看着他:“阿程,你没事吧?”杜程远噢了一声:“没事,我能有什么事?”小黄又问:“那你怎么跟丢了魂似的六神无主?”杜程远说:“我是在考虑点事。你别大惊小怪。”小黄坐在他的身边,把手放在他的肩头:“阿程,你在考虑什么?可以跟我说说吗?”杜程远回答道:“我在考虑,什么办法才能最快最多的挣到钱。”小黄问:“你要挣那么多的钱干什么?”杜程远说:“我想把那天接待法国佬的洋房买下来。”小黄更是纳闷:“你买那么大的洋房干什么?”杜程远不耐烦了,嫌小黄问得罗嗦:“买下来住呗,真笨,连这个问题也要问。”小黄笑了:“那你想吧,想到办法别忘了告诉我一声。”说完,她就自己戴上围裙,进到厨房做饭炒菜,杜程远看着她的背影,心里不由自主的想起了冉冉,那个可怜的女孩子,她在孤寂中渡过了近二十个年头,连个知心朋友都没有,可以想象孤独与寂寞是怎样剥蚀她那如花的青春岁月的。 小黄做好了饭菜,招呼杜程远下地吃饭,饭后她又把家里收拾得干干净净,杜程远劝她休息一下,她不肯听,执意要将家里全部收拾好。好在杜程远自小爱干净,虽然家里弥漫着一股浓烈的男人气味,但相对于其它单身汉来说还是很容易清理的。小黄很快将他的家收拾好,然后坐在他身边,低下头,不再说话了。 杜程远叹息一声,把她抱在怀里:“今天晚上留在这里吧。”小黄身体颤动了一下,低声道:“怕是不行,晚上有一个接待日本客商的酒会,我得到场。”杜程远有些不高兴的问道:“那我们以后怎么办呢?你每天就这么忙来忙去的,我连你的人影都见不着,就算是咱们结了婚,这样下去也不成啊。”小黄闭上眼睛,任由他把她抱在怀里,低若耳语的说了句:“阿程,你说怎么办都行,我都听你的。”杜程远再次叹息一声,无语。 虽然小黄对他千依百顺,但厂长的繁忙工作却使得她身不由已,这次缠绵之后,她又开始了忙碌起来,整整两个星期杜程远也没见到她。这种情况使得杜程远大为光火,再次激发了他把那套洋房买来下的非非之想,现实是,除非他有了足够多的钱,否则,享受家庭幸福夫妻之乐,只怕很难,这世上,自古以来就是贫贱夫妻百事哀,他找不到自己可以例外的理由。 那么,怎么才能轻松的挣到大钱,把小黄娶回家里养着呢?这个问题难住了他。一天,他正象往常一样坐在家里苦思暝想,忽然听到门外有人问:“请问,这里是杜程远先生的家吗?”听到这个声音,杜程远嗖的跳了起来,目瞪口呆,万难置信的盯着门口。 门外,来的正是冉冉。 她一袭长裙,长发覆肩,脚下是一双透明的水晶皮凉鞋,倚着那年久失修的门框,依然是那样的清冷孤傲,但是看着他的目光中,却充满了快乐与天真:“你真的住在这里啊,我还怕我自己找错了地方呢。” 杜程远呆呆的望着她,向前走了两步,又停了下来:“你怎么找到这里来的?” 冉冉笑着回答说:“我去了你那个家好几次,门口的警卫说什么就是不让我进,还说没听说过你,我还以为你这个人失踪了呢,幸亏那天遇到了你的妻子,才知道你根本不住在那里。” “我的妻子?”杜程远苦笑:“她现在还说是我老婆吗?” 冉冉高兴的笑了起来:“她现在当然不会再说是了,我遇到她的时候,她在南京路瑞福祥挑选婚纱呢,现在那些婚纱的手工实在是让人看不下去,我送了她一套以前我母亲穿过的,把她高兴得不知说什么才好,这才告诉我你住的地方。” 在冉冉面前,杜程远说不出的轻松写意,似乎大脑也变得敏捷起来,他假装极度伤心的用手一拍脑门,跌坐在家里那只破旧的沙发上:“老天爷啊,我老婆嫁人了,居然不告诉我一声。” 冉冉被他的滑稽模样逗得开心的笑了起来,当她开怀欢笑的时候,那种在孤寂的日子里养成的阴郁气质荡然无存,每一个少女都是一束阳光,她们的生命与青春注定会驱散我们生命中的阴霾,连带着杜程远的心境也变得豁然开朗起来,生平第一次,他居然有了一种飘然而起的腾飞感觉。就在这银铃也似的快乐欢笑声中,冉冉说道:“苏伯想见你。” “谁?”杜程远没有听清:“你说谁想见我?” “是苏伯。”冉冉告诉他:“苏伯对你父亲有印象,听到你父亲的名字苏伯竟然落了泪,他希望能够见你一面。” 第 五 章 杜程远蹬着自行车,后车座上坐着的冉冉替他指路,来到了外滩北京路附近的那一片旧式别墅区。 大上海已经遗忘了在这片土地上曾经有过的繁荣,东方华尔街的喧嚣久已成为绝响,道路两侧,围墙上爬满了阴凉藤蔓的洋房豪宅,如今已灰败不堪,弥漫着一股阴寒之气。曾让世界为之惊羡的路边那一株株梧桐树,早已在一轮又一轮的运动中砍代殆尽。那些出没于这片土地的衣冠楚楚之士,淹没在熙熙攘攘的平民人流之中。复苏的激流已在潮涌,但在此时,但在此刻,破冰前的刹那寂静却令人窒息。 狭窄的胡同里孩子们在奔跑,杜程远不停的按着铃,轻灵的拐着自行车,一座被用来充做库房的老式别墅掠过,而另一座别墅中至少挤进了二十户人家,洋灰剥蚀殆尽的阳台上晾满了花花绿绿的尿布与内衣裤,几乎任何一个宽敞的地方都堆满了各式各样的垃圾,挽着发髻的少妇将淘米水顺手泼在门口,污水流溢之间,弥漫起一股刺鼻的味道。 当自行车穿越了一道狭窄到了不可想象程度的巷子的时候,坐在后面的冉冉伸手扶住他的腰,说了声:“到了,就是这里。”杜程远单腿支地,扭过头,一座年久失修的旧式小别墅出现在他的眼前,与他一路行来所见一般无二。 这里,就是冉冉所说的那个苏伯的住所了。 冉冉跳下车,迈着轻快的脚步向屋子里奔去:“苏伯,苏伯,我给您把他找来了。”当杜程远顺手将自行车锁在门前的时候,一个颤颤巍巍的老人拄着手杖,慢慢的走出门来,冉冉急忙上前搀扶住他:“苏伯,你不用出来的。”老人用含糊不清的声音叫着杜程远父亲的名字,说道:“我要出来,让我出来,让我看看杜台铭的儿子长的是什么样子?” 这就是八年前的苏伯了,那一年他刚刚过了六十五岁,却已经衰老得令人难以置信,虽然他当时还没有坐到轮椅上,拄杖扶墙还能够移动几步,但是,他那颗已经不抱希望的心,却让他虚弱到了有如风中残烛的地步。那时候,包括他在内,没有人敢于想象他在八年后还会恢复青春,正如张铖曾经见到的那样,精神饱满,斗志旺盛,对未来充满了希望与期许。 而在当时,杜程远一见苏伯竟然是如此哀老的一个老人,吓了一跳,急忙上前一步,和冉冉一起搀住老人:“苏伯,杜台铭就是我的父亲,我叫杜程远,您老千万不要激动,我就在你面前。” 老人那张布满皱纹的脸露出了欣慰的表情:“杜台铭,杜台铭,”他仔细的看着杜程远,伸出一只手来在他的脸上摩挲着:“不一样,你和你父亲年轻的时候一点也不象,比他强多了。”杜程远搞不清他们上一辈子的关系,强颜欢笑道:“一代更比一代强,苏伯,你应该感到高兴才对。”苏伯抬起头,笑了起来:“说得对,说得对,年轻人就应该有这个志气,你来之前我查了好久的资料,你猜怎么样?当年惠浦斯登洋行开业的时候,你父亲在二百八十六人的人选中脱颖而出,获得了这份难得的荣耀,只可惜!山河依旧,人事皆非。”他长叹一声,老泪纵横,说不下去了。 “苏伯,你千万别冲动,千万别这样,”冉冉吓坏了,显然她从未见过老人如此失态,急忙和杜程远将他搀进房去,房间里阴暗晦涩,空气中散发着一股窒人的霉气,有多少年了?这个被世界所抛弃的老人就这样在静默中与这幢古老的房屋同朽,一任蜘蛛在泛着浓重潮气的角落里张开布满灰尘的丝网。如果不是杜程远来到的话,或许,老人的生命依然沉溺在无边的失落与灰暗之中。 冉冉奔跑去给老人端来一杯清水,然后,她单膝跪在老人的面前,把老人那只干枯的手掌贴在她的面颊上,杜程远垂手站立在老人的面前,看着老人潸然泣下的疲惫之态,无法说出话来,眼前这副场景,残忍的勾勒出处在激荡的时代那为灰尘所覆盖的角落。那挚真的情感与依托,再次让他感受到人性与爱的真谛。不由自主的,他想起了他跪在父亲脚下的那一幕,与眼前所见是何等的相似啊,那些迷途的游子,他们失落的长辈仍然驻立在他们的生命之中,以爱的名义,等待着他们迷途之返。 是时候了! 不错,是时候了,他的心中有一个声音大声的呐喊着,是时候了,无论他们在迷失的途中走出多远,皈依爱与希望,是必然的结局,是时候,是他们皈依的时候了。 短暂的激动过后,老人抬起头来:“孩子,过来,过来坐下,希望你谅解我这个老人的冲动,自从两年前卢长光死了之后,对这个世界,我几乎已经不抱任何希望了,或许上苍加诸于我们这个民族的磨难还不够,我们还要在毫无希望中继续等待下去。我们等待得实在是太久了,从青春年少等到龙钟老态,可除了等待,我们没有别的选择。”他这番话说得没头没尾,显系他的心绪极为紊乱,杜程远上前一步,托起老人递给他的一只手:“苏伯,我父亲虽然已经逝世了,可我还在这里,你有什么话,就尽管说,把心里的话全说出来吧。”安慰过老人之后,他才发现自己这句话更不合时宜,听起来有点象让老人交待遗言的意思,再想纠正也来不及了,索性将错就错,反正看样子,这老头确实没几天的活头了。 这是他第一次与苏伯见面时的直实想法,这种想法虽然对老人有失恭敬,但他又怎么料得到八年后的老人竟然越活越精神?事实上,正是他的到来,给了老人以全新的无限希望,激发了老人生命中的活力,强化了老人的斗志,让老人有了信心继续等待下去。 老人费力的喘息着,抽泣着,好长时间才从激动中恢复过来,他伸出一只手,冉冉就好象与他心意相通的精灵,立即跳起来,跑到桌子前把一个摊开在上面的老像册拿了过来。看起来老人闲来无事的时候,经常是摩挲着这个相册排遣时光,相册封面的一角已经蜕化成松散的膏状物,轻轻一碰就会出现一个洞,一定是冉冉,用一个印绘着领袖人物的塑料封皮将它重新封存了起来,相册的封面就在封皮里边继续老化,变作一块块残缺不全的怪异形态。 打开相册,露出里边的一张老相片,相片是四个三十年代学生打扮的少年人,他们的目光深遂而冷静,稚气的脸上透射着坚定与执着。老人突然笑了起来:“那时候照相技术还不是太发达,要想照相,一定要先化妆,用白垩粉把面孔涂得白白的,否则的话照出来的相就看不到人的脸,所以在老上海的时候,许多人都从事照相化妆的行业,当时给我们化妆的是郑嘉伟,他是上海滩名气最大的照相化妆师,手艺高超技术过人,他是黄金荣的亲家,是有身份的人啊。”说到这里他抬头问杜程远:“黄金荣你知道吧?当年上海滩三大闻人之一,风云人物啊,到老来叶落归根,终究不过是一杯黄土而已。”说到这里他又有些激动,拂试过老泪过后,继续说道:“瞧,这一个就是卢长光,民国二十年时他刚刚二十岁,从英国留学回来,回来的那一年正是日本人进逼热河,强迫中国政府履行条约,但是这个条约是不可能履行的,那是卖国啊,割让东三省和青岛、胶州半岛,这怎么可能履行呢?可是你不履行,日本人就不答应,阵兵山海关,虎视眈眈啊,所以当时的中国最要紧的就是养兵,养兵护国,可养兵是要花钱的啊,花大钱,可当时中国没有钱,要是有钱就不会遭受到这种屈辱了。所以当时卢长光考虑,川人出蜀,兴办实业,那我们呢?我们就要为国家的经济发展服务,兴办中国的证券产业。我们听了他的这个想法激动啊,非常激动啊,你想我们能不激动吗?一个国家的经济不强大,就会受人家的欺负,要发展经济,实业兴国是必由之路,实业兴国,就需要解决一个资金来源的问题,所以这个证券产业,大有可为,这就是我们当年的想法,现在想起来,这种想法虽然有点急功近利,可它没错啊,它又错在哪里?”说到最后,老人的声音突然提高,那双绝望的眼睛突然变得炯炯有神,一眨不眨的望着杜程远:“你说,我们错在哪里?错在哪里?”然后他的身体突然颤抖起来,目光中的神彩犹如在狂风中熄灭的火烛,慢慢的消散了,只有那一只布满了老年斑的手,无力的摆动着,摆动着。 杜程远终于明白过来了,他遇到了中国历史上的第一批证券人。 这一批证券人,生长在军阀混战时期的旧中国,他们目睹了软弱落后的国家遭受列强凌辱的惨状,立下誓言要尽一已菲薄之力,富国强民。为了实现这个愿望,这些热血沸腾的少年人渡海远赴英、日、法、德、美等先进国家,以期师夷之长以制夷。当三十年代初期一批有志之士提出了实业救国的口号之后,以从英国回来的卢长光,从法国留学归来的苏竹轩,从日本归国的罗进业三人为首,向当时的民国政府提出了兴办中国的证券产业的设想,为了实现这一目标,他们奔走于上海各界,不断游说各方人士,举办各种各样的义卖和捐赠活动,筹措资本,最终在民国二十三年九月初八的那一天,上海金业交易所在举世皆知的东方华尔街、上海九江路上宣布成立。 首先推出金业交易,然后再慢慢的推出全面的证券市场,是卢长光决定的。他认为,国人对于产权的意识与西人大为不同,握有一张纸片就拥有了实业的部分股份,这在国人看来是件不可思议的事情,股东意识不到自己的权力,实业公司也缺乏对股东应有的尊重,因为,中国证券业起步之初,至关紧的事情就是培育市场,而金业交易古已有之,由此入手,逐步拓展证券市场的范围,是一个合理的选择。事实证明了卢长光的考虑是非常周到的,金业交易甫一推出,就迅速的带动了上海金融市场的繁荣,俟后,卢长光三人借此机会,进一步推动证券市场的发展,拓宽了证券股票的种类与范围。 上海金业交易所开业,是中国历史上的一件大事,上海各界闻人纷纷前去祝贺,在苏伯手中的那本相册中,杜程远有幸目睹了中国历史上许多名人的身影,杜月笙、黄金荣、赵丹、胡金虎、罗志茂等人,他的父亲杜台铭也在其中,生平头一次,他才知道自己的父亲竟与这些赫赫有名的贤达人士有着如此密切的关系,如果不是他今天遇到苏伯,或许他一生永远也不会知道这些令人震惊的历史。 “杜台铭走了,卢长光也走了,是因为他们最终失望了,他们以为在自己的有生之年还会看到中国证券产业重新掘起的那一日,但是,他们等不及了,等不及了。”说这番话的时候,苏伯的眼角泌出混浊的泪珠:“但是,我只要还有一口气,我就等待下去,如果在我有生之年看不到中国证券产业复苏的那一天,那么我将把这项事业传承下去,传承下去。” 苏伯正是苏竹轩,那个在三十年代的洋场中提起来无人不晓的人物,他与卢长光、罗进业三人并称当时的上海证券市场三杰,在黄金交易取得成功之后,趁热打铁推出以樟氏木业为首的数百支股票,为中国的实业发展募集到了最稀缺的资金。首战告捷,他们三人兴奋不已,在大乐门举办了盛大的庆祝酒会,南京方面专诚派员前来祝贺,社会各界贤达人士络绎不绝赶来赴会,那是一个苏伯永生难忘的夜晚,他们三人尽管都非常有节制,却仍然是喝得酩酊大醉。一个宏大的事业自他们而始,堪可预期的未来带给他们无限的希望,他们怎么可能不激动? “在当年,列强环伺,民不聊生,中国的证券产业,从一出世就注定了它多灾多难。”讲述起当年上海滩头所发生的一幕幕金融大战,苏伯的眼睛再次燃烧起激情的火花:“最不希望看到上海证券交易所成立的要数日本人了,因为他们对中国的领土觊觎日久,一个贫弱不堪的中国,才符合他们的愿望。所以,日本人竭尽所能,阻挠证券交易所的开业。” 在三十年代,上海金业交易所从一出世,就面临着周边险恶的环境。金业交易所开业的第二年,经过苏竹轩的努力,民族实业瑞江商行的股票上市发行,然后,就在瑞江商行上市的当天,悬挂在交易所大厅那块黑板上的交易数据突然变得反常起来,卢长光知道事情有异,急忙吩咐苏竹轩找几个得力的人手,过来清查一下交易的现况。因为当时的交易与九十年代不同,还处于手工操作的原始阶段,清查数据的工作需要快速稳健的人手,交易所当时的人手严重不足,为此,苏竹轩向他的法国好友,惠浦斯登商社的杜拉斯先生求助,杜拉斯先生向苏竹轩推荐了包括杜程远的父亲杜台铭在内的几个精明的年轻人,苏竹轩将他们带到交易所,关起门来清点交易数据,他们果然不负所望,忙碌了将近一个通宵,发现了一笔庞大的做多资金,户主是日本商人井伏鳟先生,他买入的股票是瑞江商行的瑞江绸绢。 一个人日本人,买这么多的绸绢股票干什么?卢长光感受到一种山雨欲来的危机,急忙将苏竹轩与罗进业请进密室商议。 在这三个老友中,卢长光最是沉着,是主掌大局的人物,苏竹轩办事最稳妥,思维慎密,任何情况下都能够独当一面,而年龄最小的罗进业反应最快,总是能从蛛丝马迹中判断出事情的全貌,看到这个情况,他脱口而出:“不好,日本人不仅是要染指中国的布业,控制瑞江商行,他们最终的目的是控制证券市场,操纵股票交易。 事实证明正是这样,井伏鳟原本是一个不名一文的日本浪人,手中却突然多出一笔数目庞大的资金,已经收购了瑞江商行的百分之七的股份,如果任由这种情况发展下去的话,瑞江商行就会落入日本人的手中。此犹罢了,如果日本人再通过瑞江绸绢操纵市场的话,卢长光等人兴办证券产业,扶助本土实业的梦想也会落空。而证券交易最终只会沦为一个充满欺诈的投机市场,这是卢长光三人绝对不愿意看到的事情。 但是,证券行业有证券行业的规矩,私自泄露市场内幕,势必引发业界舆论的遣责。那么,这个问题怎么解决呢?卢长光陷入了困境之中。 这个时候,苏竹轩突然心生一计,他找了个借口走出去,看了看正坐在长凳上休息的那几个惠浦斯登洋行的雇员,那几个年轻人经过长时间的工作,都微显疲态,只有一个年轻人仍然是目光炯炯,见到苏竹轩走出来,他立即站起来,躬身问道:“苏先生有何吩咐?” “哦,”苏竹轩打量着这个即显拘瑾又不乏精明的年轻人:“你叫什么名字?” “杜台铭,先生。”年轻人回答道。 “哦,你就是杜台铭?”苏竹轩的脸上露出赞赏的表情:“杜拉斯先生吩咐你们过来的时候,有什么交待你的没有?” 杜台铭眼睛眨了一下:“杜拉斯先生说,让我们一切听从苏先生您的安排。” “好,很好,”苏竹轩点着头,又仔细的看了杜台铭一眼:“希望你不仅能够听从吩咐,而且足够聪明,这话你明白吗?” 杜台铭茫然的摇头:“苏先生,我不明白。” “或许,过一会儿你就会明白的。”苏竹轩吩咐道:“你马上准备一壶茶水,替我们端过来。” 杜台铭躬身行礼,回答了一句:“好的,先生。”就按照苏竹轩的吩咐沏了一壶浓茶,然后走进了内室,他进去的时候,正听到卢长光的一声叹息:“怎么办呢,我们不能告诉瑞江商行日本人正在密谋控股的事情,却又不能坐视旁观,到底应该怎么办呢?”听到这句话,杜台铭站在门口稍微等了一下,房间里,接着响起了罗进业的声音:“如果瑞江商行能够得知这个消息,并紧急加发新股,将目前的股份稀释,同时召开董事会议,宣布剥夺新股东的控制权力的话,或许还能够拯救瑞江。”就听卢长光问道:“进业,你说的这种情况,我在国外的时候从未听人说起过,瑞江如果真的这样做了的话,不会违规吧?”罗进业道:“正因为从未有人想到过这一点,所以国外的证券管理也从未考虑过这一点,从这个角度上来说,瑞江的做法只能算是权宜之计,谈不上违规。”接着,苏竹轩幽幽叹息一声:“你这个办法虽然好,可是瑞江不知道也是枉然啊。”然后三个人同时叹息了一声,房间里,突然变得寂静起来。 直到这时候,杜台铭才轻轻的咳嗽了一声,他走进内室,给卢长光他们沏好茶,然后苏竹轩端起茶杯,吩咐了一声:“台铭,你们辛苦了,我这里有十块大洋,你拿去给大家分一分,就可以回去了。” 杜台铭低声答应着,倒退着出了内室,按照苏竹轩的吩咐把大洋分给那几个同伴,就离开了交易所。到了第二天一早,瑞江商行的老板朱涞成就跑来了,向交易所提出了进一步扩发股票的要求,对此,卢长光当日批准,这是苏竹轩所知道的交易所成立以来批准最快的一次扩股,杜台铭果然未负他之所望。 正是通过这一事件,苏竹轩从此记住了这个叫杜台铭的年轻人。 接着,在罗进业的指点下,瑞江商行老板朱涞成招开了记者招待会,向外界宣布:瑞江布业股本扩充之后,新股东将无权干涉董事会的事务。这就意味着日本人井伏鳟所掌握的那些股票的价值大为降低,彻底杜绝了日本人控制瑞江布业的可能。 此事发生之后,井伏鳟羞恼成怒,强烈抗议瑞江商行违规操作,对此,卢长光答复说:“证券交易管理中未曾提及此点,瑞江所为,无涉违规。”此案一出,业界哗然,远在大洋彼岸的英、美等多家股市交易所对此表示了高度关注,并将此案以罗进业的名字命名为:“中国进业魔术”,此后几十年,这一模式在资本市场不断的被翻新运用。苏伯评价说:这是上海金业交易所对世界资本市场的最大贡献,如果不是受时政所影响的话,也许,中国证券产业对世界的贡献会更多更大。 日本人井伏鳟苦心孤诣,却只落个竹篮打水一场空,如何肯善甘罢休?他一方面通过日本商行大量向中国销入日本丝绸,低价倾销夺取市场。另一方面疯狂购进瑞江商行的股票,然后再以极低的价格抛出,恰逢此时瑞江商社的老板朱涞成独生儿子朱家富患病住进了医院,于是井伏鳟抓住这个机会散布谣言,声称瑞江商行经营失败,即将倒闭,市场上投资者信以为真,纷纷抛售手中的瑞江股,不过一夜之间,瑞江商行的股票抛得交易所满地都是,几成废纸。 瑞江受困,拖累得多支股票纷纷下跌,导致了大熊市出现,几十家股票纷纷跌破底线,投资者信心顿失,实业界的融资遭遇了阻遏。面对这种情况,卢长光和苏竹轩、罗进业三人整整一夜没有合眼,苦思良策。还是最机灵的罗进业想到了一个办法:“长光,竹轩,眼前的情形,已经不是只凭我们三人之力能够挽救得了的了,为什么我们不去请求杜先生的帮助?” 罗进业所说的杜先生,就是当时在上海赫赫有名的闻人杜月笙。三人商量妥当之后,第二天一早,就由罗进业备了礼贴,先找到上海滩名气最大的照相化妆师郑嘉伟,郑是黄金荣的亲家,能够在黄的面前说得上话,通过郑的关系,他们见到了黄金荣,说明了来意。黄金荣听了这个情况,当即说道:“日本人竟然把他的手伸进上海滩来了,阿拉也早就想给他们一个教训了,你们可以拿我的贴子直接去找阿笙,就说是我这边吩咐过的了。”因为黄是杜的老师,其资格在上海滩无出其右,得到他的许诺,事情也就等于办成了一半,所以三人当时极为高兴,问候过黄的安歇,就匆匆去杜美路的杜公馆找杜月笙。 杜月笙在家里的花厅里接待了他们三人,他起自布衣,经过几年的奋斗已经成为上海滩的首屈一指的富翁,但依旧的一身布衣素褂,表示自己不敢忘本,吩咐下人替卢长光三人上茶之后。坐下来一边摇着折扇,一边静静的听着卢长光的求诉,听完了之后,他慷慨激昂的说道:“三位拳拳报国之心,我阿笙心仪已久,即使是没有黄先生的吩咐,这件事我也义不容辞。更何况,我水果阿笙不过是个白相人,却蒙三位屈尊枉顾,那是给了我笙天大的面子,我阿笙岂敢不遵?只不过,有一句话,我阿笙不嫌话丑,说出来几位先生不要见笑。”卢长光急忙道:“杜先生请讲。”杜月笙道:“我阿笙没有读过几年书,对三位先生这个证券不晓得情形,阿拉不晓得咯,到底应该怎么样才能够帮助三位先生呢?我阿笙真是一头雾水。”这时候罗进业站了起来,走到杜月笙身边,俯下身,贴着杜月竹耳朵小声的说了几句话,杜月笙的眼睛顿时一亮:“这个办法管用吗?”罗进业道:“杜先生,也只有这么一个办法值得一试了,否则,股市就这么一直跌下去的话,会影响到国家债券发行的,到那时候耽误的就是政府抗日的大事。最后甚至会连累到证券交易所的如期开业,那我们就愧对国人了。”杜月笙把手中的叠扇用力一合:“那好,就依罗先生的吩咐,到时候我保证捧场。”罗进业兴奋不已,急忙道:“吩咐不敢,有杜先生救市,南京政府就可以高枕无忧了。”杜月笙也很是兴奋,起身关客之余,说出了句上海话:“侬晓得咯。” 次日上午,金业交易所开门,等候在门外的股民们立即蜂拥而入,冲进了用来做股票交易的西大厅,鼎沸的人群向前拥挤着,瞪大眼睛看清楚挂在最前面的黑板上手写的数字,发现今天的开市行情仍然是低开低走,顿时愤怒的喊叫起来:“骗人!骗人!!交易所在骗人,为什么股票只跌不长?交易所在骗人!”愤怒的吼叫声中,前面的人爬上交易柜台,身穿灰黄色马甲的交易员急忙上前阻拦,立即被愤怒的暴民打倒在地。 股民们踏着被打翻在地的交易员的身体,冲入柜台,将清算筹码高高举起来,向四周抛撒着,更有人失去理智,将清算柜后面的票据放火点燃。浓烟从交易所的窗口冒出,躲在楼上的阁间里的卢长光三人被这混乱的场面吓得面无人色。这几个白面书生,他们虽然知道国人对股票市场的了解不多,却怎么也想不到股民们竟然是如此的缺乏风险意识,而且一旦形成骚乱根本无法控制,他们已经摇通了警察局的电话报警,可是面对汹涌人潮,那几个巡警根本不敢靠边。 场面越来越混乱,已经有人呼喊着卢长光的名字,要把他们揪出来赔偿大家的损失,就在这时候,一辆劳斯宾莱停在了交易所门口,杜先生撩起长袍,走下车来,看到这个场面不禁莞尔:“这么热闹,怪不得卢先生说什么也要办股票交易,原来这个股票要比开银行热闹多了。”一见到杜先生,愤怒的人群立即拥上前去:“杜先生,你可来了,卢长光他们都是骗子,骗我们高价买了股票,然后再让股票跌下来,把我们的钱都给骗走了。”杜先生听了,脸色顿时一冷:“胡说八道,卢先生、苏先生和罗先生三人,都是光明磊落的正义之士,他们为强国而去,又为富国而来,我阿笙承蒙三位先生拿我当朋友,那是何等光彩的事情,你们不要挡着我的路,今天我带着几个朋友来,就是来给卢先生、苏先生和罗先生捧场来的,大家要是愿意给我杜某人一个面子的话,就让我进去。” 杜先生在上海滩是一言九鼎的人物,见他出面力捧卢长光,聚众闹事的人们顿时不敢吭气了,一个个不声不响的往后退去。杜先生昂首走进交易所,卢长光三人急忙从藏身之处出来,上前恭迎,被打伤的交易员们也呻吟着从地上爬起来,把被被砸烂的柜台扶起,杜先生不看满地的狼籍,笑吟吟与卢长光三人见面行礼,问道:“卢先生,我是听朋友介绍来的,听说股市大跌的时候买进最好,这话有没有道理?”卢光长听了,立即大声回答道:“杜先生不愧是上海第一人,连股票都有如此的见解,一点没错,股票的行情就是涨涨落落,在跌的时候买进,再等到涨到高处抛出,就可以赚大钱了。”杜先生听了,兴奋的道:“这么说来,现在你们的股票已经跌得不成样子,是不是正是买进的最佳时机呢?”罗进业大拇指向前一伸:“杜先生好眼光。” 杜先生当即将袍襟一掖:“那好,卢先生,我今天就买进十万瑞江绸绢!” “好!”卢长光兴奋不已,急忙后退:“杜先生,这边请。” 当日,瑞江绸绢向上翻了几个筋头。此次事件发生之后,上海的股民这才明白原来股市是这么一回事,重新恢复了信心,纷纷抢在最低点介入,带动了金业交易所所推出的十几支股票一路飚升。 眼见得时机渐渐成熟,卢长光正考虑全面成立证券交易所的事宜之时,松沪事件爆发,中国证券市场的行进之路再遭阻隔。此时,最具经营头脑的卢长光率先推出兴国债券,为当时的中央政府解决了一笔庞大的军费开支,卢长光因此而获得了中央政府的通电表彰,并携苏竹轩赴南京接受了中央政府的授勋。续而七七事变,日本人开始了全面的进攻中国,继太原反攻战役失败而后,南京、武汉相续失守,上海滩头一片混乱。危急关头,卢长光做出决定,他和苏竹轩随同杜月笙先生退守香港,留下罗进业独守上海。 国破山河乱,旧中国的上海证券交易所陷入了风雨飘摇之中。时隔不久,汪精卫艳电通敌,南京伪政府成立,罗进业所管理的的上海金业交易所被伪政府要求于发行“赈国债券”,枪口逼迫之下,罗进业不敢违抗,却运用娴熟的市场操纵手段,抛出空盘打压,使得“赈国债券”一跌再跌,无人问津,最终沦为废纸,撒得交易所门前的街道白花花一片。因为此事,南京伪政府恼羞成怒,将罗进业投入监狱,一直到南京光复才恢复自由。 抗战胜利,卢长光、苏竹轩、罗进业三人重逢,最让他们激动的一天终于到来了,一九四六年,中国第一家股票交易所、上海股票交易所宣布成立,这个历史性的时刻令卢长光三人泣不成声。从他们归程报国的那一天,整整过去了十几年的功夫才达成于这一个美好的梦想。然而,罗进业经过了太长时间的牢狱折磨,虽然有心报国但虚弱的身体已不胜其负,于是他转向了幕后,除非涉及到重大事情,否则他是轻易不再过问证券交易所的事务的。但是有一天,卢长光和苏竹轩突然来找他,中国证券事业再次面临着一个重大的选择,远方淮海战役的炮声遥遥传来,中国人民解放军已经宣布了战犯的名单,事关重大,何去何从?三位老友商量了整整一个晚上,最后做出决定,谢绝国民党政府要求他们随军撤往台湾的要求,留守中土,这是他们挚恋的土地,他们的青春与事业的所在,找不到任何理由离开。 中国第一批证券人就这样将他们的种子撒在这片土地上,他们仍然期许着一个辉煌的时代的到来。但是,赤贫阶层的公平诉求引发了整个社会的全面性资源整合,这一过程旷日持久,公平与效率的考虑令卢长光三人陷入了两难之局。 从那个特定时刻起,他们的生命进入了漫长的等待。 他们从青春年少等到了龙钟白发,等待了整整四十年的时间。 直至今天。 第 六 章 那一天杜程远在苏伯家停留了五个小时,这期间,苏伯曾经因为体力衰弱,回到他那散发着阴郁的大理石气息的房间里休息了一段时间,冉冉就拿着一根蜡烛,带着杜程远参观这幢几欲被陈年的积尘所湮没的旧宅。 他们走过黑漆漆的楼梯,脚下有怕人的啮齿类小动物飞快的窜过,冉冉却似乎没有任何感觉,她的脚步轻盈,一如灰尘坠落大地,那轻微的余响让人不由自主的把她想象成为这幢旧宅的一部分。事实上也的确是这样,虽然她正处在十七岁的花季,她那颗孤寂的心却与这幢阴潮的古宅同样的衰老。他们所经之处,长廊两侧,分布着几个房间,无一例外的,几乎每一扇房门上面都钉满了七扭八歪的金属铁钉,生了红锈的青铜大锁将房门牢牢锁死,甚至连走廊之间,都被杂物填充,走路时稍不一留神就会被尖利的物器刺到。冉冉低声说了句:“不要说话,跟在我的后面。”杜程远刚要问为什么不让他说话,前额上就砰的一声被一只凸出来的物体撞到,惊吓之余,他不由自主的脱口大叫一声。 听到杜程远的痛叫声,冉冉站住了,说了句:“哦,我忘记了,你个子好高的。苏伯和我就不会被碰到的。”说着话她手持蜡烛转过身来,黯淡的烛光摇曳不定,黑暗中她那张苍白的脸颊触目惊心,这张于黑暗之中透射出优雅文静的苍白面孔与四周的环境是如此的不协调,令得杜程远心里无由感受到了莫以名状的惊怖,儿时听到的许多怪异故事突然从记忆中涌出,他急促的喘息一声,不由自主的再次后退。 冉冉说了句:“小心,你的后面……”一边说着,一边伸出一只手来拉他,杜程远下意识的回避冉冉的那只手,却听哎哟一声,一根尖利的钉子穿透他的衣服,剧烈的痛楚迫得他大叫一声,向一边疾闪。只听轰的一声,他撞在一堆由支楞八跷的桌椅腿和坚硬的金属器械组构成的垃圾里,有什么东西砰的一声从高处跌落下来,引发了稀哩哗啦一片巨大的声响,杂物堕落地面,厚积的尘埃一如令人窒息的污色雪花,飘飘扬扬漫空而起。带起风声在腐旧的楼道里飘拂着,冉冉手中的蜡烛被风吹灭,从生命深处洇透出来的黑暗立刻吞没了他们。 黑暗令杜程远呆了一呆,本能的,他为冉冉担心起来:“冉冉,你没事吧?”他关切的问道,缓慢举起手,触碰到一团温软的东西上,他惊异的叫了一声,用手轻轻的抚摸了一下,突然意识到他的手碰到的是什么,急忙缩了回来,想解释一句,却感觉喉咙里边干涸枯涩,竟然说不出话来。 冉冉静静的站在那里,他看不到她,却能听见她的喘息声突然剧烈起来,杜程远心里的尴尬已经到了极点,那种窘迫让他无地自容,好长时间过去,才嘟囔了一声:“对不起冉冉,我刚才不是有意的。”这声音微弱无力,连他自己都听不清楚,他怀疑自己是否真的把这句话说出了口。 “嚓”的一声,冉冉划亮了一根火柴,再把蜡烛点燃,那飘忽不定的烛光映照出她那一张阴郁的面容。杜程远呆呆的望着这个年轻女孩子,她是黑暗中的精灵,是遭到光明废黜的黑暗公主,弥漫在她那缺乏活力的生命与青春中的惨淡美丽,是那样的愀心欲碎。冉冉却专注的盯视着烛火,用她的一只手挡住风,当烛光稳定下来之后,她神色如常的将蜡烛举了起来,说道:“现在好了,你要不要还看一看?”杜程远摇了摇头:“不要了吧?这里堆的杂物太多了,等哪一天有时间我替你们清理一下。”冉冉的脸上现出一丝凄绝的笑容,没说话,掉头向来的路走了过去。 杜程远疾追两步,跟在冉冉的身后,一边走一边惊心不定的环顾光线越来越变得清晰的四周,他看到墙壁上留着一幅幅空白,这里应该是曾经悬挂过油画的位置,这幢曾以豪阔而让人动心的宅子,竟然沦为了一座阴森森的鬼楼。 下楼的时候,冉冉的脸上突然浮现出一层美丽的红晕,靠近杜程远,她象个孩子一样神秘的说道:“你不敢进去,肯定会后悔的,再往里走是我的钢琴室,我本来想跳舞给你看的。”杜程远唔唔两声,说了句:“哦,你要是跳起舞来一定非常好看。” 这句应付差事的夸奖让冉冉大为开心,她的脚步变得轻盈快捷起来,苍白的脸颊上泛起了生命的活力。杜程远望着这个女孩子,怜惜之情漫然而生,这朵被禁锢在黑暗之中的花朵,她的生命是多么的缺乏关爱与阳光啊,那怕只是一个礼节性的恭唯,都让她快乐非常,这种快乐就象一柄残忍的利刃,它剥夺了少女的青春与爱情,一任她在黑暗之中悄然绽放,甚至连那种花季的清香都不被这个世界所认同。 下楼之后,冉冉飞跑到苏伯的门前,做个顽皮的手势示意杜程远轻声,然后悄悄推开门,向房间里边张望了一下。这间有人居住的房间与楼上的光景没有本质的不同,除了灰尘的堆积量少一些之外,却多了一股老年人身体上散发出来的特有怪味,紫檀木的桌椅年久褪色,那张古老的红木大床上的被褥已经陈旧不堪,瘦小的老人蜷缩在被子里,脸色平和,鼻翼轻微的抽动着,也许,这是有生以来他睡得最为安稳的一觉。 冉冉看了后,回过头来向杜程远吐了吐舌头:“苏伯还没有醒来,咱们趁这功夫做饭吧,你爱吃什么告诉我,我什么都会做。”杜程远差一点没脱口说出一句:我想吃猪肉炖粉条子。突然想到冉冉真的能够满足他的要求的可能性微乎其乎,就说道:“你做什么我都愿意吃。”听了这话,冉冉的两只眼睛就象两颗明亮的宝石,从心里漾溢出来的快乐把少女的美丽体现到极致。对于女性而言,关爱与怜惜正如阳光与空气,是滋润她们生命不可或缺的养份,也许她一生也没有听到过一个男孩子这样对她说话,杜程远的话引发了她生命之花的盛开,而这是杜程远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的事情。 她让杜程远到客厅里坐下,一个人跑到厨房去忙碌,客厅里的阴森森的气氛让杜程远说不出来的不自在,他又走了出来:“冉冉,你这里有没有书看?”冉冉看了看他,说了声:“你等我替你拿两本。”说完就跑到楼上去了。看着她象只欢快的小鸟飞奔上楼,杜程远这才恍然大悟,穿越那片遍布蛛网与老鼠的地带,里边一定是别有天地,这个女孩子就把自己禁锢在里边,弹琴,跳舞,做游戏,或者是趴在床上看书,对着狭小的窗子做白日梦,她在那不为人知的世界里等待了整整十七年的时光,等待着她生命之花的姹然怒放,她在今天终于等来了他,可是他…… 杜程远摇了摇头,回到沙发上坐下,想起了他的女朋友小黄。与黑暗的精灵冉冉相比,小黄则是另外一种类型的女人,她有着一种世俗的美丽,其精明与狡黠更易于打动人心。 几分钟后,冉冉飞跑了下来,拿给杜程远几本书:《安娜·卡列尼娜》、《少年维特之烦恼》、《九三年》、《包法利夫人》、《红字》,此外还有一本《金融家》,杜程远如获至宝,说了句:“冉冉你真好,谢谢你了。”说完捧起书来就看,冉冉替他倒了一杯水,站在门口默不作声的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见他沉浸在书中,浑然物外,这才又回厨房去了。 过了二十分钟,苏伯睡醒来了,冉冉搀着他进了餐厅,招呼着杜程远一块过去,三人环桌而坐,食物的丰盛让杜程远大吃一惊,新鲜牛奶,煎鸡蛋,鱼子酱,还要一些他只是在书上看到过的食物,他吃得狼吞虎咽,苏伯却有些心神不定,一边吃饭一边思考着什么,而冉冉象是看件新奇的玩具,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杜程远看,连他嚼咽时的喉节蠕动,都让她开心得乐不可支。 吃过饭后,三人到客厅用茶,冉冉去厨房替他们准备水果,这时候外边忽然有客人来拜访:“苏老伯在家吗?”随着话音,一个身材宽宽的男人走了进来,一见到这个男人,苏伯霎时间衰老了一百岁,他眯着一双老眼,满脸笑意,把手放在耳边做喇叭状,表示他耳朵聋了,听不清对方说些什么。而就在这个男人进来之前,他还目光炯炯,听力敏锐,连楼上跑过的老鼠叫什么名字都叫得出来,瞬间功夫竟然如此大的变化,令得杜程远目瞪口呆。 “苏老伯,”来人一点也不怀疑苏伯真的聋了,大声的喊叫着说话:“我是来问一下,上一次跟你说的事,你考虑得怎么样了?” 苏伯立即点头:“噢,廖主任是说你们家小四儿啊,他没来,没来我这儿。” 这个被称为廖主任的男人哭笑不得,拿眼睛瞄了一下坐一边不知所措的杜程远,又大声喊道:“我不是说我们家小四,是说我上一回跟你提起的事儿,是房子的事儿!” “对,对,”苏伯点头:“就是老方家的小四,那孩子太调皮了,跟你们家小四儿没法比。” 廖主任嘀咕了一句:“这老头糊涂了,连人话都听不出来了。”然后他的目光落到杜程远身上:“你是他的什么人?”从这个男人说话的语气上,杜程远猜测他多半是个居委会的小头目,这种人成事不足坏事有余,是招惹不得的,就探了一下身,说道:“我是苏伯的亲戚,过来看一下苏伯。”廖主任立即警惕起来:“亲戚?我怎么从来没见过你?”杜程远笑道:“你没见过,正常,我下乡插队十多年,这才刚刚回城。”廖主任哦了一声,又追问了杜程远几个问题,然后问道:“那个女孩呢?她哪儿去了?”这个廖主任一出现,冉冉就躲了起来,虽然不清楚冉冉为什么要躲,但杜程远这时候肯定是要保护她的,就说道:“她不在,你到底有什么事?” 廖主任嘀咕了一句:“跟你说不清楚。”又转向苏伯:“苏伯,居委会已经做了决定,你上面的房子,一定要腾出来,这是居委会的决定。我已经给你们重新找了地方,宽宽敞敞的,就在海拉尔路上。你们今天就得搬。” 苏伯听了,连连点头:“没错没错,你儿子和老方家小四在同一个班,不过你儿子的学习成绩比他好。” 廖主任冷冷一笑:“苏老伯啊,瞧你耳朵聋了多么不方便,连句人话都听不懂了。”说着话向外边招了招手,立即又从外边进来几个男人,廖主任吩咐道:“你们上去,把堆在上面楼道里的垃圾全都清理干净,今天这幢房子,是一定要腾出来不可的了。” 那几个男人答应了一声,迈步就要上楼梯,直到这时候杜程远才弄清楚这个廖主任所来何为,他立即站了起来:“你们等一等,廖主任,我问你,你凭什么要将苏老伯撵出去?”廖主任呆了一呆:“你说什么呢?谁撵他了?征用这幢房子,是居委会开会做出来的决定,什么地方多出来个你多管闲事?”听了廖主任的话,杜程远顿时兴奋起来,他当红卫兵的时候参加过的大辩论无计其数,最喜欢跟人斗心智,更何况他又在东北磨练十年,早已是今非昔比,别说一个廖主任,就是再来十个八个,无论是争吵还是动手打架,都不在他的话下。他当即上前一步,高声说道:“你少拿居委会来吓唬人,居委会算什么?不过是街道一级的群众组织,连党的基层组织都算不上,谁赋予你的权力强占别人的财产?谁给你的权力将苏老伯撵出自己的家门?你说,国家法律上哪一条哪一款给了你们这个权限?” 原来这个廖主任,是街道的一家小厂的财务部主任,文革期间进的城,这几年来乡下的饭吃不饱,许多亲戚都来投奔他,上海人的居住条件原本就差,再来这么多人,挤得他住的那间狭小的鸽子笼几无落脚之地。于是廖主任就考虑着是不是找个地方安置自己的亲戚,就骑着自行车到处寻找,来到了苏伯家的门口,惊讶的发现这么一幢大洋房里居然只住着一个老头,还有一个见人就怕得躲起来的小姑娘。廖主任心里纳闷,一打听,才知道这个老头解放前是个大资本家,文革期间长期接受群众监督劳动。廖主任政策水平不高,弄不明白为什么一个阶级敌人居然还会住这么一大幢房子,于是就进来问一问老头,能不能借他几间房子暂时先安置一下。 却不知打这幢房子主意的人,廖主任早就不是第一个,苏老伯连同冉冉曾被驱逐出去几次,后来都因为市政府的过问,国家对民族资本家是有政策的,爱国资本家的财产大多是采用赎买的方式,除非是战时体制启动,否则不允许任何人以任何名义侵扰。国家政策是这个样子规定的,但“革命群众”一般是搞不懂这些的,只知道“对待敌人要象秋风扫落叶那样无情”,这就导致了苏伯和冉冉备受侵扰,无奈之下,苏老伯和冉冉用垃圾充塞了楼上,再有人过来要将他扫地出门的话,苏伯就装聋作哑,如果对方动手,他就装做心脏病发作,装死,总之,凡是能想出来的招术苏伯全都用过了,不这么办,他就无法保护自己。 这个在旧上海滩时代大名鼎鼎的苏竹轩,到得老来竟然只能依靠装疯卖傻保护自己,可知虎落平原,龙落浅滩的话,是有其道理的。 而廖主任最初来的时候,还是有礼有节,甚至还拎了两块钱的点心来,但苏伯一味的装聋子,终于让他的耐性失去了,今天要动硬的。看廖主任发作了,凭经验,苏伯知道这一关不好过,立即全身颤抖起来,装病装死,往沙发上一躺。却不想杜程远和廖主任都是最热爱大辨论的,一吵起来浑然忘我,根本没人顾上看他一眼,只见廖主任跳脚大叫道:“这个老头是剥削劳动人民血汗的大资本家,你也不是一个好东西,替剥削阶级张目,有什么资格在这里说话?”杜程远反唇相讥:“拜托,廖主任,现在不是文化大革命了,文革已经全盘否定了,你还念着老黄历呢?不灵了。”廖主任语塞:“你管灵不灵呢,这是我和他的事,你管不着。”杜程远正色道:“廖主任,你还真说错了,别的事这管不着,这事正好归我管。”廖主任吃了一惊,再仔细的打量杜程远,见他满脸正气,声势夺人,不由得怯了三分:“你到底是干什么的?”杜程远就等着他来问这句话,当即转身从自己的提包里取出一张报纸,他把这张报纸带来,是想给苏伯看的,没想到苏老头一唠叨起来没完没了,始终没有机会拿出来,现在他终于如愿了,把报纸往前一递:“你自己看。” 廖主任狐疑的拿眼睛看着杜程远,仔细一看报纸,原来是法国友好客人在我市居民杜程远家里做客的新闻报道,那么据此可断,眼前这个人能够上得了报纸,那官小不了。廖主任一下子不吭气了。 见对方服了软,杜程远把忐忑不安的心情收起,声色俱厉的训斥道:“廖主任,你大小也算是个主任了,连国家对待民族资本家的政策都不了解吗?你知道你这样做意味着什么?你这是带头破坏党的政策,你知道这后果有多严重吗?我现在只要给公安局打一个电话,就没你好!”训得廖主任一个劲的翻白眼,他带来的几个亲戚见势头不对,把杜程远说的话当了真,害怕他真让公安局把廖主任抓起来,急忙过来低声下气的打圆场:“不要生气了,这是个误会,其实我们也不是要撵老头出门,我们只不过想借几个房间住一下,领导你们看我们家里这么多的人……这个困难领导你一定要替我们考虑呀。” 苏伯装了半天的死,见没人理会他,觉得没趣,就竖起耳朵听杜程远说话,那番话听在他的心里,让他恻然落泪,又听廖主任的亲戚这么说话,忍不住开口道:“借房子有你们这么借的吗?象你们这样横行霸道不讲道理,那社会规则不全都乱了套?”廖主任大为诧异:“咿,你不是听不见的吗?”杜程远勃然大怒:“爱听见听不见,什么时候轮到你来管的了?现在马上给我滚出去,否则别怪我不客气了。”廖主任面子下不来,硬顶了一句:“你不客气又能怎么样?”杜程远冲过去就是一脚,廖主任想不到这个“领导”居然真的会动手打人,惊叫一声,掉头就跑。 赶跑了廖主任一行,杜程远气愤愤的回来,自己点了支烟,抬头忽见苏伯不快的眼神,急忙把烟掐灭,嘀咕了一句:“苏伯你别怕,明天我找几个朋友来帮你清理一下,谁要是再来欺负你,我饶不了他。” 苏伯垂下头,身体突然瑟瑟颤抖起来:“杜台铭,你听说过跳蚤没有?” 杜程远急忙解释道:“杜台铭是我父亲,我是他的儿子杜程远。” 苏伯噢了一声,拍了一下脑门:“先别说,你真的比你父亲强多了,强得太多了,台铭有后啊。” 杜程远笑道:“苏伯宽心吧,象刚才来的这几个无赖,我见得多了,都是欺软怕硬的,你越让步,他就越是得寸进尺,你揍他一顿,他就老实了。” 苏伯点头:“这个道理,我比你要清楚得多啊,孩子,可是你知道跳蚤吗?跳蚤的弹跳能力是最强的,能够跳出超过它身体几百倍的高度,可是你要是把跳蚤放进盒子里,上面盖一只透明的玻璃盖,跳蚤跳啊跳,总是跳不出去,慢慢的,它就丧失了跳跃的功能,那怕是你把玻璃盖拿掉了,它也已不会再跳了。我们啊,这些过了气的老头,就是这样一些可怜的跳蚤啊。” 杜程远急忙安慰道:“苏伯你别灰心,现在改革开放了,咱们啊,可以随便跳了,放心吧苏伯,咱们会跳得比以前更高。”说完这句话,他自己琢磨了一下,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苏伯你看我,把咱们都当成跳蚤了。” 苏伯也高兴得大笑了起来,一边笑,他一边说道:“孩子,看了你刚才的情况,我对你重新做了评估,你那可不是初生牛犊不怕虎,那是一种王者之气,一个人要想成就一番事业,这种王者之气是不可少的,当年这种王者之气,我只在杜月竹先生身上看到过,连卢长光都差了许多,今天居然在你身上见到,孩子啊,你知不知道我有多么高兴啊。”说着,苏伯失声的呜咽起来。杜程远急忙上前扶住他:“苏伯你老千万别激动,身体要紧。” 苏伯慢慢推开杜程远:“孩子,我没事,没事的,你先回去,让我一个人静一静,我要考虑一下,怎么样帮助你,孩子啊,你身上这种王者之气对我们来说太重要了,三代人的梦想,可就落到你的身上了,你可不要让我们失望啊。” 杜程远嘀咕了一声:“哪有什么王者之气,就是个打架吗。”见苏伯眉毛一立,急忙赔笑道:“苏伯说得对,说得对,那我先回去了,冉冉呢?她不在你身边,我放心不下。” 苏伯道:“冉冉这孩子怕见生人,躲起来了,你喊一声她就会下来。她小时候受过的欺负太多了,将来你一定要好好的照顾她。” 杜程远道:“那是那是。”仰头冲楼上喊了一声:“冉冉。”不一会儿,冉冉那张担惊受怕的脸从楼上悄悄的探了出来,杜程远向她招手道:“冉冉,别害怕,没事了,大哥替你把那几个家伙都赶走了,明天我还要带几个人来替你清理一下家,顺便警告警告刚才那个家伙,以后,再也不会有人欺负你了。”冉冉一步步的走下楼来,看了看四周,飞跑到苏伯面前,一条腿跪下,把头伏在老人的手掌上。看到这副凄然的惨样,杜程远叹息一声,这才出门离开。 到家的时候,夜色已经深了,杜程远正要掏钥匙开门,伸手一摸,却发现门上的锁已经开了,他吃了一惊,悄悄打开门进去,一进门,失脚踩在一双高跟鞋上,原来是小黄来。 小黄等了他整整一晚上,做好的饭菜一直放在桌子上,上面罩着一个盖子,她自己却坐在椅子上,因为过度疲累,不知不觉睡着了。杜程远进门的声音惊动了她,她羞涩的睁开眼睛:“阿程,去什么地方了?让我担了一晚上的心。” “去了一个以前的朋友家,”杜程远应付了一句,在昏黄的灯光下仔细看小黄,似乎是第一次注意到这个女孩子身上那种茵蕴如兰的浓郁气质,乌黑的短发,白净的皮肤,透着几分娇羞的面容,看他呆呆的盯着她看个不停,小黄局促不安的撩了一下头发:“阿程,你干嘛用这种眼光看着我。” 杜程远唔唔两声,急忙把目光移开,不由自主的又想起了冉冉,那个可怜的黑暗精灵。见她不作声了,小黄催促道:“阿程,你吃了饭没有?没吃先吃饭吧,回来的这么晚,哼。”杜程远道:“吃过了,这么长时间没见你,你好象瘦了。”小黄的肩膀抽搐了一下:“阿程,可能以后我就会天天给你在家里做饭了,再也不会加班了。”杜程远哦了一声,问道:“出什么事了?”小黄幽幽叹息一声:“还能有什么事?还不是那么几个人你争我斗的。” 杜程远眉毛扬了一扬,没说话,他和小黄同在一家工厂,何尝不知道企业内部的攻讦是何等的激烈,政治斗争是社会组织系统得以良性运转的不二法门,杜程远对此深有感触,只要是有人的地方,只要是涉及到利益争夺,政治斗争就不可避免。因为小黄是老厂长力主提拨的,老厂长的政治对手就将她视为主要的攻讦目标,抓住她和杜程远的关系大做文章,这件事前段时间曾经压了下去,最近不知怎么又被人提了出来,目的只有一个,将小黄免职。并不是小黄对他们造成了什么威胁,而是要削弱老厂长的势力,而老厂长正面临退休,自保已是不暇,强大的压力一下子加到了小黄的头上,令她心力交瘁。 看到小黄这副样子,杜程远心里不由得感到一阵难过,这个事说起来杂缠不清,都怪小黄耳根子太软,答应了以前男朋友的非份要求,但如果不是小黄去派出所不惜自污保护他,情况就会截然不同。激愤之下,他走上前,把小黄抱在怀里:“别担心,你一个女孩子家天生就不是政治动物,怎么可能斗得过他们?你等我替你挣到大钱,把你养在家里算了。”小黄听了,把头伏在他的肩头,忍不住落下泪来,一边哭一边用拳头打杜程远的后背:“都怪你,都怪你。”打得杜程远满脸苦相,心想明明是怪你吗,怎么把事情全推到我头上来了?女人这种动物,真是不讲道理,不过他也明白,要是讲道理的话,女人就会变得索然无味。 第二天一早,杜程远找到他以前插队的几个知青朋友,又去厂子里叫了几个要好的同事,跟办公室打招呼了借了一辆卡车,十几个人轰隆隆的来到苏伯家。苏伯饱受了四十年的惊吓,一瞧这架式,还以为又搞大批判了呢,立即躺下装死,幸好冉冉眼尖,一眼看到了杜程远,急不可耐的冲了出来:“阿程哥,阿程哥。”杜程远叫了声冉冉,顺手搂住她的肩膀,带她一起进了房间,苏伯见他带这许多人来,急忙在沙发上坐直,恢复了四十年前的威严。 杜程远道:“苏伯,这些都是我的朋友,我带他们来帮你清理一下楼上的杂物,放心好了苏伯,以后不会再有人敢来闹事的,一会儿我带几个人去那个姓廖的家,教训教训他。” 大家开始上楼清理垃圾,这些楼道里的废物都是苏伯带着冉冉花了几十年的功夫一点点从垃圾堆里捡来的,目的就是想保护自己不受别人的侵扰,虽然如此,但苏伯是个爱干净的人,这些垃圾虽然古怪却都不脏,只是几十年来积淤了过多的灰尘,纷纷扬扬之间让人透不过气来。看到这种情形,冉冉捏着鼻子跑了进去,再出来的时候给大家带来了一叠子口罩,杜程远接过来夸了一句:“冉冉妹妹真乖。”冉冉特别爱听杜程远夸她的话,听了之后兴奋不已:“阿程哥,要不要先替大家准备午饭?”杜程远一挥手:“不用了,你带我去那个姓廖的家,看你阿程哥怎么教训他。” 冉冉听了有些害怕,她害怕所有的陌生人,他们对她及其家人的伤害给她留下了一生的阴影。但她对杜程远有信心,答应了一声,然后杜程远叫上两个老知青,先到客厅里一人换了身没警号的警服,出门左右瞧瞧,见没人注意,这才大摇大摆的找到廖主任的家里,廖主任一家拥挤在一间狭小的鸽笼里,十几平米的狭小地方挤得风雨不透,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找不到。这情形大出杜程远之料,怪不得廖主任要去抢苏老伯的房宅,竟然是个没办法的事情。正不知该说些什么,他的两个朋友却已经板起面孔:叫什么名字?什么时候来上海的?跟这户人家是什么关系?在派出所办了临时户口没有?对廖家人进行起调查来。 廖家人都是从乡下来的,自认为矮人三分,尤其看到对方身穿警服,更害怕言语不慎引来专政之虞,一家人老老实实的龟缩在墙角,有问必答,不敢疏忽。几个人耍了一通威风,自觉没趣,知道象这种人家也只不过是看苏伯好欺负而已,现在遇到这种情况,他们再也不会有胆子来打扰了,就回去了。 回来的路上,他们找了家饭庄订下午饭,然后再回来对楼道里的垃圾进行清理,不出杜程远所料,整整清理出来一卡车的垃圾,废旧机械纸壳桌腿,千奇百怪无有不全,就是找不到一件能够有用的,垃圾上了车后,驶到了附近的一家废品收购站,居然卖了两百多块钱。 楼道清理出来之后,冉冉拉着杜程远的手去里边的房间里看一看,被这满楼道的垃圾遮蔽住的是三间房间,一间是冉冉的卧室,洗得干干净净的床单被褥,墙上挂着一幅她四岁的时候过生日的大幅照片,照片上的冉冉穿着雪白的裙装,头上扎着一朵红花,正坐在一个削瘦的男人怀里吹蛋糕上的蜡烛。不用问,这个男人就是冉冉的父亲了。冉冉告诉他,她父亲是老上海法国银社的高级经理,后来追随苏伯,所以临死之前,把她托付了苏伯。 除了这间卧室,另一间是冉冉的琴房,一只老式钢琴已经年久失修,冉冉说:她很小的时候,调琴师每隔一段时间都要来帮她调琴,后来文化大革命爆发,调琴师被红卫兵活活打死,这架钢琴,从此就再也没有发出它那美妙的声音。父亲去世之后,她来苏伯家,只带了这具钢琴,这是她在世界上的最爱。说着话冉冉走过去,说道:“阿程哥,我好感激你,我要替你弹一曲谢谢你,你一定要听的。”杜程远连连点头:“好,好,冉冉妹妹替我弹琴,我一定洗耳恭听。”说完在脚凳上坐了下来,就见冉冉雪白纤细的十指在黑白两色的钢琴键上划过,一曲《少女的祈祷》宛如风中的花辨轻然飘落于水面之上,令得杜程远心醉神迷,不能自己。 弹过了琴,冉冉又带杜程远来到了书房,那高大的书架让杜程远欣喜若狂,他扑到书架前,手指从一本本发黄的书上摸过。在他生命中求知欲望最为强烈的阶段,却被送到了冰天雪地的北大荒插队下乡,而他回上海之后,所能够找得到的书籍又极为有限,借到手的书大多数都因为翻看过的人太多而已经卷角缺页,手抄本是他们这一代人汲取营养的唯一途径,现在突然看到如此多的书排列在一起,那种兴奋和震撼,是无法形容的。 恋恋不舍的从书房里出来的时候,冉冉抱住他的一条胳膊,央求道:“阿程哥,你跟苏伯说一下,也搬这里来住吧,还可以天天看书,多好啊。”杜程远没有多想,点了点头,说道:“好,那我吃饭的时候跟苏伯求个情,看苏伯愿不愿意答应。” 等到他把朋友们都送走,跟苏伯提起这个要求的时候,苏伯道:“你可以搬过来,但是,你的作息时间,还有你应该看的书,必须由我来替你安排,你要自己乱看可不行。”杜程远知道苏伯是想把他脑子里的东西传授给他,心里感动不已,当即答应了下来。饭后三人回到苏宅,由苏伯指挥,替杜程远在一楼收拾出来一间宽敞的屋子,然后杜程远一头钻进书房里,说什么也不肯出来了。 杜程远钻进书房里整整四天,冉冉定时的把他的饭送进去,他含糊不清的说了声谢谢,抓起食物狼吞虎咽的吃着,目光一刻也不肯离开书本。 他们这一代人,在知识上的饥饿太久了,已经到了饥不择食的地步。他一口气把自己以前最想看却看不到的几十本小说读完,这才想起苏伯的吩咐,满心不情愿的离开书房,等待着苏伯对他的安排。 第 七 章 一个人的自尊如果长期遭受踏践,会沦落到什么地步?苏伯就是一个典型的例子。 这个担惊受怕的老人,在邪恶与残暴面前,他几乎缺乏在任何情况下保护自己的能力,装病装死,装聋作哑,是他能够找到的唯一办法。尤其是他在那个无拳无勇的乡下人廖主任面前的猥琐表现,让人无法相信这个没出息的老头年轻时也曾有过辉煌的经历,血性方刚的杜程远最初对他的这种无奈表示了极大的不解和蔑视,甚至怀疑苏老头的讲述中夸张成份过重。他不知道的是,长达四十年的不停批斗与折磨,已经把老人的自尊剥夺殆尽,人格践踏无余,想办法生存下去,成为了老人在这种极端情形下的最高目标。 就是这样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他的体内却燃烧着不可思议的智慧与生命,他教导了杜程远一种方法,使得杜程远在不到一个星期的时间内迅速的掌握了从高中到大学的十几门课程,这种方法是如此的令人惊讶,如果不是他亲身以历,杜程远是绝不会相信的。 苏伯的教学方法新奇而独特,他不是按部就班,不是按章就节,而是提纲挈领,从知识体系的高度对书本上的知识进行全面概括。 苏伯说:“阿程,你知道孔子吗?”杜程远回答:“知道,不就是那个老是想着复辟的孔老二吗。”苏伯瞪了他一眼,说道:“你别听广播里瞎说,如果你了解到孔子那怕只是一点点事实,你就会对至圣先师的智慧肃然起敬。孔子的智慧,是我们终其一生也难以企及的,曾经有一次,孔子的弟子颜回问孔子:老师,你怎么无所不知,无所不晓呢?孔子回答说:颜回啊,世界上的知识种类是如此的繁杂,如果一个人一样一样的去学习,终其一生也不到多少,而我与别人不同,我是生而知之的。那么什么叫生而知之呢?是一生下来就什么都知道吗?错,接着孔子对生而知之做了理性的诠释,他说:我是把握了事物之间的内在规律,所以就能够无所不知,无所不晓。” 这是杜程远第一次听到有人用尊敬的口吻谈到孔子,在此之前,他对儒学的理解很简单,一直认为孔老二不过是一个丧家犬,现在他才知道,孔子的儒学对这个世界的影响是何等的深远。苏伯兴致勃勃的继续说道:“阿程,你听好了,现在我就把孔子所说的这个事物的内在规律教导给你,但是啊,我也只是知道一点点的皮毛,孔圣人的智慧,瞻之在前,忽焉在后,仰之弥高,钻之弥深,又岂是你我凡夫俗子所能望其背颈?不过呢,只是我教给你的这一点点皮毛,已经足够让你在年轻一辈中脱颖而出了,而别的人,或许他苦学一生,也比不了你集中精力几个小时的思考所获更多。” 苏伯说:“任何理论知识体系,说到底都只是一个假说,是用来解释我们所处的这个世界的。所以任何知识体系都有它的一个适用范围,超出了这个范围,正确就变成了荒谬,永远也不存在放之四海而皆准的什么理论,就算是真的有这种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知识的话,拿到宇宙之间,一样会失去它的有效性。因此,所有的知识体系在本质上是没有区别的,都有着做为知识体系的最基本特征,这个特征是什么呢?就是在公理基础之上的逻辑推演。” 苏伯说:“所谓公理,说明白了就是公认的道理,说得更清楚些,就是大家都认同的一个基础。所有的知识体系,都是依据一个或几个公理经过不停的逻辑推导出来的结论,比如说你一看学头痛的平面几何,它的一个重要公理就是两条平行直线不相交,什么叫不相交?两条平行直线,伸长一米不会相交,伸长一百米仍然不会相交,伸长一万公里还是不相交。如果你不肯承认这个,认为两条平行直线会相交,那么我恭喜你,你又提出了一门新的知识体系,这就是非欧几何。现在你应该明白了吧?平面几何中的所有定理结论,都是依据这一公理推导出来的,说得更明白些,只要你承认两条平行直线不相交,那么,在任何情况下,你都可以推演出一套欧几里德几何的知识体系,这一推演过程,不会因人而异,也不会因为情况的变化而改变。” 苏伯一席话,让杜程远如梦方醒,他把自己关在书房里,拿着笔在纸上不停的推导着,连冉冉进来叫他吃饭都听不到,一个上午的时间过后,他再打开以前最让他头痛的平面几何,惊讶的发现自己已经掌握了这本书的全部知识。 这只是一个开始。 高屋建瓴的掌握了知识体系的学习方法之后,杜程远的知识积累突飞猛进,已经很难再有什么独立研究的思想能够让他为难的了。 这段时间他就住在苏伯的家里,当他看书学习的时候,冉冉就坐在一边,双手托着腮看着他,有时候几个小时一动也不动的看着他,就象在看她一件最喜欢的新玩具一样。等杜程远看书看得累了,她就拉着杜程远的手,悄悄的躲过苏伯的目光,跑到楼上她的琴房弹琴给他听,或者是换上自己的舞裙和舞鞋跳舞给他看。这个女孩子简直就是音乐的精灵,五线谱赋了她对自己生命的全新解读模式,她的许多舞蹈动作都是自己无师自通创造出来的,曼妙的舞姿总是看得杜程远如醉如痴。 有时候苏伯睡着了,杜程远就用自行车带着冉冉跑出去玩,冉冉最喜欢去的地方就是公园,湖光天色放飞了少女快乐的心情,她在公园的花径上飞奔着,敏捷的身形就象是一只美丽的小鹿。那时候她的美丽的带有一股清泉般的澄澈,总是引来路边行人的惊讶回顾,在以前,冉冉非常害怕这种目光,因为这预示着邪恶的侵扰与恶毒的伤害,但是现在不同了,在杜程远身边,她终于找到了渴望已久的温暖与安全。 冉冉告诉他,在她四岁的时候刚刚懂事,过完生日的那一天,一群人冲进了他的家门,对他的父母进行残酷的凌辱与批斗,她也从一个快乐的小公主跌落到了备受小朋友欺凌的境地,从那以后,她就形成了严重的自闭性格,不喜欢见到生人,害怕听到陌生的声音,这种情况随着年龄的增长越来越严重。后来卢长光伯伯去她的家里,见到她见人惊惧的样子,就说:“这个孩子这样下去不行的,会得病的,要不让她去我家里住一段时间?我家里人多杂乱,也热闹。”卢家、苏家与冉冉一家是至交,父亲就把冉冉送到了卢伯伯的家里。 卢伯家里果然象卢伯说过的那样,人多热闹,在他那幢小洋楼里,挤进了二十多户人家,都是卢伯的亲戚,冉冉记忆中最深刻的就是一个叫亚兵的孩子,他与卢长光家的关系是表姑舅,但因为关系太远疏理不清,索性就稀哩糊涂的管卢长光叫爷爷,卢伯最喜欢的就是亚兵,因为他聪明,人长得也秀气。 可是冉冉却说,这个亚兵虽然聪明伶俐,深得卢伯的欢心,心术却不正,他只比冉冉大六岁,但在孩子们之间,六岁的差距就意味着权威与服从,亚兵把这些弟弟妹妹们带到外边做游戏,经常用皮带狠狠的抽他们,冉冉就曾经挨过几次皮带,可是因为亚兵受宠,却谁也不敢说出来。冉冉在卢伯家里呆了一年,虽然饱受亚兵和其它小朋友们的欺负,但毕竟是在群体中生活,快乐的时候总是多于悒郁的时候,所以她的自闭性格改变了不少。一年后父亲将她接回了家,但到十五岁的那一年,因为卢伯生病,想见一见她,父亲又把她送到了卢伯的家里。 卢伯的病,就是让这个亚兵给气出来的,他在外边交了一伙不三不四的朋友,在一起抽烟喝酒,打架斗殴,卢伯要求亚兵的父母管教一下他,却遭到了白眼。十几年过去了,当初因为得到卢伯的允许住进这幢洋房而感激涕零的亲戚们,如今已经鹊占鸩巢,反客为主了。尤其是孩子们长大了,然而,这却是喝狼奶长大的一代人,他们非但不念及卢伯收容抚养他们的恩德,反而对卢伯极为仇视,先后有十几次,卢伯被他亲手带大的孩子带人冲进家门,给卢伯戴上高帽子拖出去游街批斗,原来的亲戚有的搬走了,搬走之前却将原本不属于他们的房子卖掉,新搬进来的人越来越杂,三教九流无所不包,这幢小洋楼拥有了自己的居委会,所有的人都警惕的盯着卢伯的一举一动,轮流监视他的起居,上面不管有什么精神下来总是要揪出卢伯来批斗一番。这种情况让卢伯懊恼不已,后悔当初不该一时心软让亲戚们住进来。正因为接受了卢伯的教训,所以苏伯只要有一线可能,就坚决不允许外人入住自己的房宅,唯恐尾大不掉,反客为主,落得了卢长光一样凄惨的下场。 冉冉说,卢伯是让亚兵故意活活气死的。而亚兵之所以要气死卢伯,是因为他看中了卢伯的房间,想搬进去住,而卢伯却不肯,于是亚兵就起了坏主意。 亚兵的上面还有一个姐姐,他们住的房间是两间,小时候他和姐姐挤在一张床上,到了他二十一岁左右的时候,姐姐也已经成家了,嫁了一个清洁工,也住了进来并占用了一间房,这样亚兵就只能在外边打地铺,和父亲母亲住在一起,所以亚兵就把主意打到了卢伯的那一家房上。他去找过卢伯,花言巧语的想哄骗卢伯搬走,最好搬到街头露天才好。对这个无理的要求,卢伯当然不肯答应,于是亚兵就从外边找来一群人,把一只高音嗽叭架在卢伯的床头,一天十几个小时的吵着他,卢伯已是衰配残年,怎么禁得住如此的折磨与羞辱?一气之下就病倒了。 在卢伯弥留之际,冉冉跟着父亲、苏伯一起去看望他,这位当年在旧上海曾经令日本人羞恼成怒恨之入骨的老人,却在自己亲手抱大的下一代的邪恶面前没有丝毫的抗拒能力,他躺在榻上,浑身上下因为好久没有洗澡而散发着老年人特有的体臭,黯淡无神的目光茫然的看着虚空,也许在另一个世界里,他的斗志与智慧仍然在闪光,但在这里,在冉冉的眼前,他只不过是一个可怜的需要人们救助的老人,但是没有人同情他,除了当年与他一起战斗过的知交老友。他那布满老年斑的枯掌无力的颤抖着,涎水顺着肮脏的胡子淌在枕边,除了身体偶尔颤动一下,他身体内部的活力已经散尽,一代风华,英雄往事,俱成尘烟。只有那只高音嗽叭,仍然发出尖利的口号声。 没错,他们错误的踏入了一个口号至上的时代。 卢伯被那尖利的高音嗽叭折磨了整整三天三夜,才咽下了最后一口气,卢伯的尸体还没有搬出去,亚兵就迫不及待的冲进来抢占住房,苏伯想劝阻他,却挨了他重重的一记耳光,突然之间亚兵看到了冉冉,他的目光顿时露出贪婪的觊觎之色,向着冉冉走了过来:“冉冉,还记得我吧?”他嘻皮笑脸的说道:“我就是你亚兵哥啊,你小时候我带着你玩过的。”冉冉畏怯的代下头,小声的说了句:“记得。”她怎么会忘记?怎么会忘记那皮带的抽打与凌辱? 亚兵绕着冉冉走了两圈,象只野兽一样急切的舐舔着自己的嘴唇:“冉冉,你长大了,真好,走,我带你出去玩玩。”冉冉急忙躲开他,说了声:“不,我要陪着卢伯。”亚兵的眼睛一下子瞪了起来,声音也提高了八度:“霍冉冉同志,我必须要提醒你,虽然你出生在剥削阶级的家庭里,但出身不能由自己选择,可道路是由你自己挑选的,你跟这些剥削劳动人民的资本家在一起,是不肯回到革命的正确道路上来了,是不是?”冉冉害怕极了,不敢回答,只是不停的流泪哭泣,亚兵又狼一样的吼了几句,就悻悻的出去了。 冉冉回到家后不久,亚兵居然又带着人追上门来了:“冉冉,你是坚持做资本家的孝子贤孙,还是反戈一击,重新做人,何去何从,你自己选择吧。”冉冉只好应声道:“我要反戈一击,重新做人。”亚兵满意的点点头,把一只高帽子交到冉冉的手上:“拿着它,给大资本家霍佐华戴上,你要亲自押着他去游街,这样才算是真正的回到了革命的队伍中来。”冉冉不敢反抗,淌着眼泪接过白纸糊的高帽,走向她至亲至爱的父亲,父亲似乎知道在劫难逃,不吭不响的垂下了头,想用自己的屈辱换回女儿的安全。可是冉冉眼看着父亲那颗花白的头,却怎么也下不下手,突然之间她长恸一声,抛下高帽逃了出去。亚兵随后追了出来,可是冉冉疯狂的奔跑着,她跑得那样的快,恨不得立即逃离这非人间的地狱,亚兵和那些身强力壮的男人,竟然没有追上她。 她一口气逃到苏伯的家里,钻进苏伯的怀里放声恸哭起来,苏伯什么也没有问,只是怜惜的用手轻拍着她的后背,从这一天起,她再也没回过自己的家。而她的父亲,在当天被亚兵带走,批斗后回家的途中一头栽倒,就此辞别人世。卢伯和父亲的双双惨死,使得冉冉对这个世界已经不再抱有任何希望,这不是她的世界,她的世界在天国,在梦里。 她将自己牢牢的封闭了起来,不只是用垃圾杂物填充了通往她的房间的过道,连同她的心,也一起严密的封了起来。从此这一老一少幽居孤宅,与这荒谬的世界从此隔膜,如果不是杜程远的来到,她的花月青春,终将为孤寂与黑暗所吞没,终其一生,也难见天日。 冉冉的遭遇,让杜程远更是增添了对这个女孩子的怜惜之情,将她拥在怀中,杜程远沉声问道:“你说的那个叫亚兵的坏东西,现在在什么地方?”冉冉呆了一下,说道:“听苏伯说,他在武斗中打死了人,被判了死刑了。”杜程远噢了一声,心里感觉有点失落,不由自主的把冉冉搂得更紧了,正象苏伯所说的,这个饱受苦难的女孩子,她需要一个宽广的胸怀保护她。如果能够的话,他愿意付诸自己的一生一世,让冉冉永远保持她那甜美的笑靥。 感受到他那胸怀的热力幅射,冉冉把抱住他的双手搂得更紧些,对着他露出了甜美而凄恻的微笑,然后合上了眼睛。她那红润的唇角一如午夜绽放的玫瑰,于娇艳中透射着醉人的幽香,杜程远情不自禁的把他的唇凑过去,感受到他的激情与动作,冉冉把他抱住更紧切。 这是怜惜的一吻,充满关爱的一吻,但却决非是一个男人对一个情春少女的承诺,这个道理是显而易见的,杜程远比冉冉年长十岁不止,他痛惜这个女孩子,一如痛惜自已那失散多年的妹妹。 很难说这种想法有什么自欺欺人之处,杜程远当时的确是这么想的,但是有一个问题被他有意的忽略了,他是现实中的人,知道关怀与爱情不同,爱情那种东西是一种昂贵的生命消费,就如他和小黄,他们为了这份情感耗尽了如此之多的生命,恩恩怨怨牵扯在一起,已经很难再分开了。而冉冉则不然,她完全生活在自己的幻想之中,生活在少女编织的美梦之中,早在锦雪园接待那个法国客人的时候,她就对这个如父兄般慈爱的男人产生了兴趣,理由说起来很简单,她不相信别的人,却因为前代人之间的关系而无端的信赖杜程远。最初她一心以为那个假扮杜程远妻子的漂亮女人真的是杜程远的妻子,后来无意中得知真相,久为孤寂所折磨的少女那颗心立即弥漫起了活力,她相信小说中所描写的爱情同样会发生在她的身上,相信自己的梦而拒绝现实。 爱情降临了,对所有不谙世事的女孩子来说,这多半是件糟糕透顶的事情,离群索居的冉冉更没有理由例外。 想象中的情爱滋润令得冉冉美丽到了无以复加的程度,她象小鸟一样的欢快的歌唱着,憧憬着未来美好的生活。这副光景看在杜程远的眼里,他知道自己闯了祸,这一吻实在是太不慎重,太不应该了,当冉冉飞跑进树丛中去捉一只彩蝶的时候,他坐在湖边的长椅上,为刚才的失态懊悔不迭。现在他不能再为自己寻找借口了,他喜欢冉冉,这是件正常的事情,可是……可是,小黄怎么办? 糟糕的事情远比他预期的还要快,当他们手牵着手回到苏伯的老宅时,苏伯用忧虑的目光看着这一切,说道:“冉冉,你去吴婶那里,跟她说一下下个月的牛奶我们再多订一瓶。”冉冉答应了一声,飞跑上楼换了身格布长裙,临出门时叫了声阿程哥,这才依依不舍的去了。 然后杜程远坐下来,正想对苏伯解释一句什么,苏伯却已经开口了:“阿程,那个姓黄的女孩子是怎么一回事?” “啊——”杜程远目瞪口呆的望着苏伯:“苏伯,你怎么知道她?” 苏伯砰的一拳砸在茶几上:“阿程,你别以为我老糊涂了,就可以任你欺任你骗了,哼,你那点心眼,还不够在我面前玩的。” 杜程远慌了神,急忙站起来:“苏伯,我没有在你面前玩心眼,真的没有。” “还说没有?”苏伯气得浑身颤抖,怒视着杜程远:“没有,你为什么要对我隐瞒这件事?还骗我说你没有结婚。” 杜程远难堪的低下头:“苏伯,我确实是没有结婚……”话未说完,苏伯已是怒不可竭,抬脚踢翻了茶几,戟指杜程远的鼻尖:“撒谎,撒谎,你还敢跟我撒谎!”杜程远急了,猛一跺脚:“苏伯,你骂我也好打我也好,我都不敢说什么,可我确实没有骗过你,更没有结婚,这话要是有一点虚假,让我不得好死!”苏伯怒气冲冲的上前一步:“那你说,你和那个姓黄的女孩子,到底是什么关系?”杜程远满脸苦相:“对象呗,还能是什么关系。”苏伯哼了一声:“那还不是一样!”明明知道对象跟夫妻不一样,可杜程远不敢再辨,生怕惹火了这老头把他轰出门去,这些日子以来老头好象喝了青春剂,居然越来越精神,与前些日子大不相同,再加上他那过人的智慧,让杜程远没有半点勇气敢和他抗争,只是自认晦气,点着头应和道:“是一样,您老说一样就一样。” 苏伯又哼了一声,坐了下来,审问道:“既然你已经有了对象,为什么还要欺骗冉冉?你知道不知道冉冉她父亲把她托付给我的时候说过什么?你居然敢欺骗她?” 杜程远还要解释,苏老头已经象只发怒的狮子一样咆哮起来:“杜程远,我警告你别试图在我面前卖弄你那一点点心计,你看冉冉现在这个样子,难道你敢否认你曾经对她有过喜欢的表示吗?哼,不要以为别人都是瞎子!” 被苏伯一语叫破,杜程远软了下来,低声说道:“苏伯,你怪我是对的,说句实话,我只是把冉冉当做一个可爱的小妹妹的,你瞧我们两个年龄差得这么多,怎么会把事情想到那一方面去呢?可是冉冉却可能是误会了,她毕竟还是不明白事理,我和她之间的可能性是很小的,就算我答应她,等着她再长几岁,不惜等待到我过了三十岁,可到时候她又有了新的想法,这种事苏伯见得比我多,不用我说也是明白的。” “明白?”苏伯微微冷笑:“只怕冉冉的误会,是你刻意营造出来的吧?” 杜程远默然。老人不愧是洞察人性的生活大师,他对男人贪婪与不负责任了解的极为透彻,纵然杜程远有一万个借口替自己遮掩伪饰,但他毕竟是一个男人,有着一个男人与生俱来的弱点,这是事实。 苏伯又吼了半天,才疲倦的挥了挥手:“你去,到西边第二个房间里,打开那只红木漆匣,里边有几张照片你给我拿过来。”杜程远急忙答应一声,抹一把头上的冷汗,小跑了出去,到了那间房子里按照苏伯的吩咐,找到三张照片,先自己偷偷的看了看,惊讶的发现这三张照片上,都是年轻时候的苏伯和女孩子的合影,不同的是,三个女孩子不是同一个人,她们都有着老上海那种妩媚的风情与纯净,但气质上各有千秋。一张照片上的女孩子年龄稍长,模样象是苏伯的姐姐,一只手挽着苏伯的胳膊,另一只手拿着一株紫罗兰。另一张照片上的女孩子清秀可人,楚楚可怜,小鸟一样依偎在苏伯的怀里,好象一刻也不肯分离。第三张照片上的女孩子有点象冉冉,目光纯净,充满梦想,坐在钢琴边的脚凳上,苏伯穿着笔挺的黑色西装,满脸严肃的站在她身边。 这几张照片让杜程远讶然不解,想不到这个糟老头子年轻时居然这么花心,他心里满怀不敬的这样想着,拿着照片回到客厅,小心翼翼的放在苏伯面前。苏伯叹息一声,用颤抖的手指拈起第一张照片:“娟娟,快五十年过去了,你近来还好吗?”然后他抬起头,对杜程远说道:“她就是娟娟了,我的一个远房亲戚的女儿,她从小在我们家长大,是我的姐姐,我十岁的那一年,吵着要去洋学堂读书,家人答应了我,但在我出去念书之前,替我和娟娟表姐订了亲,姑表亲,亲连亲哪!娟娟是那种旧式的大户人家培养出来的有教养的女孩子,温柔,娴静,把委屈都咽进自己的肚子里,从小到大就没让我受一点点的委屈,总是照顾着我。”说到这里他落了泪,可怜善良人总无好报,娟娟一生都照料着我的父亲,从未有过一句的怨言,后来日本人轰炸汀洲,娟娟裹了小脚跑不动,就这么失散了,想来事到今天,她应该已经不在人世了吧?不知道在另一个世界里,她是否还会怨恨我?” 慢慢的用双手捂住自己的脸颊,老人陷入了悲恸之中,好长时间才恢复过来,然后他又拿起第二张照片,看着照片上的那个小鸟依人一样的女孩子说道:“这就是茱鹂了,她父亲是一个乡下的土财主,她性子柔惋,却是柔中有刚,家里给她说的婚事是一个老乡绅的儿子,一个整天沉湎于花街柳巷的鸦片鬼,她表面上应允下来,却趁一天夜晚剪短了长发,换了一身男装,独自一人来到了上海求学,她天生就是一个不甘寂寞的姑娘,象水一样浸染着别人,最初去法国的建议,还是她最先提出来的,在此之前我们曾有过地老天荒海枯石烂的誓言,从没有一天怀疑过我们的真诚。我们是那样的眷恋,而我们之间的矛盾又是如此的不可调和,最终我还是让她失望了,劳燕分飞,是一个必然的结局,这时候再回想起来,怎么会不让人黯然神伤呢?” 慢慢的把照片推到一边,苏伯陷入了回忆之中:“记得当时,除了茱鹂,还有她最要好的一个女伴,叫华英,人如其名啊,英气勃发,常常令得男儿自惭形秽,然而奇怪的是,温婉的茱鹂热衷于政治,而华英却与我的想法相同,记得茱鹂被抓走的那一夜,那是一个多么恐怖的夜晚啊,月亮隐藏在浓厚的云层里,风声掠过就好象无数怨魂野鬼在啼哭,遥远的地方有说不清楚的可怕声音传来,天边不时的划过一道神秘的弧光,那是上天在震怒,我和华英紧紧的抱在一起,身体颤抖得就象狂风中的落叶,就连老天爷都无法容忍这种感情上的背叛啊!”说到这里,老人再也说不下去了,身体颤抖着瘫倒在沙发上,杜程远急忙过去想搀扶住他,老人却突然推开他,目光狂热而迷乱,继续说道:“那是犹大的一夜,我和茱鹂最终不可能走到一起,但是背叛,无论在任何情况下都是一种罪恶,也正是因为这样一个原因,华英也无法再和我继续下去,否则,仅只是那沉重的道义之负,就足以将我们两人压跨。” 杜程远拿起第三张照片,看了看照片上那个坐在钢琴边的女孩子,用目光望着老人,苏伯好象一眼就看到了他的心里,立即说道:“不,当然不,她不是华英,从一开始就不是。” “从一开始就不是?”苏伯的奇异措辞方式,令得杜程远目瞪口呆,这分明是两个不同的女孩子,什么叫“从一开始就不是?”这话是什么意思?可是对于他的疑问,苏伯只是抱以愠怒的一瞥,又陷入自己的回忆之中,不再理会他了。 那么苏伯的这一瞥是什么意思呢?是因为他明知故问而恼怒?还是认为这个事情原本是非常简单根本用不着多费唇舌来解释?杜程远糊涂了。 苏伯那嘶哑无力的声音却又响了起来:“她从一开始就不是华英,后来也从未是过,她就是她,怡如,她的父亲是旧上海的一个高官,据说年轻的时候曾经追随过孙中山先生,后来民国兵乱,起师护申,上海金业交易所的开业,得益于怡如和她父亲的大力支持。” “那你最后娶了谁呢?”杜程远脱口冒出一句,问完之后就后悔了,经历了如此动荡的一生,与这个老人携手走过的伴侣已经不仅仅是情感上的慰籍了,他们之间应该更多的是事情上的战友。出乎意料,苏伯只是瞪了他一眼:“我是在日本人攻入上海前夕结的婚,她的照片被红卫兵抄走烧掉了。”杜程远哦了一声,静听老人继续说下去,苏伯却是好长时间的静默,后来才含糊不清的解释了一句,似乎说出这句话来很不情愿的样子:“我太太是旧上海的一个小家碧玉,读过几本书识得几个字,再就是温莹娴静,我和她是在媒人说合下成亲的,成亲之前只见过她一面。” 杜程远大奇:“苏伯,你年轻的时候闯荡天下,追求自由不疾余力,怎么最后却……” 苏伯长叹一声,拄杖站了起来:“正因为我经过了太多,才知道积沉在生活深处的平静才是最重要的。”杜程远点了点头,揣摩着老人突然跟他说起这些陈年旧事的缘由,一边想,一边将老人搀进卧室,将他扶上了床。说了那许多的话,苏伯已经很是疲劳,他坐在床边,嘟囔了一句:“不要伤害冉冉,她还年轻,你没有资格伤害她。明白?” 杜程远急忙点头:“苏伯,我明白,我全都明白了。” 是的,他终于明白了,苏伯的情感历程,记载着一条鲜明的轨迹,那就是他的事业。正因为他是一个重视情感在生命中的沉重份量的男人,所以才会在晚年回忆起来的时候承受着莫大的痛苦。他对杜程远讲这番话的原因,只是为了告诫这个年轻人,切莫重蹈他的覆辙,前车不远,来者可追,一旦情感与事业形成冲突,这就意味着悲剧的开始。虽然这番训诫来得有点晚,但对杜程远而言,却仍觉得有弥补的可能。 他站在床边一声不响的看着这个不同寻常的老人,直到苏伯昏昏睡去,他这才悄然离开,骑自行车回到了厂子。 一进办公楼,迎面正遇到当初替他张罗婚事的魏大姐:“小杜,你这人怎么回事,怎么才来?还不快点过去看看,小黄找不到你人都快要疯了。”杜程远急忙问道:“魏大姐,出什么事了?”魏大姐指了指前面的布告栏:“你自己不会去看?”杜程远心里一紧,几步冲到布告栏前,抬眼是一张黄纸黑字: 布告:经上级研究决定,免去黄淑华的副厂长职务,保留团书记职务,享受副科级待遇。 原来是这么几天的功夫里,小黄最终还是在残酷的政治斗争败下阵来,被免职了。杜程远倒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他仍然在想着苏伯,曾经有过那么多的优秀女性出现在他的生命里,而最后他竟然选择了一个从未见过面的女人做妻子,这个对人性的洞察已经到了炉火纯青的老人,他究竟是怎么考虑的呢? 在同事交头结耳之中,他大步流星的走到小黄原来的副厂长办公室,里边坐着一个意气风发的男人,这是新任的副厂长了,他傲慢的看着杜程远,问道:“什么事?”杜程远不屑的瞥了他一眼,掉头走开,去别处寻找小黄,后面魏大姐急忙追了上来:“这边,这边,她现在在这边办公。”顺着她的指点,杜程远穿过一条狭长的走廊,走进一阴暗而庞大的办公室,这里是纺织厂历届政治斗争的失败者的最后流放地,工会、团委、妇联,计生等全部集中在这里,小黄坐在一张办公桌前,正和几个上了年纪的老职工比比划划的说着什么,仅从外表上看,被免职的事情似乎没有对她造成什么太大的影响。看到走过来的杜程远,她的眼睛里闪现出一线激动的火花,旋即恢复了矜持的神态:“阿程,你上班了?” 杜程远不回答,一直走到她的身边,伸出一只手抓住了她的胳膊:“跟我来,我有点事要跟你说。” 小黄急忙摆脱开他:“有什么事,你就在这里说好了。”她不愿意走到大庭广众之下,那指指点点与窃窃私语的议论,已经把这个年轻姑娘的心灵压跨了。 “你既然不愿意走,那我就在这里说好了,”杜程远伸展开双臂,气势凌人的大声说道:“小黄,我亲爱的,我要向你求婚,嫁给我吧,我会一生一世的好好对待你,让你永远的快乐。” 杜程远的话,让办公室中的人呆怔了好一会儿,突然有人尖叫一声,霎时间所有的人都欢叫起来,热烈的鼓着掌。小黄的脸泛起了红晕,珠泪盈盈的垂下了头:“你还说呀,我还以为你……”下面的话她没有说出口,她以为杜程远变了心,女性的直觉几乎让她接近了事实。 在众目睽睽之下,杜程远将小黄搂在怀里,轻声的笑道:“你以为什么?告诉你别胡思乱想,你要记住一件事,人不管走出多远,总是要回家的。” 说这句话的时候,他又想起了苏伯珍藏着的那几幅照片,他和妻子的照片被抄走,这几张却仍然完好的保存着,可知在苏伯的心里,那曾经的情感历程与最终的选择是何等的令他刻骨铭心。 生命就是这样,在痛苦的煎熬之中汲取智慧而成长,虽然残酷,却无可避免。 第 八 章 得知杜程远和小黄成婚的消息,苏伯拄着杖站在门口琢磨了好久,他弄不清杜程远是怎么理解他那天所说过的话,事实上,那一天他到底为什么突然讲起了那陈年旧事,连他自己都把握不准。不过他清楚一件事,一个聪明人,会把外界环境的任何形式的变化与刺激理解成良性的推动信号,简单说来一句话,有能力的人,总是庆幸自己的好运,而缺乏能力对自己的行为失之把握的人,则总是不停的抱怨自己时运不济。 就是这么简单,杜程远把苏伯的讲述理解成为了对他的支持,这让苏伯有苦说不出,只好继续装聋作哑,假装什么都不知道,当冉冉问起阿程哥这几天怎么不来了的时候,他就含糊其辞,能遮掩过去就遮掩过去。 杜程远的婚事办得极为简朴,他对小黄说:“我有条件把这个大喜的日子办得更热闹些,可是我不想,因为我不会因为这件事牵扯我过多的精力,你既然嫁给我,相中的是我这个人,就应该在这方面支持我。”出嫁是女孩子一生的大事,小黄虽然一千个不愿意一万个不愿意,可还是答应了他。就这样,他们在一家饭馆里订了十几桌,给自己的朋友们发了邀请函,庆祝过后还是用他的自行车将小黄驼回家,家里除了添置了一件梳妆台,两个新衣柜和两个红色的用来放衣服的大皮箱之外,再也没多买一件电器。 新婚之夜过后,杜程远换了身新衣服,兜里揣了一把喜糖,骑自行车去了苏伯家,一见到他,冉冉飞奔出来,上前抱住了他:“阿程哥,你跑到哪里去了?好几天都没有回来,害我替你担心。”杜程远慈爱的拍了拍冉冉的后背:“乖,这几天苏伯他老人家还好吧。”冉冉回答:“还好,就是有点心神不定的样子。”杜程远心里一惊,冉冉离群索居久了,比一般的女孩子更为敏感,怎样把他结婚的事情告诉她,是件费琢磨的事情。 进厅房问候过苏伯过后,冉冉拉着他上了楼,把他推到座位上,先给他弹了一支自己刚刚谱出来的钢琴曲,曲乐悠扬快乐,充满了少女天真的想象与暇思,杜程远却有点心不定:“冉冉,有个事……”他刚刚开了口,冉冉却对他竖起一根食指,示意他先不要出声,然后她做了个鬼脸,让杜程远等在这里,跑进了另一个房间。 几分钟后,冉冉又出现了,杜程远一下子跳了起来,目瞪口呆。 冉冉穿着一袭雪白的婚纱,那应该是三十年代老上海的手工艺品,精致,典雅,华贵,把少女那出尘的纯情气质衬托到了极致。她穿着这件比市面上任何款式都要新潮的老古董,雪白的脸上泛起娇羞的红晕:“阿程哥,你看我这么穿漂亮吗?” 杜程远啊啊两声:“漂亮,漂亮,太漂亮了。” 冉冉脸色突然又红了起来,象是怕人听到,她小声的说了一句:“还有你的呢。”拉起杜程远的手进了她的卧室,打开一只雕镂着花卉图案的老式衣柜,露出里边几套保存得一尘不染的西装,黑色的领结,雪白的衬衫,还有三十年代的人物照片时专用的丝质白手套,冉冉把杜程远拉过来:“阿程哥,你试一试,试一试看你穿上合不合身。” 杜程远在心里叹息了一声,伤害已成事实,这是他始料未及的事情,无论如何,他需要承担起残忍的责任来,用冷酷的现实打破少女那天真的梦境。“冉冉”他费力的咽了口唾沫,说道:“冉冉,我就不试了,今天我带你去我家里,我和你嫂子请你吃饭。” 冉冉诧异的望着他:“我嫂子?我没有嫂子的。” “这个……”杜程远尴尬的笑了笑:“我好象以前跟你说起过的,她姓黄,你见了她一定会喜欢她的。” 冉冉后退一步,她的目光充满了惊异与不解:“不,你没有,你自己说过的你没有结婚的,那天和你在一起的那个女人?不是的,她已经嫁给了别人。” “没错没错,”杜程远把脸扭了过去:“那个女人不是的,是另外一个,嗯,另外一个。” 冉冉听得很是费解,问道:“那你到底有几个?” 杜程远被问得忍不住笑了起来:“我能有几个?一个就够了,前天我们刚刚结的婚。她是一个好女孩,温柔娴静,人也长得漂亮,我们两人相处已经快两年了。” “快两年了?”冉冉那双空洞的眼睛紧紧盯着杜程远:“那你怎么从没把她带来介绍我们认识?” “因为她工作忙。”看冉冉似乎并没有太强烈的反应,杜程远放宽了心,回答道:“她以前是二纺织厂的副厂长,忙得不可开交,所以婚事才一拖再拖,这段时间她不忙了,所以就趁这功夫把婚事办了。” 冉冉问了一个关键性的问题:“她以前忙?现在难道就不忙了吗?”她的意思是问:你为什么以前从未说起过这事? “这跟她的工作性质有关。”杜程远假装没有听懂她的话,做了一个手势,表示在这方面的追究毫无意义。 然后冉冉说了句:“我要看看她,你带我去,阿程哥,她见了我不会不高兴吧?” “怎么会,”杜程远如释重负,谢天谢地,总算让冉冉接受了现实,他抹了一把汗,说道:“那冉冉,你把衣服换一下,这件婚纱这么漂亮,可别弄脏了。”冉冉却轻轻的叹息一声:“没有用处的东西,脏或者不脏,又有什么关系呢?”杜程远心里一紧,脱口叫了声:“冉冉。”冉冉却低声的道:“阿程哥,你等我换好衣服,就下来,好不好?”杜程远急忙应道:“好,好,好。”急忙飞步下了楼,却见苏伯孤零零的一个人坐在客厅里,用充满忧虑的眼神看着他,他耸了耸肩,走过去替老人把茶水端过来,然后无声无息的坐了下来,等待着。 他们等了整整半个多小时,在这期间无论是杜程远还是苏伯,都没有说话,两个人就是这么静静的坐着,一直等到冉冉从楼上走了下来。下楼的时候她低垂着头,手里拎着一只用彩绸扎起来的礼品盒,下来之后说了声:“苏伯,阿程哥要带我去看看嫂子。”苏伯啊啊两声:“快去快回啊。”冉冉低声答应着,先出了门,杜程远随后出来,打自行车的车锁,让冉冉坐到后车座上,冉冉坐上去,两人就出了门。 往常的时候,他们也是经常一起出去,都是这个样子的杜程远用自行车带着她,专门挑捡小胡同小巷子,路上遇不到交通警,总是玩得开心。可是今天杜程远心神不定,出门的时候倒是想到可别让交通警给碰到,可世上这事就这么巧,越是怕什么就越是遇到什么,他们才走出第一个路口就让交通警给截住了,那个交通警察走过来,二话不说咔嚓一声先把自行车锁上,钥匙拨了下来。 杜程远急忙解释:“这位兄弟……”警察一句话给他顶了回来:“谁跟你称兄道弟的?拿着!”不由分说把两面小旗塞了过来,杜程远晦气的摸摸鼻子,再回头看看冉冉,冉冉看着他那副欲哭无泪的表情,居然笑了起来:“活该,叫你再骗人!”杜程远心想,我哪里有骗人?可又不敢碰这个话题,就把一面小旗递给冉冉,冉冉的家境使她从小就有一种高高在上的心理优势,不愿意去维持交通,说了句:“你的事我不管,我自己先坐公车去,反正我认得路。”说完就走了,杜程远心里七上八下,可是没办法,他得抓住一个违反交通规则的人交给警察才能脱身,顾不上追冉冉,只好看着她一个人拎着礼盒走远了。 等他好不容易逮住一个倒霉的冤大头,立即急不可耐的将对方交给警察顶替他,对方还在好言好语商量:“兄弟兄弟,你看这个事,我今天结婚……”杜程远说了句:“我的事比结婚还重要,你就包涵着点吧。”对方还要说:“不可能吧?”杜程远道:“怎么就不可能?俩女人这就要在我家里打起来了,你说我的事是不是比你的事急。”那个新郎倌大为羡慕:“好事啊!我这儿就一个还费了不少力气。”杜程远哼了一声:“还好事呢,摊到你头上你就不高兴了。”把小旗还给警察,换回自行车的钥匙,蹬上去拼命的往家里赶。到了家里,推开门,就听见冉冉和小黄两个人叽叽喳喳的说话声,他松了一口气,还好,情况不象他想得那么严重。刚一走进去,冉冉就抢先跳了起来:“阿程哥,你怎么才回来?你身上怎么弄得这么脏。”说着话过来替他抻了抻袖口,看冉冉居然当着小黄的面毫不避嫌,杜程远心知不好,事情远比他想象得更为糟糕,吱唔了几句,急忙躲进卧室换衣服。 等他鼓起勇气再走出来,就见冉冉笑吟吟的站了起来:“阿程哥,嫂子,就不打扰你们了,我先回去了。”杜程远又假意挽留了两句,然后小黄有气无力的说道:“阿程,你替我送送小妹妹吧,我身体有些不舒服。”杜程远心知肚明,她不是身体不舒服,是心里不舒服,吃醋了,就急忙答应一声,送冉冉出门,出来冉冉突然抓住了他的手:“阿程哥,你有了嫂子,以后是不是再也不会理我了呢?”杜程远强笑道:“怎么会,你阿程哥还是会象以前那样疼你的。”冉冉狡黠的一笑:“那你说话可要算数。”杜程远忙不迭的点头:“算数算数,保证算数。”看着冉冉走远,急忙回来,进屋却见客厅里空空荡荡,小黄回卧室去了,可见她对冉冉的拜访是很不满意的。 吃晚饭的时候,杜程远借这个机会把冉冉和苏伯的情况讲了一遍,着重向妻子说清楚冉冉的心智不成熟,她喜欢杜程远,就象喜欢一只新奇的玩具一样,等过几年她长大了,对爱情有了更深入的了解之后,才会明白过来。小黄听了却连连摇头:“阿程,我看啊,你这个飞来的妹妹可不象你说的那么单纯,她说的每句话都是带刺的。”杜程远问道:“她都说什么了?”小黄不高兴了:“你们天天都在一起,说什么还来问我?”杜程远就不再作声了。过一会儿小黄起身收拾碗筷,说了句:“阿程,连你都说那个姓苏的老头怪怪的,以后别去他那里了好不好?”杜程远闷声道:“这不行,你总不希望我窝窝囊囊过一辈子吧?”小黄道:“那也不一定非要求着他。”杜程远连连摇头:“你不懂,据我观察这形势,最多不过几年的功夫,中央就会启动资本市场,我不能错过这个机会,更何况,除了我,也没第二人能够促成这件事情。”小黄走到他身边,柔声说道:“阿程,我一点也不怀疑你的本事,可是我担心……”杜程远问道:“你担心什么?”小黄叹息一声:“阿程,钱多真是好事吗?”杜程远沉声道:“钱多不一定是好事,但钱少,肯定是件坏事。”小黄道:“阿程,你不知道的,就算是你做出了一番事业,可那勾心斗角的算计,也会把你的成就抵消的。”杜程远伸手拉住小黄的手,把她拉到身边:“你要知道,中国折腾了这么多年,是到了考虑发展的时候了,要发展,就要竞争,不勾心斗角叫什么竞争?你以为竞争是幼儿园小朋友排排座,分果果吗?”小黄问了一句:“那照你的意思,我也得跟刚才找上门来的冉冉竞争了?”杜程远呆了一呆,哈哈大笑起来,顺手把妻子抱起来:“要真有这么一回事的话,那你已经赢了。”小黄却幽幽的叹息了一声:“我看未必。” 她说对了。 第二天,杜程远怕小黄多心,没有去苏伯那里,就在家里看书,撰写一份关于证券公司的管理体制方面的文章,正忙着,冉冉却找来了,小黄一见到她说不出的不高兴,声称头痛,赌气去卧室躺着去了。冉冉却假装什么也不知道的样子,仍然象以前那样,当杜程远看书的时候,就依偎在他身边,眼睛一眨也不眨的看着他。这种红袖添香夜读书的诗意,错非你亲身以历,否则是不会体验到杜程远的那种如坐针毡的感觉的。他写不下去,就放下笔,问冉冉:“苏伯还好吧,”冉冉点头,不说话,姿式也不变,仍然是那么入神的盯着他看,杜程远头上冒出汗来,央求道:“冉冉,我忘了个事儿,苏伯的奶粉快要喝完了,冉冉去帮苏伯买两袋吧。”冉冉道:“哪咱们俩一起去。”杜程远推托道:“冉冉,你看我这手上有个活,是关于在上海建立中国第一家证券公司的建议,过几天还要托人递交市政府的,时间上忙不过来,冉冉你就一个人去吧。”冉冉道:“阿程哥,你不喜欢我在你身边吗?可你说过还会象以前那样对待我的。”杜程远的汗珠淌到了鼻尖上:“是是,我说过,可是苏伯不能不照顾吧,是不是冉冉?”冉冉道:“苏伯的奶粉我会买的,现在我只想看着你。”杜程远鼻尖上的汗珠滴到稿纸上:“冉冉,你要懂事就听话,不听话我就真的不喜欢你了。”冉冉却问了一句:“那你以前是真的喜欢过我的了?”杜程远吱唔道:“我从来都是拿你当我的妹妹的,从来都是。”冉冉道:“阿程哥,你见过哥哥吻妹妹的嘴唇的吗?都是吻脑门的。”杜程远心虚了:“这个……我要去厕所。”急忙溜了出来,背靠墙壁叹息一声,这个冉冉,可真比他预想的要难缠得多。 次日,冉冉又来了,仍然象以前那样趴在书案边盯着杜程远看,小黄气得几次想发火,最后还是忍了下来,招呼冉冉:“冉冉,你过来,别打搅你阿程哥,嫂子跟你说句话。”冉冉走过去,问道:“嫂子,什么事?”小黄问她:“冉冉,你今年多大了?”冉冉道:“十九了。”小黄噢了一声:“十九岁的女孩子了,要懂得含蓄,最起码的脸面还是要的,你说是不是?”冉冉涨红了脸:“嫂子,我当然要脸的了,也知道应该含蓄点,可是阿程哥说过他要一辈子让我开心的,可他现在这个样子,我一点也不开心。”小黄冷冷的道:“你不开心也没有办法,他现在成家了,有个责任感,不能再象以前那样两小无猜了,你说是不是?”冉冉道:“嫂子,你用不着拐着弯来骂我,骂人我不会,但讲道理我还是懂得的,你叫阿程哥自己来说,岂不是更好?”小黄道:“你阿程哥有事出去了,有话还是咱们姑嫂两个聊聊吧。”冉冉道:“他哪里有出去,他就在……”一扭头,却发现杜程远早已趁这功夫溜之乎也。 冉冉的心计斗不过小黄,平白受了一番羞辱,淌着眼泪走了。从那以后,她再也没有回来过。 几天之后,杜程远完成了证券公司的筹建规划书,去找苏伯看一看,到了苏伯家门前,却发现门上上着锁,一张纸条插在门缝里,是苏伯留给他的,上面写着:“阿程,冉冉病了,我也老了,很多事情做不来了,我带她去法国散散心,过段时间再回来,你就自己努力吧,有什么事情的话,可以与让—布郎歇克先生联系。” 杜程远长长的舒了一口气,问题这样解决,也好。急忙蹬自行车回家,去安抚同样受了委屈的妻子。 几天之后,他托了朋友的关系将建议书递交到了市政府,然后回家继续看书,过了足足三个月也没见什么动静,突然有一天,市政府办公厅打电话让他过去一下,他到了之后,见到了一个主抓经济的副市长,两个银行的官员和一个财政厅的人。原来,银行、财政和计委口都考虑到上海经济的发展,提出了重建东方华尔街的规划及建议,并为此开过了几次碰头会,只不过大家都知道事情必须要做,但究竟应该怎么做,却谁也说不出来个子午卯酉,毕竟,改革开放刚刚开始,关于市场经济究竟姓社还是姓资的争论还时而复起。在一次碰头会上,有人把杜程远的建议拿了出来,让大家看看,银行和财政口的人官员一看,顿时大吃一惊,急忙问:“这个杜程远是谁?他怎么懂得这个?这些问题我们讨论了将近半年,也不知应该怎么搞,他这里却分析得头头是道,资本市场这个概念也很好,是谁教给他的这些东西呢?”副市长看不懂杜程远的建议,只是感觉有些地方说得在理,所以才想听听大家的意见,见大家都这么说,也说道:“既然如此,那把这个杜程远请过来,大家跟他聊聊。” 杜程远赶到了市政府,大家现场问了他一百多个问题,他一一做了答复,想不到大上海居然还有他这样的人才,副市长顿起怜才之念,当即吩咐道:“小杜,你再做一项工作,从理论上把你的想法完善一下,要注意多考虑到马克思主义理论的实践与应用,搞出一份更充实的建议来。”杜程远点头答应了。 回家之后,他花费了半个月的时间,按照要求完成了建议报告,可这次递上去,却如泥牛入海,杳无消息了,直到两年以后,中国的资本市场才重新提起并迅速推行开来。 过了大半年,苏伯带着冉冉从法国回来了,杜程远急忙赶去探望,惊讶的发现只不过半年的光景,冉冉好象变了一个人,变得成熟起来,个子长高了,那种孩子气的单纯不见了,却多了几分都市女郎的妩媚。只是她的气质上带有几分令人不快的清高孤傲,尤其是在杜程远的面前,她那冷冰冰的神色让他感受到说不出来的不舒服。 冉冉的高傲,正是杜程远培养出来的,他应该知道这个姑娘的绝顶聪明,从最初两个人情意眷遣,到后来他在婚姻上的选择,让冉冉对这个世界丧失了最后的希望。 事实上,两年以后上海决定推出第一家现代管理制度的证券公司的时候,对于总经理的人选,就有这方面的反对意见,认为杜程远与当年的大资本家苏竹轩关系不清不白,更有人证实说杜程远与苏竹轩的养女关系暧昧,认为此人在政治上不可靠。但是调查表明,这一切不过是捕风捉影,杜程远早已成家,与妻子关系和美,夫妻感情和睦,如果说他的生活作风上有什么不慎重之处的话,这种可能性实在无法找到确切的证据。所以争论到最后,还是支持杜程远出任总经理的一派占了上风,这个结果的出现,不可避免的影响到了冉冉对他的看法。 冉冉并不认为杜程远不爱她,相反,她知道杜程远是喜欢她的,她年轻,美丽,清纯,家境优越,学养过人,无论从任何一个角度上来说,她都要比杜程远的妻子更值得杜程远动心。然而,杜程远最终却选择了小黄,这不能不让她怀疑是感情之外的什么东西在起了作用。总之一句话,冉冉认为杜程远不过是一个趋炎附近势之徒,一个利欲熏心之辈,一个将自己的感情当做筹码的伪君子,冒险家。基于这个过低的评价,使得她在杜程远面前占据了道德的制高点,那种冷冰冰的不屑态度,也就是可以理解的了。 杜程远对冉冉的影响不止限于此,事实上,对于杜程远的失望,更加证实了冉冉在幼年养成的对这个世界的看法,那绝不是一个让人喜欢的世界,在这个世界中充满了欺诈与不义,甚至连最神圣的情感都被那些利欲熏心之辈用来当做向上爬的阶梯。从那一天起冉冉对这个世界彻底的失望了,她高高在上,俯瞰着大千世界那些渺小的芸芸众生,看着他们为了一点点利益不顾体面的你争我夺,厌恶与憎恨让她变得阴郁起来,一如张铖所见到的那个样子。 冉冉回来这一趟,只是因为她的一个心结在起作用,她想再亲眼看一看杜程远,看看他是不是象自己所想象的那样卑微而丑陋,事实上她所看到的只是她想要看到的东西,人生就是这样,一旦坏的印象形成,就再也没有修复的可能了。她看到杜程远一脸的假笑,看到杜程远谈到即将推出的证券公司时的那狂热目光,在此之前,她还认为这是一个男人的事业。但是现在,她不这样认为了。 失落与失望的双重折磨让冉冉变得更加清傲悒郁,她只在国内停留了很短的时间,就飞往法国留学去了,期间又回来几次,这时候的杜程远已经在业界大展手脚,成为了中国赫赫有名的证券市场教父。而在她的心里,他仍然不过是一个拿最神圣的爱情做交易的小人罢了。 此后又过了几年,冉冉已经二十七岁了,却仍然是孤身一人,她那落寞的身影在国际航线上往返穿棱,清傲与悒郁随着时日的迁移,已经成为她心中化不开的郁结。 二十七岁的那一年她结束了四处漂泊的生活,回到了苏伯的身边,对她的归来苏伯表示了极大的欣慰,归根到底,苏伯与杜程远是同一样的人,他们都是男人,生来就注定要成就一番事业的,儿女情长,英雄气短那种事,终究只会成为他们生命过程中的一个美丽幻影。确切的说,在情感方面,苏伯是对杜程远充满怨恨的,因为他辜负了冉冉,而在事业方面,苏伯却是倾向于杜程远的,甚至极为欣赏杜程远快刀斩乱麻的婚姻选择,事实证明他的选择是正确的,这为他的事业铺平了道路。无论是杜程远还是冉冉,他们都是他的孩子,是他为这个世界所提供的最美丽的礼物,所以,苏伯在他们两人的事情上继续装聋作哑,能不知道就尽量装着不知道的样子。 张铖的突然闯入,引起了苏伯的极大兴趣,因为他是患有自闭症的冉冉主动结交的第一个男人,所以苏伯在第一时间摇着轮椅过去瞧个清楚。 第一眼就让苏伯说不出来的失望,这个男人,这个穿着西装还不把袖口上的商标剪下来的男人,他一脸的横肉矮小的个子,满脸都是那种暴发户的精明与冲动,居然是个洗脚上田没几天的乡下人,这让苏伯说不出来的索然无味。 这时候的苏伯已经大不同以前,甚至给人一种脱胎换骨的感觉。虽然严重的风湿病使得他不利于行,不得不坐到了轮椅上,但是,中国资本市场的日益兴旺,却使得他生命中的活力再度重现,那不时的兴奋与旺盛的精力,甚至连许多年轻人都为之吃惊。而随着国门的打开,人们的思想越来越变得理性起来,对当年的一切重新做了评价,苏伯的社会地位也在逐步上升,许多久无音讯的老朋友,老同事都找了来,把数量惊人的资本委托给他管理,于是他利用自己在证券市场上投资所获得的第一笔资金,重新修缮了罗耶斯夫俱乐部,俱乐部车开张之日,杜程远亲自赶来祝贺,东方华尔街的盛景在大上海再度重现,一支不可忽视的民间资本力量逐渐兴起。 大上海,苏竹轩。 五十年的等待,五十年的梦想,一朝成真。 在罗耶斯夫俱乐部里招待张铖的时候,冉冉第一句话问他:“你要什么?”这句话是有缘由的,由于苏伯的影响力越来越大,许多人慕名而来,希望能够在资本市场中分得一杯羹。冉冉把张铖也看做了这种人,这是可以理解的,因为她遇到张铖是在资本论坛上。可是让她始料未及的是,张铖这个土包子根本没有听说过苏竹轩这个名字,对中国资本市场的兴起缘由更是糊涂得可以,简直可以说是一无所知。吸引他的只是冉冉那种冰雪般纯净的都市女郎形象及她那清傲悒郁的气质,所有的这一切都激发了他的攻击欲望,得手之后就得胜回朝了,压根没有想到借这个机会获得苏伯的支持。 这次事情给了冉冉强烈的刺激,这是她在杜程远之后的八年里第一次体验到男人的那种雄性力量,这种力量让她感受到无由的屈辱与悲愤,她甚至想到过报案,把那个乡下土包子绳之以法,但是张铖所说的那句话:“无论你怎么样对待我,我都不后悔。”却让她最终鼓不起勇气来,她纵然再清傲,再对趋炎附势的男人不屑一顾,但她终究是一个女人,这就决定了她的选择必须是感性的。 回到自己的房间里,紧紧的把门关上,冉冉伏在床上恸哭起来,多少年了,她遇到什么伤心的事情,或者是受到了什么委屈,总是这样躲到无人的地方痛哭一场,因为这个世界上没有一个温暖而宽阔的胸怀承载她的失落与伤恸,她只能这样,一如以往。 哭过了一段时间之后,心中那种烦燥与屈辱渐渐消散,她走到穿衣镜前,对着镜子比试几件没有穿过的新衣服,心里却不由自主的在想张铖,那个家伙,感觉上他跟杜程远都是一类人,只不过正象杜程远所说的,他的运气太坏,没有遇到过良师指导,全是靠自己打拼出来的天下,杜程远预言张铖不会长久,她却不以为然,这倒不是她认为杜程远的判断不对,而是她鄙夷杜程远的为人。不要以为你杜程远受到苏伯的宠爱就可以横行天下了,在今天的这个世界上,你和他一样都是无可依凭的草根阶层,资本市场上纵然机会多多,但玩到最后,杜程远却未必能够如得了愿。 她心里正在暗暗诅咒着杜程远,吴婶上来敲门,叫她去餐厅用餐。吴婶是市郊的一个农民,以前家里养着一头奶牛,苏伯在她那里订牛奶订了好多年,后来吴婶老了,养奶牛也不那么容易赚钱了,苏伯就把她请来做了家里的保姆,替代冉冉照料他的起居。吴婶为人憨实,以前卖给苏伯的牛奶里从没有掺过假,家里请了她来帮忙,冉冉很是放心。听到吴婶的敲门声,冉冉喊了一句:“吴婶你们先吃吧,我不想吃。”说完这句话却又改变了主意,拉开了门,抢在吴婶前面下了楼。 象往常一样,杜程远留下来没走,一边陪苏伯用餐,一边眉飞色舞的讲着他的浦华国际迅速在国际上扩张的事情,苏伯听着,不停的点头,偶尔指点或评价几句。想不到一朝解禁,中国的资本市场扩张得竟是如此之快,让这个老人心里感慨不已,在当年,他和卢长光、罗进业三人,穷尽了毕生的精力,也只是将中国的证券市场小小的推进了一步,而杜程远却得天时地利人和,一跃而成为国际资本市场上大名鼎鼎的人物,真是时势造英雄啊,让苏伯甚至有点嫉妒了起来。 看到冉冉走进来,杜程远急忙起身:“冉冉,快过来,你不是最喜欢吃蟹黄吗,都给你留着呢,我和苏伯都没敢动一下。”冉冉哼了一声,走到餐桌前坐下,先问过苏伯好,然后对杜程远说道:“阿程哥,你用不着每一次都这个样子,就坐下来吃你的好了。”杜程远宽容的笑了笑,不说话,只是把掀开盖的大闸蟹向她这边推了一推。然后冉冉问了句:“阿程哥,嫂子还好吧?”杜程远点了点头:“还好,她现在就是在家里教导孩子,做个全职太太。”说完不再说话了,开始吃饭,心里却不由得有几分警惕,冉冉连续六年不愿意理睬他,今天却突然主动向他问好,这预示着什么?他是个聪明人,聪明人考虑问题的时候总是要拐几个弯,凭感觉,他意识到有什么事情将会发生,却不清楚会是什么事,只能意识到这种事情对他来说不是件好事。 冉冉开始用心的吃蟹黄,吃了几口,问苏伯:“苏伯,今天俱乐部里好象又来了几个新人。”苏伯啊啊了两声,说了声是有这么回事,然后转向杜程远:“阿程,记得吃饭前你跟我提起过张铖,象他这种券商,在国内市场上占的比例有多高?”这个可爱的小老头是个两面派,一会儿帮杜程远糊弄冉冉,一会儿又帮冉冉对杜程远旁敲侧击,周旋在自己的两个最疼爱的孩子之间,他也不嫌累得慌。 杜程远却是警觉得很,冉冉的变化无常,与苏伯不停的打听张铖的情况,他立即感觉到这其中一定有什么关联,随口应付老头几句之后,借口去洗手间,进了洗手间之后马上给刘启胜打了一个电话:“启胜,公司那边没什么事儿吧?”刘启胜回答:“是杜总啊,没什么事,放心好了杜总,有事我随时会向您汇报的。”杜程远嗯了一声:“我问你个事儿,你那个朋友张铖,就是辽经信托的张总,他最近没来上海吗?”刘启胜回答:“他好象刚刚参加了资本论坛回去,在上海的时候还打了几个电话给我,想见你一面,我当时人不在上海,没有安排妥当。”杜程远不高兴了:“小刘,这就是你的不对了,我记得以前跟你说过几次,如果张铖来上海的话,要记住告诉我的,你怎么不跟我说?”刘启胜急忙检讨:“杜总,这是我一时疏忽,没有考虑周全,以后我一定注意。”杜程远的声音缓和了下来:“你没说,这也不能怪你,好象那句话是一年前跟你说起的了,不过你以后要记住,既然我说过的话,总是有原因的,不要因为时间长了就忽略了。”刘启胜急忙答应。 关掉手机,杜程远走到水池边洗手,心里恍忽不定:张铖来上海了,而且他居然不知通过什么关系与苏伯碰了头,这件事甚至影响到了冉冉的心情变化,这对他杜程远来说,究竟意味着什么呢?他伸出手指,在镜子上写了张铖两个字,身体突然颤抖起来,他终于明白了,一件令他胆战心惊的事情发生了: 冉冉和张铖,这两个最无可能的人走到了一起。 以张铖的强悍再加上冉冉对资本市场的洞察与了解,放眼中国,已经没有几个人是他们的对手了! 第 三 部: 博 弈 大 京 城 第 一 章 邵宏春不是太喜欢他目前这份工作,如果不是公司的老总郭文冰三顾茅庐,枉驾屈尊,厚辞卑颜,诚请他出任营业部经理的话,他现在说不定早已进入一家门面更为气派的大公司,施展拳脚大干了起来。这种话他不止跟自己的朋友们说过一次,但也只是说说而已。只有他自己才最清楚,华尔街证券行业协会的会员,这种响当当的招牌也只是唬唬外行人,无论是中国资本市场还是国际资本市场,向来都是资本说话,至于人才,狗屁不是! 就拿这家龙华证券有限公司来说,自总经理郭文冰而下,一共三个副总,常务副总沈炽锐,那个一身健子肉象土匪一样的家伙,字也识不得几个,只是因为他原先是大股东南风证券一家营业部的大厅经理,长年和那些素质不高的底层员工打交道,说起话来脏字满天飞,一口一个他妈的,象这种人放在华尔街恐怕连个扫地的工作也找不到,可在这里,却俨然一方霸主,连走路都是横冲直撞。排在沈炽锐之下的是刘正录,天天象个受气的小媳妇模样,他原是做期货起家,天天想着在市场上狠捞一把,也不说看看自己有没有那个本事,可是他却是由公司的二股东长河证券所委派,也算得上根正苗红了。看人时老是眯着一双小眼睛、连说句话都要斟酌再三、圆滑得象只剥了皮的皮蛋一样的三副总吴进,则是公司的第三大股东龙鹏信托的代言人。瞧瞧这几块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料,邵宏春心里总是替郭文冰感到不值,如果不是他抓住机会,力排众议,顶住这几个家伙的捣蛋入主申红科技做了一把庄的话,只怕这家龙华证券,现在早就关门了。 做庄申红科技,龙华证券一次就从市场上赚到了六千万的丰厚利润,但这件事邵宏春做得极不情愿,如果不是中国的资本市场上的钱实在是太容易赚了,再加上郭文冰对他倚重有加,否则的话,他才不愿意用自己的本事哄着象沈炽锐之流的人开心呢。事实上也就是在公司清仓之后,郭文冰请了邵春去一家名为南歌子的酒楼喝酒,席间无意中透露出来,当初他盛意拳拳请邵宏春来公司的时候,常务副总沈炽锐说什么也不同意,他是想把这个位置给他的小舅子留着,听了这个内情之后邵宏春表面上没说什么,心里却更加厌恶沈炽锐的为人了。 因为沈炽锐的事情影响到邵春心情不快,昨天晚上的酒喝得多了点,可是一大早老郭就把电话打了过来,说是南风证券的董事长今天要到北京,让他早一点准备材料好汇报一下工作。有什么好准备的?不就是公司里那点自营业务吗?就算是闭着眼睛邵春也能说得明明白白。虽然是这样,可是邵宏春对这个从未谋面的老板还是充满了好奇心,他真的很想知道,派出沈炽锐那种土匪形象的大老板,又会是一个什么模样呢?会不会是一个比沈炽锐更土更匪的土匪呢? 孰料到了公司之后,老郭满脸堆笑的陪着一个年轻女孩子走了进来,介绍说她就是声名赫赫的南风证券的邱董事长,看得邵宏春差一点跌破了眼镜。 邱董事长很年轻,很漂亮,还不到三十岁,看着她在座位上略带几分茫然的神态,邵宏春却不由自主的倒吸了一口冷气;在这个年轻美貌的少女董事长身后隐藏着可怕的大人物,邱董事长之所以成为董事长,恐怕理由只有一个,她年轻,不谙世事,只不过是公司里一块漂亮的招牌,不过话又说回来,六千万的利润对方只不过派一只花瓶过来看看,那么幕后大老板所操纵的盘子究竟有多大,这个就是可想而知的事情了。 虽然心里不以为然,但是邵宏春却仍然对年轻美貌的邱董事长表示了尊重,毕竟年轻美貌不是她的错误,他按照自己惯常的风格,把营业部当初立项入主申红科技的过程向岳董做了汇报,并按老郭曾经给过他的提示,一再说明龙华证券的成功,是在董事会的领导及以老郭为首的领导班子的同心协力的配合之下才取得的,最后他的话题一转,落到了金融创新上:“目前的中国资本市场面临着金融产品严重缺短的现状,这在一定程度上抑制了资本市场的发展,所以,全新的交易产品必将会在近期推出,涉及到期指及期债等各类产品,这将是我们龙华证券所面临的全新的机会,如果我们能够先人一步,把握市场,龙华证券势必将有一个更好的发展。” 在邵宏春说话的时候,老郭一个劲的拿眼睛看他,因为他这番话与公司的意见完全不相符,公司目前的业务内容仍然是立足证券市场做课题研究,把握住市场的波动低线介入,这也是董事会的精神,几乎每一家证券公司都是这么做,邵宏春却突然冒出来一个什么金融创新,这未免也太不慎重了。 其实这话一说出口,邵宏春就后悔了,可能是这段时间他研究市场过于投入的关系,枝节问题就没有把握好,临到汇报工作的时候说漏了嘴,这对可不是一件好事。受这种心理所影响,他含糊其辞的把已经说漏了的话说完,然后忙中出错,又冒出一句:“现在请邱董事长做指示。”说完这句话大家全都低头笑了,他居然把应该由老郭说的话给说了出来,幸好老郭了解他,知道他在华尔街做得时间久了,对国内的事情有些不太适应,就哈哈大笑了几声,拍了拍巴掌:“邱董事长,邵经理已经将公司这一段时间以来的经营情况做了汇报,很全面,也很客观,而且有些东西很值得我们思考。但是公司的发展,一定要按照董事会做出的战略规划来执行,只有这样,我们才能够更准确的把握市场的脉动,做出更大的成绩来,现在,请邱董事长对我们的工作做出进一步的指导。” 老郭说完之后,沈炽锐象条大笨狗一样急忙站起来,替邱董事长斟上茶水,满脸巴结的说了声:“邱董请,”然后带头拍起巴掌来。年轻美貌的邱董事长没有理会献殷勤的沈炽锐,却把目光移向邵宏春:“指导说不上的,工作是大家做出来的,邵经理在申红科技这一项目中为公司立了大功,郭总更是在最困难的情况下让公司渡过了难关。这些事情董事会都是清楚的,我就不多说了,不过,刚才邵经理提到的金融创新,我对这个很感兴趣,邵经理能不能说得更详细一些呢?” 再详细些?邵宏春有些措手不及,看了看老郭,老郭脸上也现出一霎时的茫然,然后用鼓励性的眼光瞥了邵宏春一下,没说什么。于是邵宏春只好把他对目前资本市场的研究情况向邱董事长简单的介绍了一下,出乎他的意料,邱董事长一点也不象他所想象的那样,只是个漂亮的花瓶,她对中国资本市场的把握一点也不亚于在华尔街经受过多次金融风暴洗礼的邵宏春,她有几句话正问在邵宏春的软肋上,比如她仔细的询问国债期货这一全新的金融产品会对国内的资本市场产生什么样子的影响,过度的投机会不会引发高层的关注的等问题,这恰恰是邵宏春研究的时候所忽略的,他是从专业的角度出发看问题,还没有上升到邱董事长这种政治经济观的层次上,这几个问题令得他对年轻貌美的邱董事长刮目相看,才知道邱董事长之所以做到董事长这个位子上,不是象他想象的那样简单。 工作会议之后,邵宏春随着大家恭送邱董事长离开,老郭已经在东安酒楼定了桌,可是邱董事长却行色匆匆,不能赴宴,这让老郭说不出的别扭,显然邱董事长也知道这样太不给老郭面子了,临上车之前说了句:“郭总,这次真的很是抱歉了,不过下一次,我请你,可不要说不来啊。”说罢,那双会说话的眼睛落在邵宏春身上,很是留意的深深看了他一眼。邵宏春的心里莫名的一阵激动,这么年轻美貌的女董事长,应该还没有嫁人吧?邱董事长的轿车已经驶得没了影,邵宏春呆呆的站在原地没动,竟然有一种失魂落魄的感觉。 事情过去几天后,邵宏春有一次很是无意的问起老郭来:“郭总,我真还没想到,南风证券的董事长居然这么年轻。”老郭摇了摇头:“你可别看邱总年轻,厉害呀,现在公司上市名额特别的紧,多少效益不错的公司上市申请就是批不下来,可是只要是邱董负责的项目,几乎全都是过关斩将轻轻松松的就上了市。”邵宏春不由得噢了一声:“怪不得。”有心再问一问邱董事长是否已经嫁人,可是这话不好问出口,就算是他厚着脸皮问了,恐怕老郭也搞不清楚。 眨眼间又是两个月飞快的过去,美丽的邱董事长的影像在邵宏春的心里渐渐淡去,世界上总有些事情是无可奈何的,他邵宏春纵然是年轻英俊,富有才干,但与高高在上的邱董事长的差距,还是太大了一些。就在他不再想入非非的时候,却突然接到了一个陌生的电话:“您好,请问是邵宏春邵经理吗?我是邱萍,好久没联系了,还记得吗?”邵宏春先是一怔,邱萍是谁?旋即醒悟过来,急忙回答道:“啊啊是邱董啊,怎么会不记得?”一边说话,一边诧异的扭过头去看老郭的办公室房间,邱董事长亲自打他的电话,老郭是否知道这件事?这预示着什么呢? “是这样,”邱董事长在电话里边说道:“自从上一次听了邵经理对国债期货的研究之后,董事会对此很感兴趣,我现在正在国际饭店2142房间,不知道邵经理方便不方便过来。” 因为事发突然,邵宏春没有注意到邱董事长在说话的时候使用的是商量的语气,当然这种语气与她的年轻相符,但这件事多少有些怪异,邵宏春一迭声的说着方便,又问了句:“邱董,郭总要不要一起过来?”这个问题显然是出乎邱董事长的意料,她略一迟疑,说了句:“也好,我还欠郭总一顿饭的,正好这次还了他的帐。”说罢就收了线。 邵宏春放下电话,突然后悔跟邱董提到老郭的事,可是当时没有反应过来,现在也只能叫上他了,就走到老郭的办公室:“郭总,有个事跟你说一下,邱董事长来了,住在国际饭店里。”老郭吓了一跳:“有这种事?我怎么不知道?”邵宏春若无其事的道:“她刚刚打我的电话,问我能不能过去。”老郭吃惊的眼珠都凸了出来:“她打电话让你过去?”“是啊,”邵宏春回答道:“我问邱董是不是咱们一起过去,然后她说了句还欠你一顿饭,请你过去一块还了人情。”老郭万难置信的盯着他看了好久,才突然冒出来一句:“你和邱董,一直有联系?”邵宏春回答道:“没有,是她突然打了我的电话,我还纳闷呢。” “打错了吧?”老郭一副无法接受现实的模样,走到门口看了看外边正在办公的员工:“那好,咱们过去。” 两人到了国际饭店,找到了邱董说过的房间按门铃,好一会才见门开,邱董事长穿着一身粉红色便装替他们把门打开:“来得好快,我还以为你们怎么也得过一会儿才到的。”邵宏春退后一步,换了便装的邱董事长似乎多了几分魅惑的力量,让他无由得举止失措,本能的让老郭走在前面,两人进了房间,这是一间按照国际标准设计的套间,格局陈设巧妙的融合进了东方皇家风味,雪白的大理石廊柱气派威严,上面镂雕着气势磅薄的盘龙,一座庞大的室内假山倚落在窗前,人工瀑布被调到了最低水量,显系主人现在不希望受到水声的干扰,精心雕琢的把手上面镶嵌着晶莹璀灿的钻石,在柔和的光线下呈射着醉人心神的棱面,外边这一间显然是会客间,走在最前面的老郭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冷气,脚步竟然不由自主的踉跄起来,在财富面前,没有人能够做到无动于衷。 “二位请坐一下,”邱董把他们带到吧台前的沙发边:“想喝点什么?”老郭举目看了看吧台里琳琅满目的名酒,嘟囔了一句:“我喝矿泉水就成,”邵宏春本想喝点别的什么,听老郭这么说,急忙附和了一句:“我也是。”然后邱董走过去给他们倒水,邵宏春看了看老郭,心想让邱董事长给倒水,这有点不妥当吧?可是老郭显然还没有从最初的惊憾之中恢复过来,就这么理所当然的享受了邱董事长的服务。 然后邱董事长坐过来,很是随意的和老郭聊了几句公司近期的状况?邵宏春突然有一种怪怪的感觉,这个年轻美貌的邱董事长,说话的语气走路的姿式,带着一种明显的谨小慎微,与那天她在公司里接受老郭的工作汇报时的坦然自如判若两人,难道说她比他们这两个大男人还要不适应眼前这个环境吗?那这事就透着怪异了。 三个人正在聊着,里边的工作间里突然响起了哗啦一声,邱董立即站了起来,连声招呼也没打,就快步进了工作间,老郭脸色阴晴不定的看了看那扇随手带上的门,悄声问邵宏春:“里边的人是谁?”邵宏春摇了摇头:“我也不清楚。”老郭面有不满之色,还要再问,那扇门突然打开,一个穿浅素底色缀着紫叶长裙的女人面带愠色,怒气冲冲的从里边走了出来:“我不是告诉过你的吗?你说小邱你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连这么小事都办不妥当?”这时候邱董事长就象一个做了错事正遭到主人责怪的小保姆,低声下气的垂着头:“霍姐你不要急,我记得咱们走时我收拾行李把药装在箱子里的了……”她的话还没说完,那个女人就盛气凌人的打断了她:“装进去了怎么没有?见鬼了?”邱董事长还要再说什么,老郭反应奇快,站了起来:“是什么药?不行我现在下去买一瓶上来。”那个女人瞟了一眼老郭:“不用了,北京这地方哪能买得到,你当你在纽约巴黎呢?”说着径直走过来坐下,邱董事长急忙替她斟上一杯法国红酒,她很是坦然的把高脚杯拿起来,在手里转动着,一双眼睛望着老郭,说了句英语,老郭听不懂,茫然的啊啊两声,这时候邵宏春突然站了起来,神态恭谨的回答了句什么,女人摆摆手,示意邵宏春坐下。 霎时间老郭明白了过来,眼前这个女人,虽然身上不见什么珠光宝气,但言语之间,透着一种高高在上的颐指气使,尤其是她身上流露出来的那种淡然的气质,于平凡之间令人不敢仰视,那种俯视天下芸芸众生的冷傲,与生俱来与周遭的环境浑然一体。这个女人,多半就是邱董事长身后的大人物了,而且听她刚才说的话,老郭虽然听不太懂,但意思还是明白的,她是在问邵宏春一个叫什么詹姆斯的外国人近来好不好,这就是说她对于美国的华尔街了如指掌,如此大的来头,这就怪不得连邱董事长在她面前都不敢大声说话了。 此时邵宏春的心里,吃惊的程度却已经到了极点,因为这个女人问起他的,正是华尔街上赫赫有名的国际资本巨头、华尔街证券商会会长保罗?詹姆斯,邵宏春虽然也是这个商会的成员之一,但以他在商会中的地位,还远未到能能让詹姆斯看他一眼的程度,而詹姆斯属于华尔街的幕后人物,虽然此人是金融大鳄索罗斯的知交密友,对国际资本市场的影响举足轻重,但外界咸与闻之。可这个女人说起詹姆斯的情形,却是如数家珍,连詹姆斯几次秘密来华的行踪,都很了解。这如何不让邵宏春震讶不已? 与邵宏春谈了几句,女人的眼角扫过,发现老郭在一边手足无措,女人的唇角掠过一丝厌倦,转向了老郭,用国语说了句:“不好意思了,听小邱说邵先生是华尔街证券行业协会的会员,因为家父的关系,忍不住多说了几句,郭先生不要见怪才好。” “不会不会,”老郭揩了一把冷汗,见邱董事长又要站起来给大家倒水,他急忙抢先一步跳了起来,在这场合里,端茶倒水的小弟就是他老郭了,这是毫无疑问的。 这时候女人又用国语问邵宏春:“邵先生,上次小邱跟我谈起过你,说你对中国资本市场的国债期货很有研究,所以冒味请你来,是想就此问题请教一下您的意见。” “谈不是研究,谈不上,”邵宏春急忙回答道:“只不过,根据中国资本市场发展的情形,目前资本市场对国民经济的推动作用越来越重要,再考虑退回去已经是不可能的了,所以我想,下一步的发展必然是规范下的新产品推出,这应该是毫无疑问的。” “可是,”女人质疑道:“国内的资本市场是一个单边市场,这个市场存在着一个严重的缺陷,做为业界的专家,邵先生不会对此一无所知吧?” “这个……”邵宏春考虑了一下:“应该承认,中国的资本市场定位存在着严重的问题,这一问题必将为市场的发展带来难以预测的变数,但是,一个理想的市场必然是一个流通的市场,我想高层会考虑解决这一问题的。” “但这一问题所带来的风险及危机,却是我们不得不考虑的问题,”女人沉声说道:“这一问题在总体上是可以忽略的,但在局部,却有可能是致命的。” 女人的话似有所指,让邵宏春一时之间无法捕捉住其内在的本质,只是吱唔了一句:“要是这个样子的话……规范还未开始,规则尚未明确,这对我们来说就是机会。” 女人摇头:“邵先生,你过于乐观了,还有小邱,你们都应该明白,法无明文即不为过,这是大陆法系的精神,在这一方面我们还在学习的过程之中,一时的轻率和考虑不周,就有可能让我们付出过重的代价。” 话说到这里,邵宏春已经完全不知道对方到底在说些什么了,幸好邱董事长接了过来:“霍姐的分析有道理……”但也只是说了半句,却不知为什么没有再说下去。 女人站了起来,把手递给邵宏春:“谢谢你邵先生,你的研究对我们来说很重要,期望能够继续得到你的指点。”邵宏春急忙站起来,握了一下女人的手,霎时间一股森寒直入心底,这个女人的体温,低得简直怕人。 一个简单的会唔就这么草草结束了,邱董事长起身送客,到了门前的时候她说了句:“老郭,霍姐的身体不是太好,离不了人照顾,这样好了,明天我去公司看看大家,把欠你的那顿饭补上,千万别介意啊。” 老郭急忙应了句:“没关系没关系。”门已经对着他们的鼻尖关上了,老郭的呼吸有些急促,扭头看了看邵宏春:“听明白了没有?这就要动手了。” “什么?”邵宏春茫然的问了一句,旋即恍然大悟:“这就是说,交易所真的会在近期推出国债期货,董事会不想错过这个机会。” “有可能吧?”老郭再次回头,看了看那扇紧闭的房门:“宏春,你出人头地的机会,终于来临了,好好干,千万不要错过了。” 邵宏春却摇了摇头:“郭总,我是你聘来的,我只听你的吩咐。”他之所以说这句话,一是这原本是事实,二来呢,因为邱董突然召唤他,已经引起了老郭的忌讳和疑心,所以他一定要向老郭表白一下,以免将来事有反复。 老郭看了他一眼,说了句:“走吧。”两人离开了国际饭店,回到了公司。 第二天,一辆黑色的轿车驶到了公司楼下,邱董事长在一个男人的陪同下下了车,第一眼看到那个男人,邵宏春吓了一大跳。 只见那个家伙人长得象只大磨盘,粗粗胖胖,手臂比之于邵宏春的大腿还要粗上三圈,但是那一身黑色的西服穿在他身上却是特别的顺眼,不用看就知道他穿的衣服是名家设计师专门为他设计的,而且这身衣服与他的气质也很般配,衣料也是选用的上乘优质布料,虽然模样长得七扭八歪,但走起路来却有一股窒人的气势,让人不敢小视。男人下了车,正伸出一只粗壮的手臂做势搀扶邱董事长,沈炽锐已经小步疾跑而至:“稀客啊稀客,赵总亲自光临,来之前你也不说打个招呼。” “哈哈哈,”磨盘一样怕人的男子回过头来,和沈炽锐热情的握手:“老沈,好久不见,你小子行啊,干得还真不错。”说着满口的东北话,熊掌一样的大巴掌照沈炽锐的肩膀上重重的拍了两下。 磨盘男子的大巴掌拍在沈炽锐的肩上,眼见得沈炽锐的身体就矮了半截:“赵总这么说我可经受不了,龙华证券能有今天的局面,全仗着郭总力排众议,请了邵经理这样子的人才加盟,不然的话啊,要是郭总听了我的建议,哪能有今天这样子的局面。”听了沈炽锐的话,磨盘男子哦了一声,目光移向邵宏春,热情的伸出一双手,向着邵宏春走了过来:“邵经理,幸会。” 在邵宏春的心里,是很瞧不起沈炽锐的为人的,可在今天这么一个场合里,沈炽锐却能够捐弃前嫌,实话实说的承认他邵宏春的能力与才干,这让邵宏春心里说不出的受用,急忙上前一步,握住磨盘男人的大手,连声道幸会幸会,心里却纳闷这个怪家伙到底是何方神圣? 这时候邱董事长轻移款步走了过来,介绍道:“邵经理,这位是西城证券的总经理赵总,也是咱们公司董事会的成员。” “西城证券?”邵宏春心中一惊,霎时间心中一片雪亮,终于弄清楚了董事会这些人的来历,南风证券他不了解,可是西城证券他曾经听人说起过,西城的大股东就是辽经信托。 关于辽经信托,在中国的证券市场是一家带有强烈传奇色彩的公司,执掌辽经信托的张铖是一个极为低调的神秘人物,与浦华国际的杜程远相反,他从不接受报纸的采访,外界对其的了解也多是一鳞半爪扑风捉影,但是辽经信托每一次出手都是惊人之笔。象邵宏春这种趴伏在大盘前一千万两千万的土里刨食吃的小本经营,辽经信托向来不屑为之,辽经信托最擅长做的是说服地方政府的支持做资源整合,再通过股权授让之后的实体在当地进行融资项目,就拿邵宏春所了解的辽经信托最近的景蓝证券并购项目中,辽经信托斥资八千万成为了景蓝的大股东,旋即以景蓝的名义在当地成功的进行了融资,获得了两亿五的资本,这种大开大阖的运作手法使得这家来自于中国东北的金融企业在短短五年的时间内一跃成为国内资本市场举足轻重的力量,放眼当今的中国资本市场之上,能够与辽经信托相抗衡的,无非不过是三、五家而已。 辽经信托所控股的证券公司除了董事长兼任总经理的张铖本人之外,谁也不知道到底有多少,就拿邵宏春来说,他在龙华证券做了这么久也只不过知道公司的大股东是南风证券而已,就算是他再聪明十倍,也猜不到辽经信托居然是通过南风证券对这家小小的龙华进行控制。如果不是今天这个姓赵的磨盘老总来到,他甚至连这一点都无从知晓。 中国资本市场的水之深,之浑,由此或可窥见一斑。 这时候老郭出现在门口,他的身后跟着另外两个副总,刘正录和吴进,一见到老郭,赵磨盘哈哈大笑着迎了过去:“老郭,你小子,请到了邵经理这么能干的人才也不说告诉我一声,今天看我怎么罚你。” 老郭啊啊了两声,很是不情愿的和赵磨盘握着手,一双眼睛却看着邵宏春,邵宏春正不明白老郭看他是什么意思,又听到邱董事长对老郭介绍:“这位是西城证券的赵总裁。”听了这句话,邵宏春差一点失笑出声,原来这个赵总裁是个自来熟,老郭压根没跟他打过照面,他却对老郭一见如故,难怪他会派出象沈炽锐这种人来做副总,这可真叫物以类聚,人以群分。 这位赵总来得实在是突然,事先没有打过招呼,人又长得象只大磨盘,让老郭心里说不出来的别扭,幸好这位赵总还算识趣,进了会议室听取邵宏春的汇报的时候,他就不再发一言,只是静静的听着,汇报结束后他这才和邱董事长两人并排鼓起掌来,然后沉声说道:“坦白的讲,对于龙华今天从逆境中杀出一条血路来的这个情况,董事会是始料未及的,这是实话,我不瞒大家,由于前一段时间所发生的大家都知道的事情,对公司的经营造成了极为严重的负面影响,那个时候董事会是有过另起炉灶的考虑的,这种想法对于股东们来说也是情不得已,没有办法的事情,我们做为股东的授权人,要为股东的资本增值负责,这是责任,无可推诿,这一点务必请大家,尤其是请老郭谅解。”说到这里,赵磨盘居然站了起来,向着老郭一抱拳,搞得老郭措手不及,未待老郭反应过来,赵磨盘已经坐了下来,继续说道:“这件事孰是孰非就不用再提了,但是,正因为这种情况,才使得我们龙华证券不等不靠,完全是通过自主经营走出了一条自己的道路,目前董事会各方在这一事件上仍然进行着沟通,无论结果怎么样,我负责的告诉大家一句话,天道酬勤,有志者成,郭总,沈总,尤其是为公司的生存立下汗马功劳的邵经理——”说到这里,他突然扭头小声的和邱董事长说了句什么,又抬起头来:“郭总,对于邵经理目前的安排,龙华公司有没有进一步的想法?” 听了这个赵磨盘的话,邵宏春的心里讶异万分,看此人外表,分明是个未能如期完成进化的野蛮生番,可他说话的时候,却是逻辑严密条理清晰,甚至连措词都极为文雅,而且此人工于心计,善于笼络人心,这才见面没说几句话,就公然替自己伸手要官要职,恁心而论,做了申红科技的项目之后,邵宏春自己也认为已经够资格做个副总了,他已经通过自己的才干与能力证明了自己。这话老郭那天也曾在酒桌上对他说起过,可是老郭当时的意思是说,他已经在公司的高层会议上提议过,但是沈炽锐等三人坚决不同意,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所以邵宏春对沈炽锐一直有看法。可现在又听这位赵磨盘如此之说,邵宏春真的搞不懂这些个人到底哪一个是在说人话,哪一个是在说鬼话了。 见赵磨盘向他征询,老郭微微一欠身:“关于邵经理的材料正在准备之中,很快会报交董事会的。” “不用那么麻烦,”赵磨盘气势如虹,大手一挥:“这里在场的董事会成员有我和邱董事长两个人,高层的沟通工作由我们来做,邵经理——不对,是邵总,从今天开始就获权参加公司的经营会议,在座的几位,有意见没有?” 从营业部的经理到公司的副总,说升就这么升了,这简直是形同儿戏。邵宏春有些意想不到,在座的几个副总,沈炽锐第一个表示支持,刘正录和吴进两人一个劲的眨巴眼睛,在这种场合是很微妙的,就算是他们有反对的意见,就算是想说,也找不到理由。 就在这尴尬的气氛中,赵磨盘打铁趁热,又给在场的诸人敲了几枚钉子:“好,既然大家都没有意见,那么,就只剩下董事会的沟通工作了,这个请你们放心,没有任何问题,不过有句话我要提醒大家,如果哪位有不同意见的话,最好面对面提出来,如果现在不说,背后再嘀嘀咕咕,那是小人之行,公司对这种现象,是绝不会容忍的。” 这时候老郭醒过神来了,欠身大声的补充道:“赵董事的建议,也正是我要说的,我们这是一个集体,是靠大家同心协力才能够在市场中生存的企业,不是可以不讲求效率的机关,哼哼唧唧拖拖拉拉磨磨蹭蹭的事情,对我们来有害无益,我提请大家举手表决,有什么不同意见也好当面锣对面鼓,当场敲响,免得事后嘀咕误人害已,这也是为了大家负责。”说着,他先把一只手举了起来,邵宏春抬眼一瞄,会议室里除了他自己之外,每个人的手都举了起来。所有人的表情都带着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似乎他们一直期待着这个结果一样。 终于成为副总了,邵宏春长长的舒了一口气,突然之间他的心里泛起了嘀咕,他有一种可怕的感觉,眼前这个事情,不见得是什么好事。 资本市场上,象他这样的人才虽然不能说过多,但也不是少数,区区六千万的小盘子,不会看在任何人的眼里,那么这个赵磨盘此行此为,就大大值得推敲了。 他的目光掠过邱董事长那张俏丽的脸颊,这张脸秀气端庄,透着无尽的祥和与威严,昨天在国际饭店里见到的那个神秘女人突然跃入了他的脑际。 祥和威严的邱董事长,在那个神秘女人面前连大气都不敢喘,而那个女人之所以要见他,目的只是为了了解他对国债期货的研究。 没错,是国债期货。 他们需要他的,就是这个! 第 二 章 第二天上班之后,老郭突然打电话把邵宏春叫了过去:“看看,闻到钱味都来了,平时一个个不管不顾的,李总明天就到北京。”看邵宏春一脸茫然,他又补充了一句:“咱们的二股东,占百分之二十六的股份,说话是占地方的。”邵宏春有些纳闷:“郭总,咱们公司的这几个股东,怎么一个个都这么神神秘秘的?而且他们之间好象还有什么矛盾一样?” “唉,矛盾倒是没有,就是尿不到一个壶里。”老郭叹气道:“咱们公司的股东最初是东华信托,后来东华将咱们公司的所有股份转让给了两家公司,就是南风和现在排第三的龙鹏,再后来龙鹏公司董事层出现了经营分歧,几个董事打得不可开交,一部分董事将股权授让给了现在的二股东长河证券,大股东南风证券知道了后好不乐意,还打了一场官司,但你也知道中国的情况,官司打到最后也没个结果,现在的公司就搞得这个样子,股东们七七八八,说是由十二个股东联合斥资,实际上说话算数的只有三家,可就这三家大股东,资产结构也是异常的复杂,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总之一句话我告诉你,谈到咱们股东的情况,我永远也说不清楚,你永远也听不明白。” “哦,到底怎么个复杂法呢?”邵宏春留了心,问道。 “怎么个复杂法?”老郭有些惊讶的望着邵宏春:“老邵,我以为你在公司呆了这么长的时间,你怎么也应该看明白了呢。” “我倒是看出来一点,”邵宏春做出明察秋毫的神态来:“但是要把这几层关系理顺,可还真不容易。” “谁说不是呢,我操他妈的!”老郭冷不丁脱口骂出一句脏话,听得邵宏春一怔,就听老郭吩咐道:“宏春,你把门关上,听你给你好好说道说道,他奶奶的,这股火我都快憋了好几年了,别说你刚来不久,我在这家龙华做了两年了,这两年龙华三起三落,每一次都是眼看着就要发展起来,却又被打到冷宫,我跟你说你可能都不相信,这么长的时间了,我到现在也还没弄清楚咱们公司的真正的股东究竟是谁!” 老郭要告诉邵宏春的,就是他这些年来的经历。他的个人遭遇堪称中国资本市场上的职业经典,错非你亲身以历,那些匪夷所思的事情是很难让人相信的。 老郭是山东人,他最早的时候是外贸局的一个卡车司机,但是他不甘于平庸的命运,每天出车的闲暇就捧着中学课本读书,为这事让领导骂过几次,当时外贸局的局长姓龙,是从部队转业下来的,最痛恨的就是部属不务正业,他的观念是你是一块砖,党往哪儿搬就哪儿搬,所以他瞧老郭不顺眼,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了。可是老郭痴心不改,仍然倔犟的捧着书看个不停,龙局长对他这副模样很是恼火,就叫上单位一个三十年代的大学毕业生,把老郭叫进办公室,给老郭出了几道数学题,当时单位的好多人在场,都想看看老郭怎么出丑,不曾想让老郭吭哧瘪肚的把几道难题解了大半,还剩下一道不会解,那道题难住他也正常,因为那道题是费尔马定律。 当时老郭还站在费尔马定律前苦思冥想,琢磨着怎么把这道题也给解出来,可是龙局长已经吃惊的合不拢嘴吧,他跳上前来,双手扳住老郭——当时是小郭——的肩膀,惊喜交加的大声喊道:“人才啊,人才,咱们单位竟然有这种人才,快快快,可别浪费了。”当即,龙局长吩咐,调老郭进办公室工作,说是工作,其实是给老郭单独一间办公室,就让他继续看书,有同事看老郭什么工作也不做,工资奖金却拿得最高,心理不平衡忍不住说了几句怪话,结果被龙局长骂得狗血喷头:“你他妈的有本事也象小郭同志一样,把骑马定律给我解决了,解决了我就给你加工资奖金!”虽然他把费尔马定律叫错了,但单位里确实再也没人敢对老郭说三道四了。到了第二年,龙局长跑了三次外贸部,终于替老郭弄来一个留学美国的指标,临送老郭走之前,龙局长紧握住老郭的手,语重心长的说道:“小郭啊,你一定不要辜负组织对你的信任,到了国外认真学习,千万不要被那些腐朽资产阶级生活所迷惑,要拒腐蚀,永不沾,一颗红心永向党,你的祖国和人民,期待着你学成报国的那一天。” 当时的场景象极了一幕老电影里的片断,龙局长的话更是直接从报纸上扒下来的原词原句,但老郭仍然是感动的眼圈发红,他挥挥手,告别了龙局长,踏上了远赴异国他乡的求学路。为了回报龙局长的知遇之恩,老郭在美国的时候真是做到了发愤读书认真学习,每天的伙食一成不变,始终是最便宜的鸡肉罐头,就这样苦学了两年之后,他终于回来了,可是龙局长却在他回来的前一个月身患癌症逝世,据说,龙局长临死前还说了一句:“小郭呢?小郭也应该回来了吧?”说完这句话环顾四周,没有见到小郭,就这样在失望之中离开了人世。 听了这个情况,老郭感动的啼泪交加,赶到龙局长的骨灰前上了几炷香,在心里默念:龙局长,你放心的去吧,小郭回来了,他没有被资产阶级的腐朽靡烂思想所击倒,他没有让你老人家失望,现在,他回来报效祖国来了。 然后老郭回到原单位报道,一年后因为品德兼优晋升到了处级,又一年后他带队下乡锻炼,在一座名之为立新的小县城做副县长,小城既然名之为立新,当属新建制不久,交通不便,经济落后,人们的观念保守落后,工作节奏缓慢,开始的时候让老郭说不出来的不适应。 立新一县,距莱阳不远,当地农民多以种梨为生,莱阳梨名闻天下,卖得紧俏了,立新的果农也能搭车多赚几个小钱,但是却始终未能解决温饱问题。老郭到任后不久,县领导班子召开常委会议,开春了,果农们又开始剪枝施肥,但仅仅靠几棵果树,能否把当地的经济搞上去?这可是一个谁都没有把握的问题,正因为没有把握,所以县常委才为此忧心忡忡,开这个常委会的目的,就是让大家八仙过海,献计献策,看看有没有什么好的办法。 这种经济会议年年开,大家年年想办法,想来想去,早就没有办法可想了,所以会议开始没多久,就冷了场,这时候县长老权点将:“郭文冰,你是喝过洋墨水的,主意多办法快,有没有什么好主意点拨点拨我们大家?”老郭谦虚了几句之后,见权县长非让他说不可,就开口了,他一开口,就一鸣惊人:“我的办法是,把全县的梨树统统砍光!” “什么?”大家还以为听差了,一个个目瞪口呆的望着老郭。 “没错!所有的梨树统统砍光!”老郭猛一挥手:“果农的情况,你们比我了解,要说咱县种出来的梨子的滋味,不亚于莱阳梨,可莱阳梨天下知名,谁听说过立新梨?与其跟在别人屁股后面捡点残羹剩饭,还不如另僻蹊径,改种其它稀缺的品种。我来的时候请教过一个农业专家,他认为咱们县的土质种桃子最合适,所以我的建议是,劝说果农砍了梨树,改种桃子,不出几年,县里的经济和果农的收入,就都能够上一个台阶。” 老郭说完了,大家却仍然回不过神来,呆呆的看着他,那副模样就象是看一个外星人,把老郭看得心里发毛,急忙往座位里靠了靠:“我……我这也是一个想法,要做起来……不容易。” “确实不容易。”权县长把话接了过来:“郭文冰同志的这个办法,确实不容易,不过……你们大家说说看。” 与会诸人一起摇头,想让果农把赖以维生的梨树砍了,那简直是要果农的命,这怎么可能?这事也只有缺乏基层工作经验的老郭琢磨得出来,换了别人谁敢这么想?大家一起摇头,连讨论都没有讨论,就把老郭的建议否决了,然后大家又皱着眉头想办法,可想来想去,还是没有办法,虽然没有办法,可大家却全都装着成竹在胸的样子,要知道大家代表的可是县政府啊,你政府都没了办法,让果农还依靠谁去? 两天之后,老郭正在寝室里趴在床上给家里的老婆写信,只听门哗啦一声,权县长披着破皮袄进来了,他一直走到老郭的床边,屁股一欠坐了下来:“郭文冰,你说你那个法子,到底能不能行得通?”老郭一听又说起这事,禁不住皱眉摇头:“怕是不成,桃子要是结果怎么也得隔几年,真要是把果农的梨树砍了,那果农这几年怎么生活呢?”权县长诧异的看着他:“你可真是——你就不会先不砍梨树,先号招果农们种桃树不行?等桃树结了果,梨树砍不砍不都是那么一回事嘛。”老郭一怔,猛的一拍脑袋,哈哈大笑起来:“权县长你还别说,我还真钻进牛角尖去了,老是想着砍梨树种桃树,却忘了梨树不砍也照样能种桃树。”权县长开心的大笑:“其实我……你们啊,到底还年轻,还得在磨练磨练。”兴奋之下,权县长差一点说走了嘴,他也是琢磨了两天才寻思过味来。可知人往往是最被简单的事情难住,真正的难题,倒也容易解开。 然后权县长立即召开县委扩大会议,讨论在全县种植桃树的问题,没有了砍梨树这么个怪前提限制大家的思维,大家的脑子一下子变得灵活起来,会议开得热烈而隆重,会议过后,权县长任务布置到人,立即开展了立新县的桃树种植规划。但直到这一规划正式展开,老郭才发现不砍梨树而种桃树的可能在当地压根就不存在,果农的地是有限的,有限的地上都已经种了梨树,再号招果农种植桃树,难道还能种到天上去吗?说来说去这个所谓的“不砍梨树”不过是一个幌子,真正做起来的时候,不仅要砍,而且要强力逼迫果农砍。 事过多年,老郭永远忘不了砍树时果农的号啼恸哭之声,那声音悲动天地,直令天地垂泪,草木同悲,一个张姓寡妇在她的梨园被乡干部强行砍光之后,当夜悬梁自尽在自家的屋梁上,留下一个还在上小学的孩子用仇恨的眼光盯视着这群毁灭了他的家园与幸福生活的陌生人。还有一家五口为了保护自己的梨树,将自己一家缚在树上,下面堆满了干柴,当乡干部来到并强迫他们砍树的时候,这一家人将火种丢在脚下的干柴上,虽然抢救得力,但这一家五口包括三个乡干部还是被灼成了重伤。另有一户人家的两个壮劳力儿子,手持利斧保护自己家的梨园不受砍伐,最终发生冲突导致一名乡派出所的干警殉职。 立新县的桃树推行规划简直就是一场噩梦,至少有十几户果农服了农药,以此对抗乡政府的政策,数百户果农因为不肯服从砍树的命令而导致房屋被扒,大牲蓄被强行拉走,县乡几级派出所的干警带着治安巡逻队到处抓捕冒死上访的果农,搞得风声鹤戾草木皆兵,立新小县简直成了一个恐怖地带。因为砍树,当地的果农大户刘老东从富裕人家变成了贫困上访户,事隔多年,当老郭已经成为龙华证券的总裁之时,竟然很是惊讶的在北京北站遇到了他,衣衫褴褛,目光炯炯,他仍然走在漫长的上访路上。 难道就没有其它的解决办法了吗?一定要扒房牵牛,一定要强力驱使吗?面对粗暴的政策执行者,老郭惊呆了,如果他要是想到自己的一句话竟然为若许的农家带来如此深重的灾难,或许,他会永久的屏息自己。 “如果有别的办法,你以为我们会这么做吗?”面对惊呆了的老郭,权县长冷笑:“你应该知道,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绣花,不是作文章,这不过是刚刚开始,等到桃树种下的时候,还要每家每户分配到人,实行十家联保,一家负责看管的桃树苗如果被砍的话,十户人家一起惩罚。”说这句话的时候,权县长声音沉静,淡定自如,就象是在县礼堂里做报告一样的自如。 “为什么会这样?”老郭不明白。 “为什么?”权县长告诉他:“不这样做,你就是再花费十年,桃树也别想结出一个果!” 权县长说得一点也没错,对于种植桃树,当地果农使用了各种办法与政府相抗争,这些果农想出来的办法千奇百怪,用开水浇树,桃树种下的时候事先用塑料袋包裹起来,让树根吸收不到水份枯死,当地还出现了一种怪异的职业,沿街兜售一种黑质白章的毛毛虫,这种毛毛虫嗜食桃叶,还有一种叫夜蠓子的害虫,以吸食桃树的汁液而存活,数百种离奇的法子在事隔一年后被县政府一一破解,当年的收获是满地疮痍颗粒无收。 眼见这种情形,老郭心痛如绞,就不听权县长劝阻,跑到田间地头对果农做说服工作:“这一切可都是为了你们好啊,桃树将来结了果,受惠的不是你们自己吗?你们把桃树故意栽死,那到了年景你们怎么过啊?”这个工作他只做了半个上午,就在一个偏僻的地带突然被人用麻袋片裹住了头,拳脚乱棍雨点一样的落在他的身上,那撕心裂肺的痛伤他一生一世也忘不了,这里就是大中国,你要想做成任何事情,就必须考虑到方方面面的情绪,至于利益倒是在其次,越是在利益悠关的情形下,人们似乎越不理会这些。 经过长达三年之久的游击战,就在老郭挂职锻炼回城的第二年,立新县的桃树终于结了果,果农的收入也的确上来了,但是,果农与当地政府的敌对情绪却始终没有得到缓解。因为这个砍梨树种植桃树的主意是老郭提出来的,所以他被当地的果农亲切的称之为“断子绝孙郭扒皮”,事情已经过去几年了,他在城里的家中的玻璃窗还时常被来历不明的人用石子打碎。 但是,老郭的行为却得到了当地县政府的肯首,民众的代言人就是这样与民众之间拉开了鸿沟,县长老权吩咐县文秘花了整整半个月的时间为老郭准备材料,所以老郭回城之后,组织部就立即找他谈话:“郭文冰同志,你是一个很有想法、很有能力的干部,所以组织上决定,让你负责山东华鲁证券公司的组建工作,你有什么要求或者是想法,可以同组织上谈。” 就这样老郭顺理成章的进入了中国资本市场,立新县挂职锻炼磨砺出了他过人的智慧与通达的人情,他知道做大事不拘小节,也知道在涉及到利益的情况下当事人的情绪和面子比任何东西都来得重要,公司成立之初他就跑到北京,高薪聘请了两个学金融的大学生进入公司,一年后公司赢利三千万,惊得当地财政目瞪口呆,随即,一纸调令落到了老郭的办公桌上,他被打发到科干局喝茶,谁也想不到证券公司这么有油水,太多的人排着队想坐这个总经理的位子,所以没有背景的老郭只有让贤一途。对这个情况老郭早有所料,调令到手,他就立即拨通了北京东华信托董事长的私人电话,东华久已有意请他加盟,这条后路,他早就为自己安排妥当了,当年立新县果农的棍棒与拳头教会了他太多的东西,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自己的定位。 东华对老郭信任有加,他出任了刚刚成立的龙华证券的总裁,副总的人选全部由他自己来指定,兴致勃地的老郭大展拳脚,不过一年的功夫,就使注资不过一千五百万的小小龙华赢利四千万,这四千万随即被大股东从帐上划走,一个姓楼的新任总裁也于当天赴任,老郭的权力被褫夺,沦落到了营业部经理的地步,这是老郭在龙华的第一次起落,对此,老郭感概颇深,他说:别看证券市场上的人一个个衣冠楚楚人模狗样沐猴而冠,一样的,都他妈的跟立新县的果农一样的,而且这些人比那些不识字的果农更操蛋。 老郭在龙华的第二次起落,是在楼总出任龙华的第二年,这个楼总的本事大得惊人,只不过一锤子敲落的功夫,就将挪用的客户资金整整一个亿全部亏在北方豆粕的期货上,一个亿没了,老楼也就此宣告失踪,害得检察院天天蹲在老郭的办公室问个不停,好象是老郭把老楼给藏起来了似的。大股东东华信托一看龙华已经成了这么一个模样,估计是再也难折腾起来了,就干脆将龙华卖掉了。 当时老郭估计,龙华这眼看着就要清算关门了,不会有哪个傻瓜蛋买它的,可偏偏还真有人出钱买,而且一次就是两家,南风证券和龙鹏证券,龙鹏证券花了一千三百万占到龙华的百分之五十七的股份之后,转手将其中的百分之三十的股份又以三千万的价格卖给了现在第二大股东,长河证券,赚了个钵满盆满,南方证券也想将手里的百分之四十三的股权卖掉,可一时半会没能找到下家,这就为老郭的二次起落创造了条件。 三家大股东沿街叫卖股份,老郭抓住这个难得的机会再次施展拳脚大干了一票,他冒险联合了伟业证券,两家联手入市做庄华兴股份,将市值四元八角左右的股票硬是炒到二十一元,然后转手由伟业的基金接了货为两家解套,又给龙华挣到了三千八百万。这三千八百万尚未到帐,南风、长河、龙鹏三家大股东立即打了起来,因为三家谁也不拥有绝对的控股权,索性各行其是,一家给龙华派来一个总裁,他们就是现在的三个副总:沈炽锐、刘正录和吴进了。 那么,三家大股东派来的三个总裁,现在又怎么都成了老郭的副手呢?这话,说起来可就长了。 当时吴进是最先赶到的,老郭虽然是见多识广却做梦也想不到在他后面还有两个总裁,所以吴进带着秘书财务等十几个人一来到,他就立即将公章移交,请吴进坐到总裁的大班椅上,老郭自己在外边的办公隔间早就安排妥当,抱着一堆资料到外边喝茶去了。吴进这边屁股还没有坐稳,长河证券的刘正录又带着一群人来了,他们动作飞快,进来首先抢占财务部,此时财务部正被龙鹏的财务人员占领着,双方一言不合当场吵了起来,双方的财务人员都是读书人连骂人都不会,最多不过是一句:“我问候你家所有女性成员”,或者是“你流氓,你们一家都是流氓”诸如此类。 听到财务室吵架,老郭乐颠颠的跑去看热闹,长河惹不起龙鹏,龙鹏也不敢招惹长河,两家合起伙来几十号人,一起冲老郭嚷嚷,老郭听了半天,才知道两家股东各自派了一个总裁班子来上任,这个始料未及的情况让老郭笑倒,当即大马金刀的替他们双方划分势力领地:“你,龙鹏的吴总,你和你的人在西边办公,长河的刘总,你带着你的人在东边办公,两家谁也别吵谁,谁也别找谁的麻烦,这不都是为了工作吗。” “那财务部怎么办?”刘正录和吴进彻底的晕了头,只好听老郭的摆布:“我们还要对帐目进行全面清查的。” 老郭道:“瞧你们俩这块料,这么点小事都弄不来?龙鹏先来的,帐目已经查了一部分,这部分你们长河接着查,然后龙鹏查过的之后,再移交长河,你们两个都可以跟总部交待,这不就结了吗。” “那……好吧,”遇到这种怪异的事情,刘正录和吴进也无可奈何,只好听了老郭的馊主意,两家各占据公司一侧,各忙各自的事情去了。老郭这边捧起茶水,忽然想起来大股东南风居然没动静,这怎么可以?既然水已经混了,那就搅它个彻底,于是老郭悄悄的给南风打了一个电话:“南风吗?我是龙华郭文冰,找你们董事长说话。”当时接电话的还不是邱董,而是一个粗喉咙的男人,听了老郭汇报说龙鹏和长河都已经派人来了,你们南风是大股东,怎么就可以不派人来的话之后,对方立即爽快的回答:“很快就到很快就到,郭总你先甭急。” 到了第三天,刘正录和吴进两个总裁都已经有点进入状态了,已经开始对老郭发号施令,老郭乐不滋滋的两头拼命跑,全当是锻炼身体了,正跑得欢势,南风派来的总裁沈炽锐率众赶到,随同他前来的,还有一位据称是董事会成员的,到了龙华发现这情形,那位文质彬彬的董事会成员目瞪口呆,正不知说什么好的时候,沈炽锐这个土匪发了脾气:“这两边的都是什么人?啊,在我们龙华公司干什么?啊,谁让你们来的?啊”刘正录昂然起立:“我是刘正录,代表长河接管龙华证券。”吴进也从挂着总经理的办公室里走了出来:“有什么事你们找我,我是龙华的总裁吴进。”土匪沈炽锐听得眼睛瞪得牛一样:“我操,就你们这两,小样的!”不由分说,上前一脚将吴进踹倒,吴进带来的秘书急忙上前劝架,被沈炽锐胳膊一抬,甩得远远的,摔倒在地好半天爬不起来。 秀才遇见兵,有理讲不清,刘正录和吴进都是读书人,哪里是沈炽锐这种土匪的对手?当场被揍得屁滚尿流,一败涂地。事实上,沈炽锐在后来的副总中排第一,倒不全是因为南风证券是大股东的关系,而是打的这几场架起到了决定性的作用。 事后老郭才知道,其实南风证券派的一个总裁早就来了,那家伙是个老博士,鬼精鬼精,进了公司发现情形不对,一句话也没说就急忙溜回去了,南风证券一听这情形急了,立即召集全体骨干会议,商量派谁去才能镇住龙鹏和长河两家,开会之前正要处理沈炽锐殴打大户的严重事件,这一事件很严重,班子里几乎所有人都倾向将沈炽锐辞退,却因为龙华的事件,改变了老沈的命运。 沈炽锐殴打大户一事,说起来也是让人啼笑皆非,当时沈炽锐是一家营业部的大厅经理,天天在大厅里转来转去,喝斥几声手脚慢的清算员,回答个散户厕所在什么地方等问题,倒也是自得其乐。这家营业部也和所有的证券营业部一样,有大户室也有中户室,大户室里的环境稍微好一些,有电话有沙发,几台显示器往桌子上一摆,大户一边炒股一边抽烟,兼带和朋友们聊天,其乐融融,快意非常。散户们资金不足,看着大户的环境心红眼热,但也没个办法好想,偏偏什么事情都有例外,有一个叫蒋小仪的女散户,三十出头,因为偷偷和野男人在外边胡来被老公当场拿获,婚姻就此破裂。离婚后的蒋小仪百无聊赖,又没有工作,就跑来营业部炒股自娱。蒋小仪虽然是个结过婚的女人,可是体态婀娜,妩媚风骚,被一个叫肖德中的大户瞄上了,几次搭讪之后,蒋小仪就顺理成章的成为了肖德中大户室里的客人,两人挨挨蹭蹭挤在一起看大盘,钱没听说挣到,丑事倒是闹出来不少。 肖德中带朋友进他自己的大户室,这个营业部管不着,当时的大户室经理也只当个笑话讲讲,根本就没放在心上。可是这个蒋小仪天生是个不安份的狐媚子,她特别的喜欢男人,酷爱吃着碗里的占着锅里的,这边和肖德中动手动脚,那边又和一个叫胡天存的大户扯上了,刚刚和肖德中拥吻完毕,拿起手袋说是去洗手间,却和胡天存一前一后跑到营业部对面的宾馆开了房间,不想营业部人多嘴杂事乱,被人看到后告诉了肖德中,肖德中很是恼火,认为是胡天存给他戴了绿帽子,胡天存却觉得这事你情我愿,关你老肖什么事?两个人就此有了矛盾,从此磨擦不断,终于有一天就在走廊里仇人相遇,谁也不肯让谁,当场动手打了起来,被保安急忙劝住,这事就算过去了。 一场架打得不尽兴,肖德中和胡天存都认为自己吃了亏,隔天带了几个朋友来,一言不合再次开打,因为双方的朋友彼此之间也都陌生,打得稀哩哗啦乱成一团,肖德中和胡天存站在一边不停的大叫:“打错了,那他妈的是自己人,那个才是。”那种热闹非凡的景象,就不要说了。事后大户室经理跑来调解,两人却谁也不肯后让半步,劝说他们之间的谁换家营业部,肖德中和胡天存更是不肯听从,人争一口气,佛争一炷香,钱不钱是小事,关键是这个面子不能丢。事情闹到这份上,其它的大户们从开始的幸灾乐祸开始腻歪了起来,扬言营业部不解决这个问题的话,所有的大户们就要一并撤出。营业部慌了神,急忙开会研究,会议中,大厅经理沈炽锐哈哈大笑:“瞧你们一个个的小样吧,这事,交给我,保证让他们服服帖帖。”说完这句话,沈炽锐就去找肖德中和胡天存,一见面就给他们一个下马威:“我操,你们俩拳头硬是不是?谁也不服谁是不是?那好办?你们要是真的有种冲我来,打得过我,我就不管你们的事,打不过我的话,以后你们就他妈的给我老实呆着炒你的股。”被他连讥带骂,胡天存火了,上前一脚,被沈炽锐侧身一闪,捉住胡天存的脚裸向上一扬,胡天存叫了声“妈眯耶”,扑楞一声栽倒在地,肖德中正要哈哈大笑,沈炽锐一个耳光扇了过去:“笑他妈什么笑,该你了。”打得肖德中直眨巴眼,竟然不敢和沈炽锐动手。 打服了两个大户,沈炽锐正自鸣得意,那个惹事生非的蒋小仪却又冒出来了,她最喜欢雄性味道强烈的男人,沈炽锐的霸道与蛮横看得她如醉如痴,情不自禁的把身体贴了上来:“沈经理,”被沈炽锐反手一个耳光:“经理你妈个头,你个散户不说好好的在大厅里呆着,跑到这里来惹什么事?”抽得蒋小仪一头撞在墙壁上,再爬起来,居然是一脸痴情不改的爱慕:“沈经理,你怎么这么狠心的打人家呢。”那双含情脉脉的桃花眼一眨,吓得沈炽锐猛然打了个寒噤:“我操,你厉害,我服了你。”撒腿赶紧跑掉了。 巴掌订亲,情愫暗生,骚货散户蒋小仪爱上了土匪经理沈炽锐,肖德中大呷干醋,联合吃了亏的胡天存,一状把沈炽锐告了上去,说沈炽锐为了抢肖德中的女人对他们大打出手,搞得公司极为被动,考虑来考虑去,决定辞退沈炽锐,辞退报告递了上去,却不知什么原因被人押住了,这一押就是半年之久,沈炽锐天天疲于奔命的躲避蒋小仪的纠缠,搞得他见到女人的身影就神经过敏,说不尽的后悔多管这闲事。 押住沈炽锐的辞退报告拒不批复的,是当时董事会的成员邱萍,当时她是南风的大股东西城证券派驻的副总,在龙华工作会议上,她开章明义的提出来,派沈炽锐去龙华:“既然龙华是一池混水,那就要派个搅水高手去才成,你们谁能提出来比沈炽锐更合适的人,我无条件支持。” 与会诸人大眼瞪大小眼,都知道邱萍与沈炽锐关系不同一般,当初西城证券派邱萍来南风的时候,遇到个寻短见的股民让她差一点丢了命,幸亏是沈炽锐救了她,从那以后,沈炽锐就被邱萍视为自己的亲信,她无非是借这个机会安插自己的人马而已,可是除了沈炽锐,好象还真再也找不到一个混蛋到如此地步的人选了,就这样,大厅经理沈炽锐连升五级,开始了以龙华证券总裁的身份招摇过市。 到了龙华之后,总裁沈炽锐对另外两个总裁刘正录和吴进大打出手,打落了刘总裁的两枚牙齿,打飞了吴总裁的眼镜,老郭却悠哉优哉的坐在座位上,捧着一本描写西方证券市场的《家门口的野蛮人》看得有滋有味。一直到刘正录和吴进满身是血奔了过来:“老郭,你怎么回事?遇到这事你怎么不管?”话未说完,沈炽锐已经追了上来,接连几脚,踹得刘正录和吴进趴在地上呜咽不止。 看看双方打得差不多了,老郭这才慢吞吞的开口劝架:“几位,几位,你们都是大股东,都是总裁,有什么事情大家慢慢商量,嗯,慢慢商量。” 沈炽锐打得兴高采烈,一副睥睨天下的神态,藐视着老郭:“小样的,你就是郭文冰?” 老郭点头:“没错没错,刘总有什么吩咐?” “吩咐你妈个头,”沈炽锐吼道:“你这龙华怎么搞的?嗯?来我办公室跟我汇报一下。” “这个恕难从命。”老郭摇头。 “我操,”沈炽锐大诧:“你还想扎刺怎么着?”撸起袖子奔老郭冲了过来,这时候随沈炽锐前来的那名董事急忙拦住:“沈总沈总,这个老郭不能打,人家是龙华的地主。” “我操,现在叫我沈总了,”沈炽锐对那名董事深表不满:“忘了在来的路上你跟我牛逼的时候了?你说你牛什么牛?” 董事假装没听到沈炽锐的牢骚,冲着老郭摆谱:“郭文冰,龙华搞成这个样子,你是有责任的。” 老郭一笑:“哎哟喂,你要是这样说我我还真担不起,你们南风、龙鹏和长河,都是龙华的大股东,哪个庙里来的神我敢不烧香?哪个座上的佛爷我敢不上供?就算我有责任也是经营的责任,今天这个事,是你们三家自己的问题,应该由你们三家自己来解决吗。” 听了老郭的话,董事又想了想,这才转身对沈炽锐说道:“沈总,咱们不惹事,也不怕事,虽然今天这事是由长河和龙鹏两家先挑起来的,可是咱们在维护自己的权益的时候,也要做到有理有节,你说对不对?”他可倒好,轻描淡写一句话,把责任全都推到了刘正录和吴进的身上,让刘正录和吴进有苦说不出。 “那简直是太对了,”沈炽锐知道武戏已经结束,轮到文戏上场了,当即鼻孔朝天,配合董事说道:“对得不能再对。” “那好,”见沈炽锐并非是那种不识大体的莽汉,董事把心放回了肚子里:“今天这个事,我们就不追究了,希望龙鹏和长河你们两家,以后也能够做到文明谦和,咱们都是文明人吗,动手打人,那肯定是不对的。”然后转向老郭:“郭文冰,你还站在一边看什么热闹?快把刘先生和吴先生送医院去。” “好嘞,”郭文冰乐颠颠的招呼公司的员工:“老板怎么吩咐,咱们就怎么干,让股东们满意,是龙华最基本的服务信条。” 就这样,土匪沈炽锐马到成功控制住了龙华的整个局面,但是他这个总裁做了不足三天,三天之后,长河和龙鹏两家的大队人马络绎不绝的赶来,挤得小小的龙华证券几乎爆棚,怕南风这边还有后招,龙鹏和长河都出动了文攻武卫的阵容,就在北京当地一人五百块钱雇了几十名民工,团团簇拥着两家的董事会成员,与南风进行了激烈的交涉。 最初,三家大股东的谈判目的是想保住自己的人做龙华的总经理,但因为三家的股份都在百分之三十左右,龙鹏和长河两家,坚决反对沈炽锐做总裁,长河和南风,坚决不同意吴进做总裁,南方和龙鹏,说什么不也答应让刘正录做总裁,这样一个胶着的状态持续了半个月,后来还是南风最先做出让步:如果龙鹏、长河两家不往龙华委派总裁的话,那么,南风也能够做到这一点。这意思就是说,我们的人做不成总裁,但你们的人也不能做。这个建议立即获得龙鹏和长河两家的肯首,三家董事会成员捐弃前嫌,亲切而热烈的握手,说实话,这个结果让所有的人都如释重负,因为出面谈判的三家,有许多是原来的好朋友、战友、同事、当年的大学同学,甚至还有的是夫妻或亲戚分为两个或三个不同的阵营,所以这场谈判始终是在融洽的气氛中进行的。而且大家很希望能够借这个谈判的机会的好好的叙叙旧,如今终于有了结果,大家立即迫不及待的握手拥抱,打电话给饭桩定雅间。 这时候老郭跑来打听消息:“各位各位,到底怎么个安排?我们应该听谁的?” “听你的听你的,”大股东们一迭声的说道:“一切照旧,龙华还是由你老郭掌舵,你来掌舵,我们大家都放心。” “我掌舵?”老郭诧异的问道:“那,这意思是不是说那三位总裁不算了?” “不算怎么成?董事会都已经通过的事了。”大股东告诉老郭:“他们三个,从今天起就做你的助手,全面配合你的工作,老郭,你还有什么要求?” “你说我能有什么要求?”事隔几年之后,面对着对这一切懵懂不知的邵宏春,老郭摊开两手,抱怨道: “总之一句话,我老郭就是一头拉辗子的驴,谁拿鞭子抽,我都得转圈,不转成吗?不转我还算什么驴?” 第 三 章 摇摇晃晃的从老郭的办公室里走出来,邵宏春的脑子里轰轰直响,老郭告诉他的那些事情实在是太复杂了,以他那颗智商指数一百四十的大脑,竟然理解不了。沈炽锐、刘正录和吴进,还有哪个年轻美貌的邱萍董事长的身影走马灯一样的在他的大脑里转动,他终于佩服起老郭来,在如此复杂的局势下他竟然还能够让龙华存活,而且还盈利,这也太难得了。 正在心神不定之间,他的电话响了,是一个好久没有见面的老同学,约他中午出来坐一坐。邵宏春也正被公司里这些乱七八糟的人事关系搞得精神恍忽,接到电话就立即赶了过去。 这个同学是个生性滑稽的人,他姓黄,有个外号叫黄世仁,他娶了同班级最漂亮的女同学姓白,所以同学们都管黄世仁的老婆叫白毛女。黄世仁在北京市财政局工作,白毛女在卫生口上班,两口子相得益彰,出双入对,恩爱非常,让当年的同学们如邵宏春等仍然是孜然一身的兄弟们很是羡慕。邵宏春到了酒楼,按黄世仁告诉他的雅间号找到地方,推门一看,里边坐着白毛女和另外一个从未见过面的女人,那女人素妆浅淡,气质优雅,看邵宏春进来,她的眉毛一挑,用略带几分质询的目光看过来。 邵宏春泰然自若的走进去,坐在白毛女的对面,白毛女正拿着一只比座机还大的大哥大在打电话,听她的说话是在约什么人,当时的手提电话电池储电量不足,这才说了不几句,就没电了,白毛女急忙关了手提,从座位下拿出一只精致的皮袋,掏出来电池换上,一边换电池一边飞快的对邵宏春说了句:“邵宏春来了,你可真是越来越年轻了,小茱替我照顾着他点。”说罢,又没完没了的打起电话来。 气质女人的眼睛充满了盈盈笑意,微一欠身,做势要拿茶壶,站在后面的服务小姐急忙上前一步,替邵宏春斟上茶,然后女人笑道:“邵总,你不认识我了?”邵宏春啊啊两声,做暝想状,记忆里却是一点印象也没有,眼望着这个气质不凡的女人,大脑里却被另外一个巧笑倩兮的影像覆盖了,影像渐渐清晰起来,邱萍董事长终于栩栩如生的浮现在他的眼前。邵宏春的心里有几分沮丧,他现在几乎不敢动脑筋,无论一点什么事,都能让他想到邱萍,这种情况让他无由的恐惧,他怀疑自己是不是不由自主的爱上了那个年轻美貌的女董事长了。 “邵宏春你真想不起来了?”白毛女终于打完了电话,对邵宏春失魂落魄的模样很是不满:“你再想想看,当年咱们学校最有名的校花是谁?”气质女人带点羞态推了白毛女一下,两个女人好象是想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咯咯咯的笑成一团。邵宏春却仍然想不起来这个气质女人是谁,就连当年上学的时候居然还有校花这么一说,他也是第一次听到,只好堆了满脸的笑,解释性的说了句:“确实是好久没联系了,老黄那家伙怎么还不过来?”想把话题岔开。 “他还约了个朋友,也是你的熟人。”白毛女故做神秘的说着,故意拿肩膀碰了一下气质女人:“要不要我避开一会儿,让你们俩先重温一下旧梦?”邵宏春没有注意到女人的面颊上泛起一团酡晕,他的心里突然有一个奇怪的念头,黄世仁约的那个朋友,会不会是邱萍呢?这样一想,他的心脏跳动的突然激烈起来,只觉得口干舌燥,伸手去拿桌上的茶杯,却因为心神不定的关系,竟然失手把茶子洒在了桌子上。 白毛女见此情形,大惊小怪的叫了起来:“看你们俩这一对狗男女,在我面前还假装纯洁呢,你们骗不了我,不行不行,我不能再在这儿当电灯炮了。”说着拿着手袋跳了起来,跑出去顺手把雅间的门关上。她一走,气质女人反倒恢复了常态,她气定如闲的站起来,拿起茶壶走过来给邵宏春斟茶,低声的说了句:“给你上茶。”声音透着一股浓浓的调侃,听得邵宏春心里大为诧异:这个好象对他特别熟悉的女人,到底是谁呢? 正在游疑不定的时候,雅间的门又被人在外边推开,好久不见的黄世仁腼着大肚子大摇大摆的进来了:“哎哟喂,是不是我们来的不是时候?要不要暂时回避一下?”气质女人失笑了起来:“你们两口子怎么都一个德性?”黄世仁哈哈大笑,上前两步,跟在他身后的一个男人望着邵宏春,含笑颌首。 邵宏春诧异的眨眼再眨眼,仔细看随同黄世仁前来的这个男人,他不是公司里排老四的吴进吗?可是怎么看却怎么也不象他,吴进那个人在公司里缩头缩头,连走路都蹑手蹑脚,一副受气的童养媳形象,可是现在,他几乎象是换了一个人,就仿佛一柄从积满了尘灰的鞘里拨出来的利剑,浑身上下洋溢着一种窒息人心的力量。这种力量是源自于强者的雄悍与自信,绝不是能够在短时间内做作出来的。 就在邵宏春目瞪口呆之中,吴进大踏步的走到他的侧对面,坐了下来,向邵宏春一笑:“邵总来了就好,一直希望能有这样的一个机会与邵总开诚布公的谈一谈。” “他敢不来?”黄世仁咋咋呼呼的叫了起来:“跟你说吴总,只要有小茱在,那怕老邵这小子远隔万里重洋,也会眨眼功夫飞过来。” “是吗?”吴进放声的大笑起来:“想不到邵总居然还是一个情种,难得,难得,哈哈哈。”说着用眼角瞄了一下小茱,那眼神似笑非笑。 因为吴进外在气质的意外变化,让邵宏春倍感惊讶,大脑陷入了一片空白之中,茫然之际,眼前这个被叫做小茱的气质女人的来历他却却一下子想了起来,她应该是他在中学的时候隔壁班级最漂亮的女同学,名字叫纪红茱。自己上学的时候还曾经偷着给她写了一封情书,不过,那封情书不是邵宏春写的第一封,收到他的情书的也不止是纪红茱一个女同学,那时候他就很有风险投资的眼光,从来不把鸡蛋放在一只蓝子里,当然也不会把情书寄给单独一个女同学,那一封封情书发出去都是泥牛入海,却想不到,事隔十几年,当初的投资却在这么一个怪异的场景下见了效益。 想清楚了这件事之后,邵宏春自己再也忍俊不住,哈哈的大笑起来,忍不住又扭头看了小茱一眼。当年的妙龄少女而今已成为一个妩媚端庄的美少妇,这时候再回想少年时的荒唐,那种心境,无由得为之一荡。 这时候白毛女走了进来:“都来齐了啊,来齐了还等什么?点菜吧你。”说着把菜谱递到了吴进的面前,吴进抬手做了个手势,正要说话,黄世仁在一边叫了起来:“吴总,你和老邵碰在一起,那可真是中国资本市场上的黄金搭档,有什么大动作说出来给咱听听,我们给你们投资。” “投资是欢迎的,”吴进浅笑道:“不过吗,这事还得邵总来安排,我呢,也就是干点跑跑颠颠的零碎活。” “嘁——!”黄世仁两口子同时发出嘘声:“吴总你太谦虚了,过度谦虚可就是骄傲了啊。” “点菜点菜,”白毛女好象满脑子就知道吃,急不可耐的催促道:“吴总喜欢什么口味的菜?” “我随意。”吴进仍然是得体的笑着,两眼凝望着邵宏春:“邵总,有件事在公司里来不及跟你说,现在提出来,不算是冒昧吧?” 邵宏春略带几分警惕的望着吴进,今天这一切都是安排妥当了的,这个吴进在资本市场上的成就绝不会只限于被沈炽锐打得满地找牙,他的背景远比老郭所了解得更为深厚。最可气的是,黄世仁两口子居然见利忘义,公然以老同学的交情诱他入毂,今天这个场合,恐怕不容易应付。 紧张之中,就听吴进一字一句的说道:“邵总,刘董现在已经到了机场,最多一个小时就会到这里,他这次来北京,就是为了要见你一面。” “刘董?哪个刘董?”邵宏春问道。 “刘启胜。”吴进微一探身,好象生怕被人听到,小声的说道。 刘启胜!!! 霎时间的冷场,突然当啷一声,黄世仁手中的杯子跌落在地,摔得粉碎,白毛女白了他一眼:“没出息,”然后用蛮不在乎的口吻问吴进:“吴总,是不是上海申龙实业的董事长,刘……刘董?” 吴进垂下眼睑:“就是他。” “他这次专诚来北京,就是为了见老邵一面?”拿手指着邵宏春,黄世仁一脸无法接受的表情。 “当然也会有一些其它的事情,”吴进解释道:“但主要的目的,还是来和邵总见个面。” 黄世仁两口子装腔做势推波助澜,却迷惑不住邵宏春,他虽然年轻,毕竟是在资本市场上久见风雨,当即沉静的问道:“吴总,刘董是做实业的,怎么会知道我的名字?” “哦,”吴进的唇角掠过一丝浅笑:“邵总说这话就见外了,昨天的时候你不是和郭总见了霍冉冉了吗?” 霍冉冉?霎时间邵宏春的脑子再次陷入了一片迷乱之中,吴进所说的霍冉冉,一定是他昨天和郭文冰在国际饭店见到的那个指使邱萍董事长一如指使小保姆一样的怪女人了,那个女人的手真冷,直冷到人的心里。可是,霍冉冉是和邱董事长住在同一间客房里,而邱董事长是南风的人,眼前这个眨眼间脱胎换骨的吴进却是龙鹏信托委派出来的亲信,而南风和龙鹏又是在董事层打得头破血流的,当初南风的沈炽锐暴打吴进就是一个明证,怎么今天这些水火不相容的死对头扭到一块去了? 长长的叹了口气,邵宏春终于明白了,如老郭那种富大智慧的人都拿龙华这个盘子无可奈何,可知这里边的事情实在不是等闲人物能够摸得清楚的。而他,眼下最明智的选择就是静观其变。心里正想着,桌子下面突然一只柔软的小手伸了过来,握住了他的手,邵宏春眼皮一抬,还好,是那个小茱的手,不是白毛女的,就见小茱望着吴进,平静的问道:“吴总,申龙和刘董,都是浦华系的吧?” 吴进点头:“这个已经不是秘密了。” 黄世仁又在一边嘟囔了起来:“浦华国际,杜程远,证券教父,这些事以前只是听说,今天我算是见识到了。”又问道:“吴总在浦华国际,一定是经常见到杜程远吧?” “杜董致力于国际资本市场,国内市场上的事情,他已经很少过问了。”吴进若无其事的回答道。 “太复杂了,”邵宏春把小茱的那只手把握在掌心里抚弄着,这个女人怪怪的,他今天这出戏里扮演了个什么角色?“龙华公司的关系太复杂了,”他对吴进说道:“听吴总今天这么一说,我才明白过来,浦华国际对刘董的申龙进行控股,刘董的申龙又对龙鹏证券进行控股,龙鹏证券又对龙华进行控股,这一层又一层的搞下来,到了链条的尾部,资源已经消耗尽了。” “应该说,今天这个情形,是谁也没有预料到的。”吴进回答道:“当初龙鹏购并龙华的时候,只是一个运作项目,谁也没想到老郭他不甘心,拼了命的想把龙华保住,一次又一次,结果你也看到了,就为了几千万这点小钱,把几家都给拖住了。” “那个霍冉冉,她到底是一个什么来历?”这句话,邵宏春是非问不可的。 吴进的回答简捷明了:“杜董与霍冉冉,情同兄妹。” “那么南风与龙鹏之间的关系?”邵宏春再问。 “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吴进回答道:“竞争的时候你死我活,合作的时候鱼水相欢。” “那么邱董事长她……”邵宏春本想问邱萍结婚了没有,被小茱用指尖在他的手心里一搔,心神一荡,这句话就变了:“那么邱董事长也应该是浦华系的了?” “邱董事长与浦华的关系至深,”吴进告诉邵宏春:“这个我已经给你解释过的了。” “既然是这样?南风怎么还会派出沈炽锐那样的人来龙华呢?”邵宏春感觉到对方的话不尽不实,不过既然吴进这个时候想向他表明诚意,这个机会他当然要抓住的,一定要趁此机会问个明白。 “沈炽锐是一条忠实而聪明的狗,主人让他咬谁就咬谁。”吴进说道:“最早的时候西城证券入主南风,邱董事长被西城委派为南风的副总,因为沈炽锐救过邱萍的命,所以邱萍一定要借这个机会回报沈炽锐。” 吴进终究不愧是资本市场的资深人士,他所了解到内幕密情,是象老郭那种人无论如何也无法掌握的。 南风证券原本是龙头股金合成旗下的一家小公司,西城证券在其中占到不足百分之二十的股份,金合成因为涉嫌假重组遭到证监会的严厉遣责,导致了龙头股金合成连续十几个交易日的跌停板,拖累了大势,股市上无数个体投资者血本无归泪飞如雨。西城证券借此良机发难,提出来南风扩股的要求,而此时,金合成高管层已经全面崩溃,丧失了基本的理智,董事长自知若不能力挽狂澜,则自身的牢狱之灾难免,下令部属采取任何可能想到的手段,力促证监会改变主意。 几天之后,数十辆卡车在北京郊区募集了千余名民工队伍,乘车浩浩荡荡包围了证监会,到了证监会门前,数千民工一涌而入,声称大家都是金合成的员工,扬言金合成遭到政策打压,如今已经难以为继,如果证监会不解决大家饭碗的问题的话,大家就同归于尽。与此同时,市场面上谣言不断,传说有数百人的股民队伍在武汉长江大桥投江自尽,此事虽然被证实为虚假,但谣言反而甚嚣尘上,一时之间大有黑云压城城欲摧之势。 这边证监会被困于乱民之中,自顾不暇,西城证券却趁此机会长驱直入,以极小的投入成为了南风证券的新老板,年轻干练的邱萍率领一支十几人的小分队占领了南风证券,勒令死趴在老板台上不肯挪窝的金合成嫡系部队走人。几天之后邱萍巡示南风证券的几家营业部,听取营业部经理们的工作汇报,却遭遇了在这次股市异常之中倾家荡产的股民孙恺,险死生还。 孙恺原是一家小型国有企业的负责人,他与金合成高层的人士有着一定的联系,最早知道金合成股票会出现飞涨的情况,于是他当机立断,挪用了企业全部的流动产金外加银行的贷款一千四百万,悉数投入到股市之上购买了金合成的股票,当金合成如期涨停之时,孙恺心里乐开了花,自衬只此一次的投机生意,就足够自己花上几辈子的了。可是没有想到金合成假重组的情况为证监会所披露,股市也急转直下,迅速跌破底线,最后跌到连手续费都不足以扣除的地步,这一变化是孙恺无论如何也没有预料到的,一千万挪用的公款顷刻之间化为乌有,让孙恺霎时间心如死灰。 一千万不是一个小的数目,那是孙恺一辈子也不可能还得起的债务,一旦东窗事发,徒然一死而已。绝望的孙恺接连酗了两日的酒,然后摇摇晃晃来到了南风的营业部,他是在这里开的户,他的钱就是在这里象是变魔术一样化为了乌有,他要最后看一眼自己的大户室,然后就离开这个充满了痛苦的狗屁世界。 他选择了大户室最东边的一扇窗户,这里楼高七层,从空中跌落的时间虽然短暂,但对孙恺这一生来说,已经是太长了。 望着那扇窗户,他先为自己点燃了这一生中的最后一支烟,听着窗外飘来的近乎虚幻的喧哗声,任何事情都有一个结束,那么,现在就开始吧。正当他迈着平稳的脚步向前敞开的窗户走过去的时候,前边的楼梯上突然转出来一个女人,这个女人清丽如兰,气韵优雅,带着一种让人不敢正视的端庄,孙恺眨了眨眼,心想这个女人是谁?我怎么以前没有见过?如果以前见到过她的话,他一定会穷追不舍,用自己大把大把的钱做饵将女人放倒在床上,没玩过几个女人的男人是不清楚的,不同的女人床上的味道也不尽相同,越是象眼前这个漂亮女人……这时候那个女人正与他擦身而过,孙恺心里一阵冲动,叫了声:“你他妈怎么才来?”拦腰将女人抱住了。既然没机会在床上品味这个女人的骚媚味道了,那就干脆带着她一起同登天国好了。 这个女人,当然就是来营业部视察工作的邱萍了,她走在前面,营业部经理落在后面,一边走一边回答另外几个男士的问题,沈炽锐等人远远的跟在后面,每个人的心里都七上八下,现在老板换过了,自己的位置会不会还在呢?每个人都在考虑自己的事,突然听到邱萍的一声尖叫,就见她被一个男人扛在肩上向敞开的窗户冲了过去,事发突然,大家全都惊呆了,眼看着邱萍裙下两条雪白的长腿踢腾着,她的人已经被塞出了窗口。 这个时候反应最快的就是沈炽锐了,他猛然推开拦在他前面两个呆若木鸡的董事,飞快的扑到窗前,在孙恺放手将邱萍扔下去之前,一脚踹开孙恺,反手抱住了邱萍的脖颈,孙恺不高兴的嘟哝了一声,不慌不忙的走到沈炽锐身后,弯腰抄住沈炽锐的一条腿,用力一掀,想把沈炽锐和邱萍一起掀到窗外。沈炽锐的双手抱住邱萍的脖子,勒得邱萍喘不上气来,因为极度的恐惧与窒息,邱萍的两只手在沈炽锐的脸上乱抓乱搔,差一点把沈炽锐的眼珠子抓出来。沈炽锐忍住剧痛,不敢松手,身体猛的向后一倒,打算靠身体的重量仰面摔过去,这样才能把邱萍再从窗外拖进来,不曾想孙恺正好一抄沈炽锐的腿,沈炽锐如愿以偿的向后栽了过去,可是一条腿却被孙恺给折了过来,只听咔嚓一声细微的轻响,沈炽锐的腿骨被自己和邱萍的体重压断。 这时候邱萍已经吓破了胆,她伏在沈炽锐的身上,急促的喘息着,四肢无力,瘫软如泥,因为过度的惊悸导致体内轻度的酸中毒,她的大脑陷入了麻痹状态。 这时候其余的人才如梦方醒,急忙跑上前先将邱萍搀扶起来,再看沈炽锐,只见他呲牙咧嘴,满脸都是被邱萍的尖利指甲挠出来的血槽子,鲜血顺着沟槽汇聚到下巴,再哗啦哗啦的淌流到衣服上。他的一条小腿以极不自然的姿式倒折到身后,屁股下面还垫着一个谁也不认识的孙恺。 保安终于姗姗来迟,到了跟前架起沈炽锐和被沈炽锐的屁股砸得昏昏沉沉的孙恺,所有的人都在相互打听:“怎么回事?刚才是怎么回事?”这时候孙恺突然害怕起来,他不想死了,死没啥意思,不好,还是活着有滋有味,活着才有女人可抱,那怕是抱着个美貌女人跳楼也只有在活着的情况下才能办得到……他突然推开搀扶着他的保安,向着楼下撒腿飞逃,被保安们追到三层楼才将他捉住,先是一痛狠揍,等把孙恺打得糊涂了,这才弄清楚刚才所发生的事情。 受到了这场意外的惊吓,营业部经理当即被解聘,躺在医院里的沈炽锐顿时成了英雄,每天鲜花果蓝不断,邱萍几乎每隔三天都要去医院探望一下,她倒不在意沈炽锐断了的那条腿,而是为自己把沈炽锐的脸搔得破了相而内疚。不过公司里的同事们背后嘀咕说,沈炽锐以前长相说不出来的丑陋,让邱萍狠狠的搔了几下居然比以前顺眼了许多。 这就是南风董事会极力赏识土匪沈炽锐的原因之所在了,忠诚,这是市场上最为稀缺的资本,沈炽锐当时的表现,无论是对于他自己还是对于南风董事会来说,都是极为宝贵的。 在吴进以一种低沉平静的口吻讲述这段故事的时候,所有的人都屏息静气,小茱的那只手在桌子下面紧紧的抓住邵宏春的手,或许是出于紧张的缘故,这只手越来越冷,越来越冷,居然有点象那个神秘的资本女人霍冉冉的手一样的阴寒,让邵宏春心神不定,不由得看了小茱一眼。 吴进讲完了,大家长长的吸了一口气,黄世仁站起来给大家倒茶,说道:“是啊,那次大盘跌得太惨了,我们司长的老婆也是买的金合成,因为没有跑出来被套住了,天天在家里寻死觅活。我还有一个哥们儿也是,被套住之后死了的心都有,跟那个孙恺一模一样的。” 邵宏春不象黄世仁那么感性,他听吴进说了半响,这么长的讲述之中居然没有一点有用的资料,让他心里很是不痛快,心有所想,感有所发,脱口说了一句:“说得是,象邱董事长那样的女人,长相太惹眼,身边没个男朋友照顾,麻烦事就是多。” 吴进的眼皮一跳,一双眼睛看了过来,而桌子下面紧握住邵宏春的那只手,却突然放开了,白毛女和黄世仁也带有几分不解的看着他,让邵宏春心里惊诧不已,难道说他刚才说错了什么吗?心里困惑,也用了不解的眼光看着环桌诸人,大家的眼光飞快的避开了他,黄世仁大呼小叫了起来:“这个股票不能再碰了,你问我这口子,我们这两年亏了多少了?四十万进去了,连个水声都没有听见。” “你没有赚到钱,那是因为你所托非人。”吴进笑道:“等我给你推荐一个高手,保证让你赚得眉开眼笑。” “那感情可好,”白毛女兴高采烈的站起来,替吴进斟上茶水:“往后我们家里的这点钱,就委托给吴总了。” 大家正在聊着,雅间的门被人推开,一个中年男人伸头往里看了看,满脸的困惑和诧异:“不对啊,好象不是这里。”黄世仁大模大样的问道:“找谁?走错门了吧?”雅间的门关上,马上又打开了,这次是两个中年男人,他们仔细的看了看在座的几个人,嘀咕了一声:“确实有点不对,好象不是在这里。” “应该没错,”门外又一个声音说道:“就是这一间,绝对没有问题的。”门第三次被人推开,又一个略带点秃顶的男人出现在门口,向里边问道:“你们几位,应该也都是等刘董的吧?” “你们是……”吴进心里吃了一惊,只有他心里清楚,申龙实业董事长刘启胜决定动身来北京的事情,是上午听了他在办公室里偷打电话的汇报之后临时做出来的决定,按说知道这件事的也只有他一个人,这几个人怎么消息这么灵通? “我们是北恒的,”证实了雅间里的人确实都是在等候刘启胜之后,四个男人大模大样的走了进来,紧挨着坐在一起:“你们呢?是哪家公司的?” “我们不是一家公司的,”吴进谨慎的回答道:“我们这是一个朋友聚会。” “朋友聚会?”秃顶男人笑了:“这就是说大家都是刘董的朋友,没错吧,这是我的名片,以后还请多多照顾。”说着话站起来,向大家派发名片。邵宏春接过他的名片,仔细的看了一下:北恒证券投资银行部经理王渝。吴进接着话头问道:“请问王经理,你们找刘董有事?”王秃顶哈哈大笑着:“大事没有,小事不少,多少年的老朋友了,你说他来了,我能不过来看看吗?” “哦,”吴进明白了,这个王渝应该是想借这个机会和刘启胜拉上关系,可是他们是从什么渠道了解到的这个消息的呢?他在桌子下面拿脚踢了黄世仁一脚,意思是让黄世仁陪这几个不速之客聊一聊,好让他腾出身来出去打个电话问问刘启胜。不想黄世仁挨了这一脚之后,却突然正襟危坐,满脸严肃的一言不发。原来黄世仁早年和白毛女谈恋爱的时候有过约定,如果逢到公众场合,要是有什么不妥当的事情,白毛女就在桌子下面踢他两脚,两口子好多年了,只要黄世仁稍有得意忘形的样子,白毛女就拿脚尖踢他一下,久而久之,形成了条件反射,所以他一挨踢,立即就闭嘴不言了。 这时候还是小茱心眼活泛,她欠身问道:“王经理,谁告诉你的说刘董要来这里?” 王渝笑着反问:“没错吧?难道刘董今天他不过来了吗?”他这句话问得极是刁钻,让小茱很难回答,说刘启胜来不对,说刘启胜不来也不对,而且这句话带有极强的优越感,分明是讥讽小茱没资格问他这个问题。 邵宏春心里却是七上八下,他有一种感觉,项庄舞剑,意在沛公,中国资本市场上赫赫有名的刘启胜是何等人物?决没有理由为了他邵宏春专门跑一趟北京的道理,还有那个霍冉冉,虽然吴进暗示说邱萍的南风也是浦华国际的旁枝一系,但是,这里边的事情如此之复杂,又岂是他这样一个局外人可以了解的?他甚至无缘无故的猜测,说不定申龙刘启胜的北京之行,是为了眼前这个突如其来的王渝。 至少,王渝几人的表现是这样,他们一坐下来就立即反客为主,拿起菜单招呼服务小姐:“你们知道刘董最爱吃的是什么菜吧?刘董和杜董事长都是一个烧菜师傅喂出来的,最爱吃东北的猪肉炖粉条。”一边旁若无人的炫耀着,一边大呼小叫的点菜,这时候小茱拿眼睛示意了邵宏春一下,自己先站起来说了声:“我去趟洗手间。”就出去了。 邵宏春随后也同样的借口出来了,临出门的时候看到黄世仁和白毛女两口子的满脸苦相,邵宏春心想,老黄你活该,叫你再出卖老同学,疾步追上在前面的小茱,两人并肩的时候,小茱回眸一声轻笑:“邵总,你可真是贵人多忘事,到现在还没想起我来。”邵宏春急忙抵赖道:“没有没有,怎么可能想不起你来呢?忘了谁我也忘不了你啊。”有口无心的调侃着,快步向等候在门外的吴进走了过去。 吴进是自己开着车过来,打开车门先请邵宏春和小茱上了车,他才说了句:“刚才刘董通知我,换地方了,北京这帮人鼻子比狗还灵,刘董的脚还没落地,这边的客户已经追上来了。” 邵宏春看着小茱问了句:“老黄他们呢?不等他们了?”小茱不回答,却问吴进:“吴总,刚才那个秃头,都是浦华的客户吗?”吴进轻描淡写的回答了一句:“是九洲股份那件事,当时刘董旗下的安衡证券和他们的北恒证券联手做庄,你们也知道这种联手全靠关系,没有足够的交情谁也不会相信谁,万一哪一家存了心先撤了庄,剩下的哪一家就惨了。因为安衡的老总和申龙的刘董是当年的战友,有申龙做担保,说好了由安衡这边的基金接货,所以才有了九洲这个项目。现在的情况是,安衡遇到了资金困难,想提前撤庄,先是恶意低价抛售,又自行其是在市场上发布假消息,现在刘董很恼火。” 小茱终究是个女人,听不明白吴进说的话,就评价了一句:“那这事是他们北恒不对啊,还找刘董干什么?” 邵宏春却心下雪亮,知道由王秃头出马的北恒证券被刘启胜摆了一道,很明显的一件事,北恒的实力远不如浦华,甚至连浦华旗下的申龙也比不了,只要有脑子的人就知道,浦华也好申龙也罢,决不存在与小小的北恒联手做庄的可能,而今这种事情却发生了,那么,很简单,北恒的资金被申龙恶意套住了,估计再过不久,申龙的人马就会进驻并接管北恒证券。 这就是资本市场,这就是大鱼吃小鱼。所谓残酷,所谓凶狠,在此尽可一览无余。 想到这里,邵宏春长吸了一口冷气,不由自主的再一次佩服起老郭来,看老郭笨笨憨憨的模样头脑却是比任何人都清醒,可惜了这种人材,在竞争残酷的资本市场之中也只能做到独善其身,要想做成一番事业也只能象眼前的这个吴进一样,依附在某家资本巨头的旗下,替人家攻城掠地争战四方,想想真是不值。想到这里他忍不住多看了吴进两眼,终于在心里体会到了当初吴进在野蛮人刘炽锐的拳头下忍辱负重的感觉,事实上无论是吴进还是郭文冰,他们在本质上没有任何不同,都是为了自己心目中远大的理想和目标,不得不忍受着屈辱于纷乱如麻的现实之中艰难前行。 吴进开车到了富城宾馆,还没有下车,就见前面几个人行色匆匆的迈着大步向宾馆里走去,他摇了摇头,对邵宏春说道:“我算领教到了什么才叫真正的消息灵通,你看看,咱们还没有到,华纺的人已经来了,这可怎么办?”正在犹豫不决之中,吴进的手提响了起来,他拿过来连声诺诺,然后把车停下来,却没有进宾馆,而是带着邵宏春和小茱两人过了马路,走进了一家北方茶艺馆,茶艺馆里的侍应生清一色打着绑脚,青衫长裤,象极了旧时大户人家的护院。他们在侍应声富有京味的吆喝声中穿越了一条古色古香的青砖铺成的花径,走进了一间雅座,雅座里,坐着三个气派不凡的中年男子,正一边喝茶一边谈着什么。见到他们吴进趋步上前:“刘董,好久不见了。” “哦,小吴啊,过来坐。”居中的中年男子转过头来,一双锐利的眼睛掠过吴进邵宏春和小茱三人:“这个北京城,我现在都不敢来了啊,人还没到,老战友们就已经调兵遣将,围追堵截了,害得我们连想找个清静地方说句话都不成,哈哈哈。” 这个人笑声爽朗,面方耳大,正是五年前与张铖同车押运国库券的刘启胜。直到见到他,邵宏春才真的确信,已经成为申龙集团董事长的刘启胜此次北京之行,确实是为了他而来的,但是这件事情究竟意味着什么,却绝非是现在就能够做出评估的。 第 四 章 与浦华系的重量级领袖人物刘启胜会面,让邵宏春心中沾沾自喜,喜悦之余,却又让他愁眉不展,他到底应不应该把这件事告诉老郭呢?当初邱萍董事长单独打电话叫他去国际饭店,虽然他立即就向老郭做了汇报,可是当时所发生的事情表明,老郭并不完全相信他所说的话,说不定还会怀疑他蓄意隐瞒了些什么事情。老天做证,他邵宏春可是真的一点异心也没有。 邱萍这边的事情还没有过去,刘启胜又冒了出来,邱萍虽然是南风的董事长,可比不了刘启胜,刘启胜旗下拥有十几家实业、金融、服务产业实体,象吴进这种能伸能屈的资本运作高手数不胜数,是浦华系中最为重要的一支力量,杜程远任命刘启胜出任申龙的董事长,那种信任与倚重是用不着多说的。总之,刘启胜是资本市场上一言九鼎的人物,以他的地位和身份亲自赶来和邵宏春见一个面,如果有谁敢说邵宏春不是刘启胜旗下的人,就连邵宏春自己都不会相信。 最麻烦的是,如果老郭要是问起他来,刘启胜都对他谈了些什么?邵宏春会无词以对,刘启胜这次专诚从上海飞来北京,好象就是为了去哪家叫不上名字来的茶馆喝杯茶,再回想一下他海阔天空聊的那些话题,其中有几句隐隐约约的好象跟那个神秘女人霍冉冉有关,可是因为邵宏春对这个霍冉冉一点也不了解,所以这个话题也就未进行下去。 难道刘启胜真的是为了霍冉冉而来的?既然如此的话……还是再等等,邵宏春拿定了主意,这件事,就不对老郭提起来了,老郭的担子那么重,责任心又那么强,他就不要再给老郭添麻烦了。 拿定了主意之后,邵宏春回到龙华证券,只字不提今天所发生的事情,坐到自己的新办公室开始看大盘,听着老郭的脚步声进来,他装正看得入神的样子,也不回头,一直到老郭在他的肩膀上拍了一下:“下午去什么地方了?我到处找都找不到你。”邵宏春漫不经心的回答了一句:“一个同学,他想把自己的那百十来万委托给咱们公司,说的就是这点破事。”然后老郭放在他肩膀上的那只用了用力:“来我办公室一下,我有点事跟你说。” 邵宏春站起来,若无其事的进了老郭的办公室,先把门锁上,就见老郭脸色凝重,双手捧着茶杯,眼睛直勾勾的看着他:“我打听清楚了,那天和邱董事长在国际饭店的那个女人,她是辽经信托的人。”邵宏春眉毛一扬:“辽经信托?”老郭道:“没错,是张铖出高价从法国请来的财务顾问。 “张铖?”邵宏春觉得自己的大脑严重缺氧,脱口问了一句:“辽经信托与浦华国际是什么关系?” “什么关系?”老郭带着几分恼火看着他:“你想他们会是什么关系?” 邵宏春不再作声了,看着老郭站起来,走到书架前拿下放在高处的一只茶叶筒:“宏春,有句话我要跟你说一下,在中国做事,跟在华尔街是不一样的,华尔街一切都是透明的,那天纽约股票交易所的斯兰姆登来华,他往大盘前一站就晕了,后来他对我说:老郭,你们中国人到底在搞什么花样,股票就是股票吗,就是个投资凭证,就是个交易契约,本来非常简单的事,你们非要分成A股B股H股,难道不知道形式越是复杂交易成本就越高吗?他还对我说:你总该记得萨谬尔森是怎么说的吧?经济学就是节省的学问,你们中国人怎么总是反其道而行之呢?”说到这里,他的身体探过来,望着邵宏春的眼睛说道:“知道吗?中国人就是考虑得太多,把最关键的问题反倒给忽略了,你也是一样。” “我?”邵宏春紧张的望着老郭。 “对,说的就是你。”老郭把手伸进茶叶筒里往外掏茶叶:“都说用手抓茶叶不卫生,可是这茶叶在采摘之后经过了十几道加工环节,每个环节的卫生条件都比你的手还要差,宏春你说,这是一种什么心理呢?” “眼不见为净吧?”邵宏春实在是搞不懂老郭到底想对他说什么,但此时此地,老郭的每一句话却都象是说到他的心里。 “没错,是眼不见为净。”老郭沉吟道:“春秋年间,管仲与鲍叔牙是生死之交,当时晋国遭乱,管仲力保公子小白,鲍叔牙则追随重耳,后来重耳登位,是为齐桓公,而后鲍叔牙力荐管仲出任丞相,所以齐国大治,国富民强,兵强马壮,成为春秋五霸之一。后来管仲病危,齐桓公问是否可由鲍叔牙接替他的位子,可是管仲却连连摇头,说道,鲍叔牙虽有相位之才,但无相位之胸,做不得丞相。齐桓公非常惊讶,说道:你和鲍叔牙是生死之交,而且如果不是鲍叔牙力荐,你不仅做不得丞相,恐怕也早已因为反叛之罪被砍了头,为什么你要这样对待自己的好朋友呢?管仲回答道:因为,做丞相与空有相位之才不是一回事,一个人空有经天纬地之才,却未必能有安邦定国之能,以鲍叔牙而论,他虽然有才,却容不得小人之行,见不得小人之举,而做丞相是需要打马虎眼的,对许多小人之行小人之举,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才不至于把小人逼迫到无利可图的地步做出铤而走险的事情来,正因为这样,我才会说鲍叔牙缺乏丞相之才。”说到这里,老郭一转身,单手叉腰,看着窗外栉次鳞比的高楼大厦,继续说道:“后来齐桓公终于未能听从管仲的谏言,最终发生了小人之乱,被叛乱的小人封锁了消息,将他囚禁在深宫之中,活活饿死。” 邵宏春听了,感觉老郭讲的这个故事跟自己没有关系,顿时轻松下来,恭唯了老郭一句:“想不到啊,郭总你真是博古通今啊。” 老郭却对邵宏春的话置若罔闻,他转回身来,端起茶杯吹着飘浮在水面上的茶梗,继续说道:“我讲的这个道理,如果你没有坐到这个管人的位子上,是不会明白的。就拿咱们公司来说,你知道财务总监老岳吧?你当然知道他,可有件事你不知道,他是由财务经理的职位提起来的,之所以任命他做财务总监,是因为我发现他贪污了两百多万的公款,拿去炒股,却亏了个一塌糊涂。” “有这种事?”邵宏春听得瞪大了眼睛。 “没有这件事,老岳还做不成财务总监呢。”老郭冷笑:“宏春,老岳贪污了公款,我一没报案二没追究,连帐面上的窟窿都没让他补上,却反倒把他提拨重用,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为什么?”邵宏春虽然也是个“老总”,可他这个老总却只是个干活挣钱的角色,从未听闻过如此稀奇古怪的管理办法,听得眼睛瞪溜圆,一眨不眨的望着老郭。 “因为,”站起身来,逼视着邵宏春的眼睛,老郭一字一句的说道: “有能力的人要吃饭,小人也同样要吃饭,小人吃饭的办法,就是给有能力的人调皮捣蛋,如果你把小人管死了,让他调不成皮捣不成蛋,害得他吃不上饭,饿急了他就会狗急跳墙,说不定会干出杀人放火的勾当来,到了那一步,我们的社会付出代价就太大了。” 感觉老郭的话绕了一圈,好象又绕了回来,邵宏春心里莫名的紧张,脱口说道:“那要是把老岳辞退了,再换一个财务经理呢?” “你以为,人和人之间存在着区别吗?”老郭冷笑:“你以为,你和老岳之间,存在着区别吗?” 话说到这份上,邵宏春再要不识趣,那就太小视老郭的智慧了,他的身体不由自主的一软,瘫倒在座位上:“郭总,你都知道了?” “不能说都知道了,我毕竟不在现场。”老郭心满意足的呷了一口茶:“这茶叶不错,福建武夷山,真是地灵人杰之地啊。” “是申龙集团的刘启胜,”邵宏春终于发现自己跟老郭相比差得太远,他就象一个透明人一样,一丝不挂的呈现在老郭的面前,这种被窥透的恐惧感彻底征服了他,就象一个犯了过失的孩子在宽厚的家长面前那样,他嘟嘟囔囔的认错道:“今天下午由吴进引荐的,大家见面喝了杯茶。” “浦华国际。”老郭慢慢的放下杯子,他的目光似乎投射到极远的所在:“真的要大干了,中国的资本市场已经建立了五年了,五年来大家的资源都已经贮备的差不多了,早已静极思动,如果不大干一场,那才真叫怪事。自古兵者为凶器,圣人不得已而用之,这一次大战双方会是怎么样一个布局?谁又会活下来呢?宏春,你猜猜看。” 邵宏春急促的喘息着,想接话又担心暴露出自己心里的恐惧与无知,只好一声不响,老郭斯条慢理的喝着茶,拿眼睛不时的看着他,后来老郭站了起来,走到他身边,把一只手掌放在他的肩上,重重的拍了两下,再没有说话就走出去了。 老郭走了好久,邵宏春才缓过神来,不过这么短短几分钟的功夫,他竟然有一种再世为人的感觉,浑身上下的衣服都被汗水浸透了。他知道老郭在对他说些什么,他现在面临着一个巨大的选择机会,选择对了的话,不过是对了而已,没什么稀奇,老郭就好象从来没有错过,那又怎么样呢?可如果选择错了的话,他就会万劫不覆,正是这种难以预料的结果让他感受到无由的恐惧。 勤杂工进来收拾总经理办公室,这时候邵宏春才发现已经下班好长时间了,老郭估计多半已经回家了,他失魂落魄的站起来,脚步踉跄的走过空无一人的隔子间,听到什么地方电话铃激烈的响着,他懵懂好久,才突然意识是是自己办公室里的座机,急忙奔进去拿起来,就听到一个声音低低,带着一种暧昧的香味的声音说道:“喂,邵总吗?我是小茱。”邵宏春猛然醒悟,从刘启胜那里出来的时候,他就和小茱约了晚上吃饭,叫老郭一打岔,居然把这么重要的事情给忘记了,急忙答应一声:“别急别急,我这就到。”放下电话急急的向外边奔去。 他和小茱约定的地方是一家徵菜馆,徽菜清淡,以山野之间的根茎为主,最适宜女人调养,但是邵宏春对于调养小茱这个女人不感兴趣,他之所以答应赴约,只是因为他不知道应该怎样拒绝女人。他在路上不时的想起邱萍董事长,那个女人才叫真正的女人,连不想活了的股民都希望抱着她一起跳楼,不知道股民孙恺当时抱着邱萍身体时候的感觉如何,肯定错不了,后来孙恺都不想再死了,还不是因为邱萍的身体对男人的诱惑力太大的缘故?这种胡思乱想影响了他的思绪,小茱对他连说了几句话,他也没有听清楚。 “你在想什么?”见他心神不定,小茱把手从桌子下面伸过来,握住他的一只手,小茱的手香腻温软,带着一股只有皮肤才能感受到的甜味,霎时间将邱萍的身影淡化了。邵宏春突然无缘无故的傻笑起来,他发现这个小茱特别喜欢这种情调,主动,大胆,炽情如火,偏偏又偷偷摸摸,撩得他心里暧洋洋的。 两人隔着桌子,相互对视着,手掌在桌子下面象不安份的宠物一样乱动着,后来小茱闭上了眼睛:“我累了,送我回去好不好?”邵宏春急忙点头,放开小茱的手,买了单,拥着小茱出了餐馆,小茱的身体很热,紧紧贴在他的身上,搞得他心思恍忽。他几乎半抱着小茱上的车,然后问了句:“怎么走?”小茱用慵倦的声音说了句:“白塔寺。”邵宏春一声不吭启动了车子,这是小茱的私家轿车,一辆法国产的堪珂拉,外表素雅不事张扬,但发动机的性能比他在国外开过的都要好。没多久轿车到了阜城门,邵宏春心里正在懊悔,这样就算完了?就这样把这个风骚妩媚的女人送回去,真是让人不甘心啊。忍不住伸出一只手,抚摸着小茱的大腿,小茱呻吟一声,把火热的身体依偎在他的怀里,邵宏春一把搂住这团火,吭哧吭哧的嘶咬在一起,直到后面等待着车子不耐烦了,拼命的按喇叭,两人这才依依不舍的分开。邵宏春听见自己用宏亮的声音说道:“你太累了,小茱,等我就近找家宾馆,送你上去休息休息咱们再走。” “你这个坏蛋!”小茱用拳头轻轻的在他身体凸起的部位打了一下,回答道。 三十分钟后,他们已经并排躺在宾馆的床上,这个过程比他们所期望的要短暂的多,这时候邵宏春只是感觉到无尽的疲劳,这两天里所发生的事情太多了,已经超过了他大脑的承受极限,他需要放松自己。小茱所表现却要缠绵得多,她让邵宏春紧紧把她抱在怀里,慢慢的等待激情消褪的时刻。 然后小茱坐起来,打开手袋,取出一只细长的女士香烟点上,邵宏春很是吃惊:“你还抽烟?”小茱用冷漠的眼神看着他,仿佛一瞬间变了一个人似的,那冰冷的目光中不见丝毫的眷恋与纠缠,只有不尽的厌倦与漠然:邵宏春,你不要再想着邱萍了,不可能的事情。” 仿佛一柄大锤,重重的击在邵宏春的心窝上,他听见自己若无其事的笑了起来:“说什么呢你?你可真会胡思乱想。” “女人和男人是不一样的,”小茱优雅的吐着烟圈,好象是自言自语:“女人的感觉更敏感,聪明的男人,是不会在感情上欺骗女人的,因为这种冒险付出的代价太大,毫无意义。” 邵宏春突然厌烦起来,这个女人未免也太贪婪了吧?萍水相逢,珠露之恋,纵然美丽,却终究见不得阳光,还谈什么感情?他把身子侧过去,不想再说话了。小茱却仍然自言自语道:“两年前,在安和证券,有个叫陈惠成的经纪业务部经理,他看上了邱萍,当时邱萍刚刚从美国回来,她是研究生还没有读完就被公司送去美国进修,回来后在安和暂时做人力资源部经理,陈惠成迷了心窍,每天给邱萍送一束花,结果你猜怎么着?” “怎么着了?”邵宏春听得入神,不由自主的问道。 “有一天陈惠成突然失踪了,现在已经过去两年了,可还是没人知道他的下落。” “哪他去了什么地方呢?”邵宏春对这个结果感到好奇。 小茱摇摇头:“没有人知道,但是有人猜测说,邱萍很有可能是张铖的女人。” “张铖?”只觉得一股寒气入心,邵宏春不由自主的打了一个寒噤。 “她要真是张铖的女人,也没什么。”小茱哧哧的笑了起来:“象张铖这种身份和地位的男人,有几个漂亮情人是很正常的,没有才是怪事。如果邱萍是张铖的情人的话,那事情就简单了。女人我是知道的,男人忙于事业一时照顾不过来,难免会在外边交几个朋友,可是邱萍不一样,她是有老公的,而她的老公和张铖是生死之交,有人说当年张铖在东北之所以能够起家,就是因为有邱萍的老公为张铖奔波踢打的结果,所以张铖不太可能做出这种事情来,但是如果有谁敢碰他最得力的亲信的老婆,相信我吧,用不着张铖说一句话,一切就都会摆平。”说到这里,小茱突然在邵宏春的大腿上猛的拍了一巴掌,邵宏春猝不及防,被拍得扑楞一声坐了起来。就听小茱笑眯眯的问他: “你知不知道邱萍的老公是谁?” “是谁?”邵宏春问道。 “是西城证券的老总,赵莽。”小茱冷笑着。 “你说的这些,跟我一点关系都没有。”仿佛被一瓢水从头顶浇到脚底,邵宏春心灰意懒,又躺了下去。想不到邱萍的老公竟然就是赵磨盘,前两天邱萍与赵莽同时来龙华证券的情形浮现出来,赵莽那壮硕的身形让他心烦意乱,他终于明白了,真正赏识深炽锐的是赵莽而不是邱萍,邱萍是绝无可能赏识沈炽锐那种男人的,尽管他救过她的命。但是赵莽就不同了,赵莽原本和沈炽锐是同一类型的人物,彼此惺惺相惜,在所难免。 正想着,小茱突然掐灭烟,调皮的趴在他的身体上:“又想邱萍了是不是?” 总是让这个女人窥破他心中的密事,这让邵宏春有一种无地自容的感觉,他冷声警告道:“小茱,你可是越来越不讨人喜欢了。”这句话明显的伤害到了小茱,她眼中的热情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深重的屈辱与憎恶,爬起来向浴室走去。看着她进了浴室,邵宏春突然想抽一支烟,可是他没有嗜烟的习惯,想拿小茱的,又担心被小茱看到会认为是他在偷翻女人的私人物品,心里烦燥之下,在床下转了个身,却又忽然纳闷起来,这个小茱,她凭什么一口咬定他心里想着邱萍? 心里纳闷这个问题,他下了床走到浴室门前,对正在淋浴的小茱问道:“好啦好啦,别生气了,真不明白你为什么老是说我在想着邱萍,我想她干什么?你也不说自己想一想,有这种可能吗?” “怎么没有?”小茱身下裹着浴巾,从浴室里走出来:“宏春,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总是要拉住你的手?” “为什么?”邵宏春心想,你骚呗,想男人想得呗,还能为什么? “因为,男人在想到这些事情的时候情绪会有变化。”小茱走到沙发前坐下,看着他说道:“你属于木型器质的男人,毛血血管的微循环较慢,体表供血不足,所以体表温度较低,但是只要一有人提起邱萍的名字,你的手就很快热了起来,最初时我无意的碰了你的手一下,发现了这个问题,心里很是不解,因为这关系到我的终身大事,所以我一定要弄个清楚,就一直拉住你的手不放,结果发现你真的是这样,只要一提到邱萍的名字,手心就变得热起来,这表明你的心脏跳动加快,血液循环也快了,所以才会有这种现象。” 邵宏春很是注意到了小茱的那句“这关系到我的终身大事”,但是他更多的是被小茱这种独特的观察法所惊呆了:“我的天,你还有这种本事,研究人研究到这种地步,那你这辈子只怕是开心的事不会太多。” “是啊,烦恼总是自己找的。”小茱用幽幽的口吻说道:“因为我们女人太认真了。” 看小茱无限幽怨的样子,邵宏春心里无由的颤动了一下。女人不同于男人,她们天生就是感情的动物,缺乏了情感就象是植物缺乏了水份,而男人更多的接近于一种本能的动物,就象邵宏春今天所做的事情一样,在事先并未有过什么实质性的承诺,但一旦即成事实,他也就被自己的轻率套牢了。看着小茱赤裸着上身,坐在沙发上泫然而泣的样子,他的心里说不出来的负疚,感觉到自己有责任让这个女人开心起来。 他走过去,把小茱轻轻的搂在怀里,感受到他体温的炽热,小茱一时忘形,竟然趴伏在他的怀里嚎淘大哭起来,成年女人一旦哭起来是很可怕的,模样也是非常的丑陋,可是这功夫邵宏春顾不上理会这些,只是手忙脚乱的安慰小茱,象是爱抚一个婴儿一样不停的抚摸着小茱的脊背,后来他的手探入到小茱的股间,触手冰冷。 小茱告诉邵宏远,她和他不同,她是曾经结过婚的女人了,结过婚这一事实远不足以构成让她伤心欲碎失态嚎淘的理由,让她倍上煎熬的是,她在婚后爱上了丈夫的一个同事,据她说那个同事是一个非常优秀的男人,优秀到了让许多女人愿意付诸所有的程度。那个男人也很喜欢小茱,可是碍于同事关系,他一直冷冰冰的与小茱保持着距离,直到有一天小茱思念那个男人过度,不惜与丈夫离了婚,那个男人却仍然拒绝她的走近,她就是这样被抛弃在情感的荒漠之中,形只影单,顾影自怜,独自啜饮着生命的苦果而无由解脱。 “那么现在呢,你还想着他吗?”邵宏春假装不介意的问道。 “不想了,永远也不会想了,”小茱拿过纸巾揩着泪水:“宏春,到了今天我总算是明白了,优秀的男人只存在于距离之中,一旦走近他,看到他的本质与任何人没有任何不同,你的寄托就会彻底的崩溃。”她抬起头,把邵宏春的一只手贴到她的脸颊之上:“宏春,我很庆幸又遇到了你,你的内在与外表浑然一体,西装革履的时候是你,现在这个样子的时候,还是你,从来不假装深沉,也无心掩饰你自己,这样的你让我放心。”说着,拿手指轻轻的弹了一下邵宏春胯下垂落的男人特征。 邵宏春两腿一紧,象遭到强暴危险的女人似的夹在了一起。他沮丧的想:我怎么这么倒霉啊,别人玩过多少女人也没事,我这才只不过碰了一个,就跑不掉了。 邵宏春确实是被小茱套牢了,他象一只拴上链子的大笨狗跟着小茱出了宾馆,开车到了白塔寺,小茱却叫他一直向前开,过了东四十条,在一堵墙壁粉刷成青色的大门前先停下,雪亮的灯光映射出门前一块牌子,上书“京都名家俱乐部。”俱乐部门前的电控门缓缓开启,车子驶了进去,然后小茱打开车门,却不下车,一直到邵宏春绕过来,把手递给他,她这才冲着邵宏春甜甜的一笑。那一笑就象个孩子一样的清纯,霎时间让邵宏春全身溢满了幸福的感觉。 这个女人真的不错,他想,漂亮,有钱,又懂得体贴,找一个这样的老婆,这一辈子也算值得了。 两人亲怩的依偎着,走进了俱乐部的那座三层小楼,这是一家老式大宅院改修的,楼内的天井上悬垂着巨大的枝形吊灯,墙壁上绘着风格各异的名家油画,长廊两侧并排站立着两排红色制服白色手套的侍应生,他们的脚步踏在厚厚的红地毯上,悄远声息的穿越了这支侍应生队伍,到了几扇门前,小茱把手袋从他的手里接过去,低声说了句:“你先去做个按摩,我去做做发型,这个样子,怎么见人啊。”说话的时候媚眼流转,秋波动人,让邵宏春再一次痛惜起这个女人来,她一点也不比邱萍差,他邵宏春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 看着小茱进了女宾部,邵宏春独自一人兴冲冲的进了男宾,这里每一个客人都有自己的单独更衣室,脱了衣服换一身宽松的日式和服,邵宏春脚着木屐向前走,先是进了桑拿室,蒸到汗出如浆痛快淋漓的时候,再出来的时候用温水冲洗一下,并不揩净身体上的水,而是沿一条四壁镶嵌着玻璃的通道一径下行,身体上布满了怪异花斑与颜色的深海怪鱼在玻璃后面悠然游戈着,前边有几个男人边走边随意的交谈着,邵宏春侧眼瞄了一下,一家国内最大的IT生产企业的董事长,两个经常在电视屏幕上抛头露面的政界明星,偶而走过的人,无一不是商业杂志上的封面人物。 是这里了,这就是中国目前最有名的名家俱乐部了,这家俱乐部不仅入会费用昂贵,最难得的是,会员们有一个监委会,对任何一个提出要求加入俱乐部的候选人进行资格审查,如果认为这个人的条件不足,就会毫不通融的予以拒绝。正因为这家俱乐部进入的门槛过高,所以等闲的土财主暴发户只能是望门兴叹。有人说,这家俱乐部的会员人均资产绝不会低于六亿元人民币,集中了政界、军界、财界、商界等拥有着无尚社会地位的人士,但演艺圈人士却因为名声不雅而被排斥在门外。 从决定回国的那一天起,邵宏春就没有怀疑过自己迟早也会成为这家俱乐部的一名会员,但这一目标要等他财富等身,功成名就的那一天才能实现。而今天却是由一个女人引领他步入这里,这是他当时怎么也想不到的事情。 那条通道中有一股舒适的干风扑面而来,行至尽头,身上的水珠已经被吹干,整个身体弥漫着一股旺盛的活力,一个长头发、大眼睛的小妹引他进了按摩房,这时候有个穿红色制服的侍应生进来,用清脆的声音问他:“先生的号码是多少?”邵宏春一怔:“号码?我没有号码?”侍应生也楞住了:“没有号码?怎么会,那先生请你稍等一下。”说着侍应生和长发小妹同时退出了房间,不到一分钟,又一个西装男子走进来:“先生是随朋友来的客人吗?”邵宏春说了声是。对方就客客气气的说道:“真对不起先生,本俱乐部不对非会员提供服务。”邵宏春不高兴了:“你这是什么意思?”这时候又有两个侍应生拿着邵宏春的衣服进来了:“请先生清点一下自己的衣物,离开这里。”邵宏春心里的那个别扭劲就甭提了,这些礼貌周到的侍应生将他的尊严与体面剥夺殆尽,最可气的是小茱,她带他进来的时候也不说清楚,他佯装若无其事的坐起来穿衣服,一股怨气憋在心里,几欲让他的心脏炸裂。 “这边请,”侍应生脸上的笑容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鄙夷与不屑,“请先生跟我来。”穿越一座水质清净的游泳池,池边坐着两个低声交谈的年轻女孩,浅蓝色的瓷砖将她们修长雪白的大腿衬出晶莹的釉光。侍应生一直把他带到一扇黑暗狭小的角门,做出请他滚蛋的姿式:“请。”邵宏春抬脚正要往门外走,迎面来了几个女客,一边说笑一边走过来,小茱也在她们其中,这时候的小茱换了一身粉红色的洋装,透露出清丽逼人的白领丽人的气质,几个女客清一色的健美装,把身材勾勒得玲珑浮凸,极是惹火,一看就是刚刚从健身房出来的。见到邵宏春小茱的眼睛顿时一亮:“宏春,你这快就出来了?”邵宏春苦笑道:“不出来不行啊,你们人家正撵我滚蛋呢。”小茱变了脸色,径直走了过来:“怎么回事?”侍应生急忙解释道:“这位先生没有会员卡。”小茱冷冷的斜睨着那几个侍应生:“你在跟谁说话。”侍应生霎时间面色如土,连声道对不起,再也不敢抬头,倒退着向后退去。 侍应生们都躲了,小茱却气得脸色痛红,仍是用愤愤的眼光盯着他们离开的方向,过了一会才伸手挽住邵宏春:“宏春别生气,他们不懂事,怪我没安排妥当。”邵宏春大度的说了句:“没关系,这种事总是免不了的。”小茱扯着他的一条胳膊转过来,拿眼睛看着他:“那咱们说好了,以后也不许为这事生气啊。”说完又俯在邵宏春的耳朵上,悄声的说了一句:“你先一个人过去,等把她们几个打发了就来找你。”说完又轻轻的用自己的身体碰了一下邵宏春,这才摆摆手,向那个女伴方向跑了过去,她一过去,那几个女人就揪住她,小声的开起玩笑来,小茱满脸的羞意与幸福,又向邵宏春摆摆手,这才离开。 然后邵宏春又开始琢磨,刚才他是从按摩房里被赶出来的,现在是不是要再回去呢?如果回去的话,那些侍应生再来问他的号码他怎么回答?万一要是再被人家轰出来,那他今天就丢大人了。想了一想还是别找麻烦,就在这里四处走走好了。 长廊的一侧摆放着各式各样的果点和咖啡,邵宏春拿只盘子夹了两块酥饼,慢慢的往前走,左边一扇门,里边有几个人半躺半坐,一个小提琴手站在中间的喷泉前拉着悠扬的曲子,再往前,一个漂亮的女孩子面对大厅弹奏古筝,几个穿白色便装的男人就在咚咚争争的声音中低声的说着话,对面一扇门前人群攘攘,一个面目熟悉的男人单手倚着一根高球杆,对着许多人正在说着什么。邵宏春看来看去,也不过是寻常的景致,没有什么特别之处。 他在一只无人的沙发前坐了几分钟,取来桌上摆放的香烟抽了两口,又急忙掐灭,站起来循原路往回走,却无意中走进另外一条走廊,两只小型的石雕猊兽蹲坐在一扇门前,门里边,有两个男人正在下棋,其中一个男人是老郭,另外一个,长相象一头狮子,不怒而威的形象特别引人注目,脸上的线条宛如刀刻一般的令人心悸。 突然在这里看到老郭,邵宏春心里的惊讶简直是无以言表,他当然知道老郭终究不是池中之物,却怎么也没想到他居然也是这家俱乐部的会员。不由自主的走过去,就见老郭对面的男人把棋盘的一枚棋子向前一推:“你说你曾经赢过胡荣华,现在我信了。” “不信也没关系的,”老郭漫不经心的把目光转过来,扫过邵宏春又移开:“毕竟下棋这种游戏太简单了,缺乏挑战性。” “你想玩复杂的吗?”老郭的对手哈哈大笑起来:“只要你敢玩,就少不了你的机会。” 老郭微笑道:“我们不缺少机会,缺少的是规则。” 老郭的对手站了起来:“规则是在玩的过程中建立起来的,如果你不参加进来,就没有权力制定规则。” 老郭若有所思:“杨董的这句话在理。” “在不在理,全看你怎么想了。”中年男子微微欠身,拍了拍老郭的肩膀,站起来离开了。等他走后,老郭好象这才看到邵宏春:“宏春,你要不要也来一盘?”邵宏春摇了摇头:“郭总,下象棋我可不成,要是围棋还能对付对付。”老郭一副无可无不可的模样:“那咱们就下围棋好了,”招招手,立即有个侍应生快步奔了过来:“先生想要什么?”老郭道:“去拿一副围棋过来。”侍应生立即奔了出去,这时候邵宏春才问道:“郭总,刚才和你下棋的,好象是国经信托的杨建龙杨董吧?” “是他,”老郭回答道:“他玩资本市场行,下棋,他就差得远了。” 第 五 章 龙华证券的二股东长河李总隔了一天才到,仍然象往常那样,老郭跑跑颠颠的带领沈炽锐、刘正录、吴进和邵宏春四位副总列队欢迎。几天功夫里经历了这么多的事情,邵宏春再也不敢眼高于顶,以前那种傲世天下的才子作风收敛了起来,对公司里的每一个人都是发自内心的尊敬。你不尊敬这些人也不可能,看他们一个个迷迷糊糊呆傻痴笨,其实都是伪装,都比他邵宏春精明几百倍。看老郭对李总毕恭毕敬的模样,谁又能想得到他几天前在棋盘上把中国资本市场上闻之令人变色的杨建龙杀得屁滚尿流?要是现在有谁说眼前这个白白胖胖的李总刚刚从国宴上跟国家领导人碰过杯,邵宏春也决不会怀疑。 李总这人是商场上最为常见的成功者类型,已经五十多岁了,头发却染得漆黑,皮肤白嫩光滑一如少女,一双眼睛精明锐利,却透着洞察世事人心的祥和,他来公司只是象征性看一看,目光在公司里稍有姿色的女员工身上停留的时间远长于看这五个大男人的时间,听取了老郭的汇报之后,又一起去饭店吃过了饭,就告辞了。 李总走后又过了风平浪静的几天,邵宏春上班的时间由老郭把握,下班之后就归属了小茱,让小茱带着他天天见老同学老朋友,每到一个场合大家总是起哄让他们喝交杯酒,邵宏春喝不腻小茱也喝得甜滋滋的,好几次大家都尽了兴,他们还你看着我,我看着你,用目光脉脉传情,好象思念了八辈才终于见面的老情人,说什么就是舍不得分开。 小茱说她快要生日了,邵宏春非常重视这个问题,他决定买一幢房子送给小茱,做为他们两个蜜月幽居的安乐窝。正在他去都市森林看楼的时候,老郭打来了电话,说是西城的赵总和邱董在淮乡居订了桌,要补回上一次说好的欠老郭那一顿,老郭吩咐他快一点赶到。邵宏春急忙先给小茱打了个电话,通报一下自己的行踪,小茱一听说请客的一方有邱萍,顿时大呷干酣,强烈要求一同赴宴,这时候邵宏春早已不再对邱萍抱有任何非非之念,否则也不会对小茱实话实说,但女人的小心眼总是要安慰的,就等着小茱推开琐事赶来与他会合之后,两人一起去了淮乡居。 磨盘一样的赵莽盘踞在座位上,他一个人占了两个人的位置还不够,邱萍坐在他身边,就象是一只百灵鸟停落在一艘巨舰上,原先邵宏春看他们这一对很碍眼,可是现在他身边有了狡黠慧丽的小茱,使他突然变得大度起来,觉得赵莽和邱萍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因为心情平静,他在酒桌上的应对也无可挑剔,这顿酒喝得大家都很开心。 酒至半酣,放在邱萍手袋里的大哥大响了起来,邱萍拿起电话接了,悄声对赵莽说了句:“大哥的,他刚刚到北京。”她的声音虽然小,却瞒不过小茱那双耳朵,于是小茱在下面轻轻的掐了邵宏春的手背一下,邵宏春点头,表示他知道这个电话预示着什么。这时候老郭站了起来:“感谢赵总、邱董的盛情,我们龙华公司全体上下,深感各位股东对我们这些基层员工的重视,股东以国士待龙华,龙华必以国士报之,这杯酒,就算是我们全体班子的决心吧。”他这样说,在场的所有人全都端起了酒杯,除了女士之外,男人们豪爽的一饮而尽。而后坐下,老郭又说道:“赵总的亲戚来了,咱们也不要过多的耽误,效率就是生命吗,大家说是不是?”赵莽连连摆手,说没有关系,大家又象征性的寒喧了二十多分钟,这才宴罢人散。 离开淮乡居,赵莽和邱萍两人驱车到了石景山一带,他们在这里有一幢临水而居的四合院,前后各三间青砖瓦房,冬暧夏凉,院子里种植着菜疏和葡萄,远不是楼房所能比得了的。这是辽经信托的房产,张铖等人来北京的时候,如果不希望有人打扰的时候就住在这里。赵莽的车进院还没停下,牛子就迫不及待的从门里冲出来:“二莽,我的兄弟,你回来了,快让大哥看看。”伸出双臂做热情拥抱状,二莽满脸不高兴的撇撇嘴,把牛子推开,径直走了进去,让牛子好不难堪。 现在这兄弟两人,在家中的地位已经完全颠倒了,五年前,是牛子天天用拳头管教着二莽,但是五年之后的今天,二莽已经不再是那个火线地线弄不清的小混混了,他现在不仅能够弄清楚地线火线,而且已经成为智虑过人的成功人士,是张铖身边最为得力的助手了。牛子在他现在这个弟弟面前,充满了敬畏与胆怯,哪怕二莽瞪一下眼睛,牛子都吓得好长时间不敢吭气。 但是二莽的成长,也不是那么一帆风顺,他的起点太低,这在五年前也没什么,低点就低点吧,大不了拎把切菜刀上街砍人,怎么也能混碗饭吃。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和环境的变化,他过低的素质越来越成为一个大问题,已经影响到了他一生的事业与家庭。 正象小茱那样,小邱也是一个极为聪明的优秀女性,做一个优秀女性的丈夫是很艰难的,彩凤绝没有理由与老鸦同栖,既然二莽是只老鸦,要想收住小邱的这颗心,那可真是不容易。事实上,二莽和小邱之所以还没有拿到研究生文凭就被张铖送去国外,正是因为二莽怎么念这个书怎么不成,再不送到国外的话,不要说硕士文凭拿不到,连张铖的面子都成了问题,校方亲自打电话找张铖,竟然说出来了宁肯学校赔一笔钱,只求辽经信托把赵莽领回去的这种话,可知二莽是如何的不堪造就。 正因为二莽如此没有出息,小邱曾经三次提出来过要求离婚,头两次都是由李高出面劝住了,但到了第三次的时候,李高的劝解也不管用了,当时不只是小邱吵着要离,二莽也嚷着要离婚,他一个大老爷们的颜面被小邱剥得精光,再不离婚,只怕以后也没脸见人了。嚷尽管嚷,可二莽心里确实是舍不得小邱,这个老婆除了漂亮温柔之外,而且对老人孝敬有加,二莽的父母天天在家里念叨着儿媳妇的好,这次要是真的离了婚,只怕以后他再也不敢跨进家门一步了。 弟弟和弟媳妇闹离婚,最着急的还要数牛子,他苦苦哀求李高:“李哥,给老张打个电话吧,这次老张要是不出面,就怕真的完了。”李高长叹一声:“要打你自己打,这种事都要让老张出面,将来真要是遇到大事的时候,还怎么办?”牛子耍赖皮,拿起话筒硬塞进李高的手里:“李哥,老张现在越做越大,省长部长天天都去他家里串门,能有什么大事,就眼下二莽这个事最大了,快打吧。” 李高能在张铖的面前说得上话,是因为张铖确实高看他一眼,曾经有过两次,一次是北方基电,一次是江南纸业集团,辽经信托通过资本运作将这两家企业收入到旗下之后,张铖亲自登门来找李高:“李哥,这一次你一定要出来帮我,这两家企业都不太好摆弄,我只相信李哥你,无论如何你也要帮我这个忙。”李高听了,对张铖正色道:“老张,你给了我这样子的出人头地的机会,我李高怎么感谢你都不过份,可是老张,我不能答应你。”张铖很是诧然:“为什么?李哥,你还想干你以前那些营生吗?听我说时代已经变了,就连昨天在街头拿刀子砍人的小地痞,现在都琢磨着开家录相厅赚钱,李哥你要是错过这种机会,那可真是太可惜了。”李高回答道:“老张,你说的这些,我都知道,但正因为我知道这些,才不肯答应你。”张铖还是不明白:“那到底你是怎么想的呢?”李高道:“我怎么想的?老张,你这话就问得多余了,老张你要知道,每个人在这世界上都有一个自己的位置,我的位置在什么地方你是清楚的,不管这个位置多么的不理想,但对我来说也肯定比做一个董事长或总经理强,因为这个位置对我来说最合适。”张铖生气了:“老李,你他妈的真不识抬举,痛快给我一句话,干还是不干。”李高摇头:“老张,你手下有的是能干得了董事长总经理的人选,有我不多,缺我不少,可是我怕将来遇到另外一些他们干不了的事情,到时候我们就抓瞎了。”张铖气得脸色刷白:“那好,你就等着吧。”掉头就走了。 李高连续两次驳回了张铖的面子,让张铖很是下不来台,一直也没有主动和李高联系过。现在出了二莽这个事,李高没有办法,只好看着牛子拨通张铖的私人电话,吭哧瘪肚的跟张铖说了一下二莽和小邱的事情,却终究没有开口说出让张铖出面劝劝小邱的话来。 张铖接到电话后的第二天,就拨通了李高的电话,约上李高和牛子,三人一起去二莽家里串门,这时候小邱已经快半个月不肯回家了,但是李高给小邱打电话说张铖来了,她只好冷着脸回来,回家后也不理会二莽,直接进了厨房做菜,二莽也不搭理小邱,陪着张铖聊天,小邱的菜做到一半,四个男人玩起了扑克,拱猪,谁是猪谁就钻桌子,张铖手气背到了家,一连三次被捉了猪,只好闭着眼睛去钻二莽家里的那张写字台,小邱上前想阻止,张铖却不耐烦的挥手示意她靠后,老老实实的从写字台下钻了过去。钻完了桌子大家吃饭,牛子眼巴巴的望着张铖,还等张铖说话劝劝小邱,没曾想张铖吃饱了,把嘴一抹抬腿走人了。 由于张铖现在的威势越来越逼人,牛子在张铖面前已经不敢说话了,见张铖不劝小邱就自顾走了,急得拉着李高要追,却被李高一巴掌拍在后脖梗上:“牛子,你什么时候学着长点心眼,也让老张对你放心?”牛子急得磕磕巴巴:“那什么……老张这意思是说不管这事了?”李高瞪了他一眼:“谁说不管?这不已经管完了吗?”牛子大为惶惑:“管完了?”回头再看屋里,小邱和二莽已经有说有笑了,牛子顿时乐了:“还是老张面子大啊,不用说话就解决了问题。” “你怎么什么都不懂?”李高训斥牛子:“我告诉你牛子,以后你们老赵家的这几条命,就只能卖给人家老张了,老张为了抬举你家二莽,心甘情愿让二莽拿他当猪钻桌子,这种人情,你和二莽这辈子就慢慢的还吧。” 牛子这才恍然大悟,隔了几天之后,他叫上二莽,在没人的地方学着李高的口气对二莽用力拍桌子,这时候的二莽虽然仍然不成气候,却终究不是原来那个小混混了,开始时还对哥哥的训斥不以为然,等牛子解释清楚,二莽这才不敢作声了。 这次事情之后,二莽心甘情愿的承认自己不如小邱,收敛心性认真读书,再做事的时候学着张铖的模样思考,遇到弄不通的事情就向李高请教,所以当辽经信托收购了西城证券之后,张铖就把二莽和小邱派了去,小邱的职位是人力资源部经理,二莽是办公室主任,从这个职位的安排上就能够看出来,张铖用二莽用的是忠诚,用小邱则用的是聪明,总之,二莽仍然是差着小邱一筹。 又过一年之后,二莽学着做管理已经有模有样了,张铖的辽经信托却越做越大,人手不堪足用,就迫不及待的把二莽提拨为副总,继续磨练,正是这样一个原因,所以当西城证券收购南风的部分股份的时候,二莽的能力还不够用,只能派小邱带队接管。而小邱遭遇疯狂股民孙恺的袭击事件,再一次强烈的刺激了二莽,事后他在李高面前痛哭流啼,怪自己窝囊无能,害得老婆被人欺负。他能够了解自己,就说明这时候的二莽已经学会思考了。从那次事件之后,二莽迅速的成长了起来,终于成为让邵宏春那种专业人士一见都为之惊心的人物,当然这时候的二莽还没有学会收敛锋芒,但已经足堪大用了。 小邱在南风董事会议上提出来派沈炽锐去接管龙华,正是学会了思考的二莽的损主意,其实这一招,不过是师承当年张铖驱逐老南的办法。但是能够在实践中学习并灵活运用,一切都表明着二莽已经是脱胎换骨。可以说,二莽能有今天这种成就,完全是他的哥哥牛子用自己的屈辱和血泪换来的,所以二莽对哥哥牛子的感激之情,无以言表。 但是,人这东西是一种很奇怪的动物,虽然二莽在内心里感谢哥哥,可一看到牛子几十年未见丝毫长进的那张丑脸,他的心里就有气,所以只是哼了一声,没有理会牛子的热情,径直进了房间。 这时候就需要聪明的小邱来弥补二莽的不礼貌了,她走上前来,和牛子打了声招呼:“大哥什么时候到的,咱妈咱爸他们还好吗?我上次托霍姐从德国带回来的药,给咱爸吃了吗?” “吃了,吃了,爸他老高兴了,”牛子腼着脸笑着:“还是你厉害,能让霍姐给你带药回来,连张哥都做不到的事,真的,这话可是张哥亲口说的。”一边说着,一边向小邱伸出大拇指,一副讨好的表情。 牛子现在是最可怜的人物了,见谁都是个拼命的讨好,这是缘于他对周遭环境变化的一种恐惧感,张铖在变,李高在变,弟弟和弟媳妇都在变,变得越来越适应这个世界,就连他那个工人出身的老爸老妈都在变,唯独他老哥五年来原地踏步。搞他就象是个错乱时空的野蛮人,面对着文明世界的一切茫然失措,拼命的想抓住熟悉的旧日情感,不让自己迷失方向。 只有回到过去那种熟悉的环境之中,好勇斗狠,牛子才会体验到现实的存在感,他现在有了钱,自己在外边偷偷摸摸包了个女人,谁也没敢告诉,结果还是让李高知道了,知道这事后李高开车带他去了郊外无人的地方,把他狠狠的揍了一顿,牛子被打得怒火中烧,冲着李高大声吼叫:“你凭什么打我?”李高冷声告诉他:“牛子,你现在已经不是以前那个牛子了,你不能给你弟弟长脸就算了,再给二莽丢人,你说你还活着干什么?”牛子很是不忿:“我不就是那点事吗?谁没有?有什么丢脸的?”李高扯住他的衣领把他揪过来,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的说道:“牛子,你知不知道二莽和老张他们那个位置有多危险,不知有多少枪口顶在他们的后脑勺上,小心还小心不过来呢,你他妈的还在外边给我惹事,我把话放在这里,再要是发现你不知轻重胡来的话,我就真的废了你!”看着李高那双眼睛,牛子不由自主的打了一个寒噤,他知道李高这人说得出做得出,就再也不敢吭气了。 总之一句话,牛子只知道弟弟出息了,但这世界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他是真的一无所知,真要是还手的话李高也未必是他的对手,但是他需要一个明白人管着他点,就象当初他管教二莽一样,正是这个原因使他在李高面前服服帖帖,虽然被打得鼻青脸肿,却始终不敢还手。事后牛子还是舍不得那个女人,只是去的次数少了,李高也不好再逼他,他毕竟是个粗人,做到这一步已经很难得了,再要让他做到象二莽这样,怕是要等到下辈子的事了。 二莽进屋的时候,正见李高搬个小板凳,坐在门口前拿刀削土豆,二莽对李高的感情不亚于哥哥,而且他特别的尊重李高,一看李高这副模样就乐了:“哎哟李哥,你怎么干这活,快让小邱来干。”小邱随后走进来,急忙放下手袋,顾不上换衣服来接李高手里的刀:“我来李哥,这哪是你能干得了的活。”李高却把身子一闪,不让小邱碰到土豆,只是拿下巴指指天井里边:“霍姐说要尝尝东北乱炖,等我把土豆削完小邱你来炖,现在你先进去陪霍姐聊聊天。”小邱应了一声,放下手袋和二莽进了里边的庭院,穿过天井,里边是一个小院落,地上种植着黄瓜、西红柿、葫芦等疏菜,霍冉冉腰间扎着围裙,正弯着腰指挥张铖在菜畦里摘菜:“是哪一个大的,那边,那边,你真笨呐我是说那边!”看到小邱和二莽进来,霍冉冉的脸色变了变,没有说话,转身一撩门帘进了房间。 冉冉最终和张铖走到一起,是他们双方的性格所决定的。在五年前他们第一次相遇之后,这种合作的契机就已经产生了,那是一种对长久孤寂生活渴望的召唤与回应,虽然他们不清楚这一点,但是,他们都在期待着。 有期待,就会感应,这种感应是源自心灵的深处,对于当事人来说只能用宿命来解释。 所以五年前的有一天冉冉驾车再回到圣克拉诺酒店的时候,惊讶的看到替她打车门的人竟然是张铖,她怒火万丈,用力想再把车门关上,可是张铖却平静的递给她一只手,望着这只粗大的手掌,无尽的屈辱让冉冉痛不欲生,她毫不犹豫的,拿起手机来拨通了报警电话,正要说话,张铖的手伸过来按住了她:“不急在这一时三刻,我既然又回来了,还会在乎这个吗?”冉冉怒视着他,用不尽憎恶的语气说出来一个字:“滚!” 张铖放开手,慢慢的后退了两步:“有时候我可以听你的,比如说现在。但是过一会儿,你要听我的。”说完他转身就走,走了几步又转过身来:“把你的东西带回去,我就再也不骚扰你了。”看着他大步流星的走远,冉冉顿时惶惑起来,自己有什么东西在他那里?明明记得没有,可是听他的口气,这东西好象还非常重要,她忍不住下了车,远远的跟在张铖身后,穿越了酒店的大门,到了后面的金鲤池附近,池水透明如水晶,一尾尾肥胖的红色鲤鱼在水里游动着。她看到张铖搬了把椅子坐在凉伞下:“想起来是什么东西没有?”不待冉冉摇头,他叹息了一声:“你会想起来的,冉冉,这东西就是你一生在寻找的爱啊,我带着对你的爱回到了这里,你呢,为什么不过来?” 冉冉差一点气炸了肺,这个已经有了家室的男人,他居然用这么拙劣的办法来戏弄她!正要生气,就见那个丑陋的小个子男人模样滑稽的拍了一下手掌:“冉冉快乐,天地同贺,你看水里边是什么?”冉冉低头往水里一看,不由得大吃一惊,只见池水里那一尾尾肥胖的鲤鱼,不知什么时候居然游动成“冉冉”两个字,茫然之际再抬头看张铖,就见张铖满脸的嘻皮笑脸:“这是水里,再看你身后的假山上,”冉冉转身抬头,只见身后的假山上一块平滑的石板上面,无数黑色的蚂蚁纷纷聚至,形成两个大大的“冉冉”字样,她刚要张口说话,张铖突然跳到椅子上:“快看,冉冉,蜜蜂也赶来为你祝贺了。”顺着他的手指看过去,就见不远的花池之中,无数金黄色的蜜蜂嘤嘤嗡嗡,在繁花上汇聚成“冉冉”两个字。看到这情形,冉冉脱口而出:“我知道蚂蚁写的字,是事先用蜜糖醮水写在石头上的,蜜蜂写的字,是用蜂蜜写在花上的,可这水里的鱼你用的是什么?” 张铖做了个鬼脸:“你猜,你要是猜到了的话,我就送你一件更好的礼物。” 冉冉撇撇嘴:“土包子,你能有什么好东西?” 张铖哈哈大笑起来:“土包子的礼物虽然不值钱,可花的这功夫,冉冉,你是知道它到底值多少的。” 冉冉先是默然,后来又说了一句:“你还真是一个阿乡,我以为你会用的别的手段。” “包两架飞机吗?”张铖笑着,一句话说到冉冉的心里:“在空中喷出我爱你吗?这当然是少不了的节目,可是冉冉,你得给我时间。” “时间!”这两个字利刃一样穿透了冉冉的心脏,她有的是时间,只是缺少生命的激情,难道眼前这个不起眼的小矮子,真的是从儿时的童话里走出来的小侏儒,带来了欢乐与幸福给她吗? 五年来所发生的所有事情表明,冉冉所期望的东西并不存在,但是对这种存在的期望,却使她再也没有甩开张铖那只执意要牵着她的手,当她以辽经信托的高级顾问的身份与张铖走在一起的时候,杜程远的反应是暴跳如雷,失态的当着苏伯的面大吵大闹,吵得苏伯不堪其扰,借口和几个老朋友出国旅游躲了出去。在这件事中最倒霉的还要数刘启胜,他被杜程远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的骂了整整一年,骂到最后,刘启胜一听说杜程远的名字两腿就哆嗦,最惨的是,挨了一年的骂,刘启胜也没弄清楚到底出了什么事。一直到张铖与冉冉之间的事情已经不再成为一个秘密,刘启胜这才恍然大悟。所以,虽然他的人在上海,可一听到冉冉的消息,就在第一时间里飞赴北京与邵宏春会面。他是真的不想再挨骂了,那种滋味实在是不舒服。 奇怪的是,张铖的妻子陈燕燕却对此事置若罔闻,她在任何一个场合维护丈夫的形象,不允许别人议论张铖和冉冉的事情,以一个东方女性特有的隐忍与屈顺,精心的维系着他们这所风雨飘摇的家庭,正是这样一个原因才导致了冉冉只能再继续等待下去,她只能是张铖事业上的合作伙伴,任何其它方面的要求,都面临着众多的物议与非论。也正是这样一个原因,她一看到满脸幸福走在一起的二莽和小邱夫妻,情绪上就无法把握自己。 冉冉的幽闭症一直未能得到有效治疗,兼以她对情感把握的失控,使她的情绪变得喜怒无常,有一段时间就连张铖都忍受不下去了,只有小邱在拿她当姐姐对待,所以冉冉对小邱发脾气的次数最多,但是对小邱也最好,二莽用西城证券蚕食南风并将南风证券收入辽经信托的囊中,就是冉冉在幕后操纵,帮助还不成熟的二莽做成的,这一项目奠定了二莽夫妻在辽经信托中的核心地位。这些人的关系正象刘启胜手下的吴进所说的那样,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合作的时候亲密无间,竞争的时候你死我活,只有张铖跳了出去,拿这些活人当棋子一个个的摆弄着,也是累得头发白了几根。 正因为这些人都是智力过人的精明有色,不好摆弄,所以李高最近一年来基本上是以顾问的身份带着牛子跟在张铖身边,许多事情不待张铖吩咐就做得妥妥当当。李高这次随张铖来京,并不象外界所猜测的那样有什么大动作,恰恰相反,正是因为张铖目前不想在资本市场上出头,才悄悄的躲到这里。张铖的判断与冉冉一样,国债期货所蕴含的风险过高,涉足期间不是件好事。 但是,大东北的政界人士却对这个难得的掘起契机表示了高度的关注,正是因为风险过高,所以国债期货所可能带来的收益也越高,大东北那沉沦的黑土地太需要资本的辅翼了,一种强势的力量自上而下,张铖既然是资本市场中的老大,那么,他就必须要负起一个老大的责任来。 这些日子以来,一个接一个的电话不停的追逐着张铖,国债期货、国债期货、国债期货,所有的电话只有这么一个讯息。拿定了主意的张铖不堪其扰,就躲了起来,但是,李高却有一种可怕的直觉,眼前这一关,不是张铖能够躲得过去的。所以,他带着牛子一直跟张铖来到了北京。 进了院子之后,二莽挽起袖子和张铖一起在菜畦里摘豆角,小邱却进了屋问候冉冉:“霍姐,怎么了又不开心?”冉冉冷冷的看着她:“哪有那么多开心的事?国债期货的事情,你们到底是怎么考虑的?”小邱放下手袋,自己给自己倒了杯水:“肯定是听霍姐你的了,无论如何也要说服张哥,绝不能耳根子太软听别人的,不做就是不做。”冉冉不屑的瞄着她:“说服他?你有哪个本事吗?”小邱听惯了冉冉的冷言冷语,知道她是外冷心热,就上前拉住冉冉的手,央求道:“霍姐,你这话说的,除了你,还能有谁指使动张哥。”冉冉满心不悦的看着小邱:“这么大的事情,谁敢开口?万一错过机会,辽经信托的损失谁又能担得起责任来?不做?哼,说得倒轻松,你说不做就不做了吗?”小邱把茶杯放下:“霍姐,错过了机会固然可惜,可如果遭到了政策风险,那可是毁灭性的,一家公司四平八稳的做可能不会做大,但倒闭的可能性也小,最可怕的是决策风险,稍有不慎就会万劫不覆。”冉冉叹了口气:“我也是考虑到这个因素,才决定不做的,可是……”小邱问:“可是什么?”冉冉伸头向外边看了看,拉起小邱的手:“小邱,别看你成了家,结了婚,你还真未必了解男人,男人这东西……唉,没办法跟你细说。”说着垂下了头。 冉冉的思维跳动幅度太快,刚才还在谈着公司的战略经营,却又于突然之间平滑过渡到了男人的品质评价上去了,小邱已经习惯了她的这种风格,就说道:“霍姐,我明白你的意思,张哥对你也确实是真心的,轮不到咱们说话的地方咱们就不吱声,应该替他们做主的时候就要说话,这个国债期货的项目报告已经出来了,如果调动我们全部的资源倾力以赴的话,总收益不会低于四十亿元,可如果决策失误,那后果也是同样的严重。”冉冉想了想,问小邱:“其它人的意见怎么样?”小邱道:“几乎是众口一词,认为我们可以投入一部分资源,测试一下高层的动向。” 冉冉摇头:“这些人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要是事情真的这么容易的话,你想他这么一个爱冒险的人会从沈阳躲到北京这儿来吗?”小邱戏弄她道:“我看啊,张哥表面上是躲那些人,实际上呢,还是想霍姐你想的不得了,借这个机会跑来和你团聚团聚。”说完这句话见冉冉脸色不对,急忙赔笑道:“别生气啊霍姐,呆一会儿我给你做东北乱炖,让你吃得直打噎,消消气。”冉冉很不高兴的看着小邱:“小邱,你再要样胡说八道,信不信我把你和邵宏春的事情告诉你家二莽。”小邱听得一头雾水:“谁?邵宏春?这里边有他什么事啊?”冉冉笑了起来:“别以为我没看见,那天在国际饭店的时候,邵宏春看你的连眼神都往外喷火,要说你们两个一点事也没有,我才不信呢。”小邱一听慌了神:“哎呀妈呀霍姐你可千万别乱说,这要是让二莽听见又少不了一场闹,他已经够能吃醋的了。” 两个女人正在说着悄悄话,二莽一撩门帘进来了:“小邱,李哥的土豆削好了,下面该怎么做啊?”冉冉看了看小邱,小邱看了看冉冉,两个女人突然你推我一下,我揪你一把,咯咯咯的笑了起来,笑得二莽一头雾水:“疯了,都疯了。”就又出去了。 饭菜最后是李高打电话从附近的饭桩请来一个东北籍的厨师,替他们做好送来的,张铖、冉冉、二莽和小邱四个人在庭院里端着饭碗,边吃边商量公司的事情,李高带着牛子坐在前边的小院子里,听着里边激烈的争论声,脸上挂着深深的忧虑,害得牛子吃两口看他一眼,弄不明白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吃过饭后,张铖给坐镇哈尔滨的老钱打了一个电话,可是却找不到老钱,又往妹妹张慧家里打,奇怪的是电话也没人接,张铖的心情受到了影响,这个国债期货项目讨论就暂时搁置了,就目前的情况来看,由于冉冉坚决反对,张铖已经拿定了主意不趟这趟混水,辽经信托涉入其中的可能性已经很小了。 那个带来不祥讯息的电话是在午夜时份突然响起来的,电话是在张铖的床头柜上,可是当第一声铃声响起,张铖还未从睡眠中清醒过来,睡在门房之处的李高却突然坐了起来,他的身形就象是一头感受到恐怖威胁的狮子,全身的肌肉绷紧,两只眼睛于黑暗之中闪动着阴森的光芒,望着遥远星空的无尽之处,不停的瑟瑟颤抖着。 张铖揉着惺忪睡眼,呆呆的望着床头柜上响个不停的电话,能把电话打到他这里的,只有为数极少的几个人,这么晚了会有什么急事呢?他突然醒悟过来,一把抓起电话:“喂?” 电话里,零乱的电子杂音尖利而急促,几乎要把他的耳膜所震破,被无形的次声波所伤害,张铖呻吟了一声,丢开了话筒。话筒跌落在地上,尖利的电子杂音持续不断的从里边奔涌出来,顷刻之间淌满了房间。张铖急忙再把话筒抓起来,压回到按簧上去,长长的舒了一口气。 也许,是有人打错了吧?他这样安慰自己。 可是电话铃声再一次的响了起来,叮铃铃,叮铃铃,持续不断的响着,到底是谁这么讨厌?张铖心里不满的嘀咕着,再一次抓起了话筒。 仍然是一阵尖利而急促的电子杂音,却旋即消散,一个仿佛来自于幽冥深处的声音从话筒里边传来:“张铖,张铖,是不是张铖?”张铖被对方的急切所感染,急忙回答了一句:“是我,你是谁?”话筒里的声音迅速的说道:“是我,我是你陈姐,陈姐,快一点,老钱这边出事了,还有慧儿,你快一点回来,非你回来不可,你听到了没有?”张铖的一颗心霎时间跌落下去,他的眼前一片漆黑,妹妹张慧是他在这个世界上的所有一切,张慧居然出了事?这个可怕的消息仿佛将他整个人抽空了,他听见自己用急切的声音问道:“陈姐,你千万别急,慢慢说,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二十二亿!”电话里的陈姐失声啜泣起来:“张铖,你马上想办法筹措二十二亿,救救你妹慧儿和老钱,眼下全指望你了,你就快一点吧。” “二十二亿?”这个庞大的数字令得张铖目瞪口呆,他还待要细问,陈姐已经用弱不可闻的声音说道:“我得挂电话了,现在我正躲在朋友家里,时间长了肯定会被检察院监控到,你快一点回来,回来之后你就都知道了。” 电话已经切断,张铖却仍然茫然的望着手里的话筒,他的大脑一片空白,好长时间才突然醒悟过来,猛的将话筒扔开,大喊了一声:“李高!” 这是他在最危急的时候第一个想到的名字。 就好象一直等待着他的这一声呼喊,西装笔挺的李高出现在门前:“张总,我已经吩咐牛子订了去哈尔滨的火车票,飞机要后天才有,怕误了事。” 张铖很是愕然,拿颤抖的手指指着李高,好半晌才喊了出来:“那你他妈的还磨蹭什么?快去啊!” 第 六 章 一切归于宿命,最痛莫过情伤。 因为与嫂子陈燕燕关系不睦,张慧拒绝跟着张铖去沈阳,独自一个人留在了哈尔滨,由老钱和陈姐照顾她。老钱先是给她安排了一个营业部经理的位置,后来还想把她弄进辽经信托的班子,也好替张铖看家,但是张慧不上心,她只是一个女孩子而已,女人的生命是靠汲取情感的养料而鲜艳的,事业这个东西,是男人的游戏。 所以张慧最终还是心满意足的做她的营业部经理,一个单身的、漂亮的、事业有成的女性是很容易遭到物议的,她的婚事成为陈姐这几年最操心的事情,她发动了自己的朋友、同学为张慧物色合适的男朋友,但是这些平庸的男人激发不起张慧的兴趣,她一直认为自己应该找一个象哥哥那样优秀的男人,却忘了张铖是在人生的苦难挤压之下才造就的,她的愿望注定要落空。 形只影单的张慧倍受孤寂的煎熬,一种绝望的幽怨在她的心里滋生,情感的渴望在无尽其数的失落之中长满了青灰色的藓苔,她的人也象一朵失去阳光的鲜花,于落寞中消褪了诱人的颜色。 从本质上来说,女人是奢侈品的附属物,这就是绝大多数女人喜欢逛街的缘由。有一段时间,张慧陷入了疯狂采购的漩涡之中,她和陈姐坐着飞机到处乱跑,见什么买什么,家里堆满了没有拆开过封包的物品,连她自己都忘了里边装的是什么。她只知道,那些东西不是她所需要的。 她需要的是什么? 这个问题的答案在三年前出现了。当时张慧在老宅里住得腻了,就为自己在长庆路上买了一幢高级的洋房,从上海请了装修公司进行装修,家具全部是从意大利空运来的,把自己的家布置得舒适到位,张慧的心情好象顿时好了许多,就在没事的时候一个人出门转转,想看看有没有自己喜欢的什么。 经过一家新开张的家具店时,她随意的走了进去,见放在进门处的一只鞋柜不错,是用桦树皮刻制的,工艺朴拙,匠心独运,透着浓郁的东北风情,张慧很是惊讶在哈尔滨居然会见到设计如此自然的家具,想也没想就立即买了下来,付款的时候,售货小姐拿着一叠子照片向她推荐:“小姐你有眼光啊,一看就是懂得生活情趣的人,我们公司还有一系列更好的家具,跟这只鞋柜都是配套的,你要不要再看一看?” “看一看就看一看吧,”张慧不愿意看家具的照片:“你们公司叫什么名字?”售货小姐回答:“北风家艺。” “北风家艺?”这个名字让张慧感觉到很是有趣,就让售货小姐带她去看一看。这家北风家艺不在市区,甚至也压根不在哈尔滨,几乎快到了宋站,一排毫不起眼的木制平房,门前堆满了七扭八歪的木料,破板机震耳欲聋的响着,米黄色的锯末纷纷扬扬漫天飞舞。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正站在门前厉声喝斥几个小工,见到张慧来到,他眨了眨眼睛,售货小姐急忙上前介绍:“苏总,这位小姐很喜欢咱们的家具样式,所以专诚赶来看一看。” 出乎张慧的意料,这个男人并不象一般的老板那样,立即满脸堆笑的殷勤上前招呼,而是用奇怪的眼神扫视了她一眼:“真的假的?看你应该不象是喜欢这种家具品味的人啊。”这句话令得张慧大不高兴,不屑的看着这个男人,她冷笑道:“我喜欢什么品味的家具,难道由你说了算吗?”男人呆了一呆,嘟囔了一句:“我说了不算,不过,你到底喜欢不喜欢,看过了才会知道。”说完这句话,再也不理会张慧,转身进了屋。 这个男人的态度惹得张慧不高兴,她也不当场发作,那样做的话就太肤浅了,整治这个男人,她有着更好的办法。她先当场订下了价值四十万的家具,并预付了百分之二十的货款,双方约定交货日期,就回去了。 足足过了一个月,这家北风家艺终于来了一辆车,把张慧预订的家具送来了,张慧走到车前看了看,一摆手:“这些货不对,不是我订的,拉回去。”送货的几个人一听就急了:“哎呀妈呀大姐你别这么整啊,这做都做好了运都运来了,你就这么一句话就让我们再运回去?”张慧懒得多说:“不愿意运回去也行,随你们自己吧。”说完掉头上车,回营业部上班去了。 到了下午,北风家艺来了一个经理,是南方人,张慧没等他开口,就吩咐保安将他撵了出去。此后又过去几天也没动静,几天之后,哪个惹张慧不高兴高个子男人终于来了,他来到营业部找张经理,张慧吩咐让他进来,进来后也不给他让座,冷冷的看着他:“什么事?” 那个男人举起一根手指头,象是要说话的样子,却又把手放下了,他脸上的笑容带有一种强烈的动感,打量着张慧的总经理办公室,却笑眯眯的不肯说话。张慧最讨厌他这一脸坏笑:“你到底什么事?”男人仍然是一脸笑眯眯,不提家具的事情,却说道:“你这家营业部环境真不错,开个户炒股要多少钱?”与第一次见面一样,他的声音带着一种强烈的磁性,很是魅惑人的那一种。张慧不高兴的回答道:“开户去大厅,我这里不管这事。”男人走过来,双手扶案,看着张慧:“那你这里管什么?”张慧还是第一次被一个男人如此近距离的逼视,说不出的心慌意乱,急忙站了起来:“你想干什么?” 男人笑了,走到了门口,象是要离开的样子,却又突然转过身来:“张经理你这一手狠啊,要是小家具厂,让你这么一折腾,现在肯定早就关门了。” 张慧不高兴的望着他:“你是为你们的家具的事情来的?” 男人一笑:“家具是小意思,我倒是发现张经理你的人挺有意思,这样吧,这次的订单就算了,你什么时候有时间,尽可以去我的家具厂,随你的心情挑选你喜欢的家具样式,不用你再支付尾款,就算是我对你的心情的弥补吧。” 张慧冷笑:“那你就亏大了。” 男人仍是轻然一笑:“就算亏,交你这个朋友,也值了。” 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了,但是张慧那天夜里却突然失眠了,她有好几次突然冲动起来,真的想拉上陈姐等人去那个男人的家具厂,不花钱的家具挑选上一大堆,相信到那种时候,那个男人肯定是再也笑不出来了。但这个想法未免太小气,换了别人可能真的会这么干,而她不会。 难道说那个男人真的相信她不会这样做,所以才会说出这种话来的吗? 又过了一周以后,她正要把这个不愉快的事情给忘了,却突然在一个朋友聚会的场合遇到了他,当时他蛮有派头的坐在沙发上,左腿大模大样的架在右腿上,手里拿一只高脚杯冲着她眯眯笑,一瞬间她有一种晕眩的感觉,这个讨厌的家伙,真是阴魂不散。 一个私交一向不错的大户从股市里赚到了钱,就买了一套新房,说什么也要请张慧过去看看,发表意见,张慧推托不过,硬着头皮去了,到了那里却惊讶的发现这个总是一脸笑眯眯的家伙正穿着工装裤,站在新房的大厅里吩咐几个工人吊顶,张慧脱口说出一句:“怎么,你改行了?” 笑眯眯的家伙转过头来,很明显,对在这里遇到张慧,他也同样的感到意外:“改行还不至于,不过是帮一个小忙。” 大户走了过来,很是惊讶的说道:“原来你们也认识?那就好办了,我这新家装修就委托你们当顾问了。” 女人都是宿命论者,她们无可救药的相信虚无飘渺的缘份,张慧也不例外。又在几次偶然的场合遇到这个男人之后,他们终于成为了朋友。 这个依循冥冥之中神秘意志走近张慧生命的男人,叫苏奎海,北风家艺是他一手打造的小民企,这在哈尔滨也称得上小有成就了,但这些还不会放在张慧的心里。然而,苏奎海在她面前所具有的那种无所用心的强者气势及风范,却一下子打动了她。 他们开始频繁的约会,大多数时候是在一家名之为坎罗猫的俄式风味的小酒吧里,吧台里的萨克斯奏响轻柔的乐曲,当他那只温热的手伸过来搂住她柔软的腰肢的时候,张慧的心陷入了一片迷茫之中,也许命运就是这样的促狭,相遇的时刻总是这样的让人心悸,那门外呼啸的北风,展现着遥远的西伯利亚的莽原风情,一如这炽情如火的狭小斗室,于隐密之中绽放着生命的奇迹。 眨眼间半年的时间过去了,从苏奎海那里张慧了解到更多她想知道的事情,他的童年,他的成长,他那不幸的婚姻,他的结发妻子在他第一次经营失败之后毫不犹豫的离开了他,投入到一个有妻室的南方家具商的怀抱里,心甘情愿做对方的情妇,那曾经有过的海誓山盟,就这样在残酷的现实面前象垃圾一样被丢弃。 苏奎海竟然是一个有过婚史的男人。这个情况让张慧有些不开心,但是她也清楚,以她的条件,能够在茫茫人海中遇到苏奎海,命运已经待她不薄了,也许那惨痛情感的磨难历程,正是上苍恩赐给她的最为华贵的礼物。 幸福来得如此迅速,带给张慧一种头晕目眩的感觉,她有一种蒙胧的错觉,这个珍爱着她的男人远未走入他的事业的极峰,而这,正是需要她的协助才能够实现的。为了帮助苏奎海那风格怪异的家具打开销路,她将自己的营业部整整两层楼腾了出来,这引起了老钱夫妻的极大不满,可是这时候,老钱已经跟不上辽经信托的发展速度,越来越失宠于踞于财富顶端的张铖,这个老滑头对张慧的做法甚至连一句置评都不敢,反倒是陈姐打电话问过几次,却都被张慧搪塞了过去。 但是苏奎海的家具风格太超前了,哈尔滨市民的欣赏口味仍然停留在时尚新潮的初始阶段,对于复古风格或是返璞归真的设计看不大懂,购买苏奎海的家具的人甚至会被朋友们讥笑为老土,这就导致了苏奎海的家具店门可罗雀,家具上积满了灰尘而乏人问津。 对于家具销售不景气这件事,无论是张慧还是苏奎海都不当回事,张慧听得多了资本运作的事情,把这个家具店看做了一个项目,赚不赚钱倒在其次,关键是项目的本身就是一个融资工具。而苏奎海却把更多的时间花费在张慧的身上,他倾其所有,只为博得张慧展颜一笑。 圣诞节来临的前夕,苏奎海专诚赶赴北京,在花炮厂订制了十枚礼花,仅此一项投入,差不多就让他倾家荡产了,但是他不再乎,对于一个象张慧这样优秀的女人,他愿意为此付出更多。当圣诞节之夜,漫天的礼花飘坠出缤纷绚丽的火焰之时,张慧呻吟了一声,倒在苏奎海那火热的情怀之中,那滚汤的唇几欲将她生命融化,倾听着冰封了几千个世纪的大地深处那狂涌的生命之激潮,张慧感动的潸然泣下。 元旦期间,苏奎海为张慧安排了一个她永世难忘的节目,他带着她进了白雪皑皑的大兴安岭,为千年积雪所覆盖的莽原在寂静中述说的着万古的风情,两行深深的足印向着密林深处进发,四野荒无人烟,除了他和她激烈的喘息之外,再就是密林深处不时传出来的神秘异响,这远离尘世的所在令张慧恐惧起来:“奎海,你要带我去哪儿?”她抓住苏奎海的手,惊恐不安的问道。 “一个你永远也不会忘记的地方,”紧紧的把她搂在怀里,贴近她那被冻得发红的耳垂,苏奎海用梦幻一般轻柔的语调低声说道:“因为你的生命将在那里重新开始。”说完他突然粗暴的推开张慧,大踏步的向前走去。 “奎海,你等我一下,等等我!”张慧慌了神,她在雪地里接连栽倒两个跟着,拼命的追赶着在前面走远的苏奎海:“你到底带我去什么地方?” 但是苏奎海听而不闻,他脚步飞快的在没至膝盖处的积雪中走着,不一会儿功夫就消失在前面的白桦林中。张慧在惊恐之中茫然四顾,只见天高无仞,高空中的流云宛如深水中的水母一样不安的蠕动着,远远近近,除了他们来的时候留下的足印,这个世界不见丝毫生机,仿佛置身于一颗死寂的星球之上,张慧的心迅速沉落下去,她失神的跌坐在雪地里,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远方突然响起一声呼喊,张慧猛然抬头,就见一只安装了摩托车发动机的雪橇从苏奎海刚才消失的方向疾速驶来,苏奎海端坐在雪橇之上,神威凛凛,面色冷竣,仿佛他就是这个冰雪世界的无尚帝王一般。 雪橇驶近,绕着张慧飞快的兜着圈子,张慧笑了;这个家伙,他简直跟个没有长大的孩子一样精灵古怪,事先也不对她讲清楚,把她吓了一跳。正在想着,雪橇突然溅起漫天的残雪,掠过她的身边,一只雄健有力的胳膊伸过来,在她做出反应之前一下子将她抱到了雪橇之上,她尖叫了一声,只见天空在眼前迅速的倾斜翻转,无数凌乱的枝影一闪而逝,雪橇径直的冲进一片树丛之中,掠过一个山坡翻倒,发动机却仍然轰鸣作响,只是声音越来越微弱,苏奎海抱着她早已从雪橇上滚了下来,他的喘息声急迫而紧促。砰的一声,他一脚踹开雪原中的一座小木屋的门,抱着张慧滚了进去。 木屋中的地面上铺着带有腥味的兽皮,火炉中正在燃烧的桦木噼哩啪啦的作响,腾腾的热气从他们的身体上升起,苏奎海就象是一只发了狂的野兽,用力的撕扯下张慧身上厚厚的棉衣,张慧绝望的在兽皮上滚动着,指甲深深的陷入到苏奎海的肌肤之中。她确信自己在这一时刻已经死去了,尘世间的无奈与苦伤在炽烈的情欲灼烧之下灰飞烟灭,留下来的,只有生命深处那一声声急促的回应。 生命如火,激情如潮! 张慧的生命之花终于在此一时刻嫣然绽放,浓郁的生命之香顷刻之间弥漫了小小的荒野木屋。她怀着不尽的感恩心情冥谢上苍,这就是一个女人生命之中最为重要的,此情如铸,无怨无悔。 几天后张慧终于知道,这间小木屋并非是建筑在蛮荒地带的无人之处,距此不足一公里,有一个小小的村落,村民都是以狩猎为生,因为原始森林中的猎物越来越稀少,这些不肯放弃狩猎生涯的人们就将家搬到这远离人烟之处,只有在缺少必需的生活用品的情况下,他们才肯走出山林。因为苏奎海也嗜好打猎,所以才会知道这个隐密的地方。 知道这些事情的时候,她正裹着厚厚的大棉袄,扛着一只猎铳跟在苏奎海的身后进到更密的林子里去打猎,这种远离人烟的原始生活带给她一种全新的体验与感受,让她甘之若饴。她甚至想,如果有可能,就和苏奎海把他们的家搬来这里居住。 “狍子又叫傻狍子,”走在路上的时候,苏奎海告诉她:“这种动物傻透了,你要是遇到傻狍子的话,别着急开枪,先大喊一声,傻狍子听见之后不跑,就站在那里东张西望,看是谁在喊它,这功夫里你就可以不慌不忙的瞄准,一枪就撂倒。” 张慧听得有趣,问道:“狍子为什么这么傻?” 苏奎海道:“狍子不傻,还叫什么傻狍子?” “还有什么,你告诉我?”张慧听得开心,央求苏奎海继续讲下去。 “狍子虽然傻头傻脑,可是象变色龙一样,会变色。”苏奎海继续讲道:“狍子身上的毛,秋天的时候变成黄色,冬天的时候就变成了白色,跟山林里边的环境浑然一体,保护它们自己不被人们猎杀。” “哦,秋天变成黄色,冬天变成白色,”张慧又问道:“那夏天呢?是不是要变成绿色?” “绿色?”苏奎海哭笑不得:“没听说世界上有绿色的狍子。” “你没听说过,不等于没有,”张慧一边说一边东张西望,突然大叫一声:“快看,那边的山坡上有只兔子。”苏奎海顺着她的手指方向仔细一看,不禁大笑了起来:“傻丫头,还兔子呢,有那么大的兔子吗?那就是傻狍子。”张慧白了他一眼:“那你不早说?”扛着枪着急忙慌的向着山坡上奔了过去。苏奎海无可奈何的摇了摇头,随后追了上来。 到了山坡上,张慧瞪大两只眼睛东找西找,却怎么也看不到刚才的那只狍子了:“狍子呢?哪儿去了?你不是说它们从来不知道跑的吗?” “不知道跑不等于不会跑,”苏奎海被她的难缠气得火冒三丈:“要是不会跑的话狍子长四条腿干什么?”说完这句话,他猛的跳到张慧的身边:“快看,狍子又跑山下去了。”说着,眼望着正在山坡下面东张西望的那只狍子,急忙把猎铳从肩上拿了下来。 张慧急了:“我打我打,狍子是我先发现的。”说着,找了个雪堆单膝跪下,把猎铳架在雪堆上,向着山下的傻狍子瞄准。正在紧张的瞄着,眼前突然篷的一声,就见漫天的雪尘扬起,一股大力涌来,撞得张慧连惊叫也来不及发出,跌跌撞撞的向后栽倒,猎铳也丢得不知哪里去了。迷迷怔怔的再爬起来,就见苏奎海笑得前仰后合,笑得跌倒在雪地里,用手指着她,却因为笑得过于激烈而说不出话来。 “刚才怎么了?你笑什么?”张慧不明白,一边揉着被雪尘迷住的眼睛,一边问道。 “笑什么?”苏奎海笑得更厉害了,我笑你刚才把枪架到了狍子身上了。 “枪?狍子?”张慧爬起来张望了好一番功夫,才终于明白过来。山坡上的那只狍子,真的是象苏奎海说过的那样,根本就没有跑掉,而是卧在了雪地里,白色的毛发与雪地浑然一体,张慧居然没有看出来。山坡下面的是另外一只狍子,她心慌意乱只顾瞄山坡下面的那一只,却把猎铳架到了山坡上面这一只狍子的身上。狍子受到惊吓,突然跳起来跑掉了,这才把她掀倒,受到了一番意外的惊吓。 弄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之后,张慧也笑得跌倒,她扑在苏奎海的身上,拿拳头打着他:“都怪你,怪你,事先不说清楚。”苏奎海哈哈大笑着,突然拦腰抱住她,两人一起从山坡上滚落了下去…… 在原始山林里尽情的玩了几天,张慧依依不舍的和苏奎海回到了哈尔滨。短暂的山林生活使她变得娇美动人,再也没有比爱情更能滋润一个女人的生命的了,现在张慧,沉醉在浓郁的幸福之中,畅饮着爱情的琼浆,物我两忘,只有那醇醉的生命激情,才会让她产生现实的强烈质感。 又是两个月过去了,苏奎海终于在张慧的坚持之下,在她的营业部开了户。张慧一点也不怀疑,假以时日,苏奎海一定会成为中国资本市场上声名赫赫的人物,他的热拥是那样的令人迷醉,这样优秀的男人,埋没也只是生命磨砺的一个过程。 苏奎海进入营业部内,开始了他的资本市场生涯,这对他来说是一个全新的体验,大盘上的数字魔术令他如醉如痴。他拿定了主意要使自己成为举足轻重的大人物,如此才能慰籍张慧对他的情爱。但是有件事情他没有告诉张慧,爱情游戏固然令人神魂颠倒,但它对于不论任何人来说都是一种奢侈,轻掷千金以博张慧一笑,早已使得苏奎海负债累累,但是这点钱压根就没有看在他的眼里,股市的点金术就是他取之不尽的源泉。 他入市,建仓,然后被套牢,跟所有的股民一样,他大惑不解。嗯,这是怎么一回事?怎么我买哪支股票哪支股票就跌?我不割肉的话就跳水,我割了肉它就涨起来了,这股市还有没有天理了?嗯?张慧指点他,要想从股市上赚钱,申购原始股是万全之策,那咱们就申购原始股好了,这期间他自由的出入于营业部,工作人员都知道苏总是张总的好朋友,任他在柜台里边率性所为,没有人敢于干涉,他申购,申购,再申购,终于中了一个签,他兴奋的跑去告诉张慧,张慧欢快的大叫着跳起来,和他拥抱在一起,两个人就在办公室里跳起了舞步。这样子翩然起舞的日子越来越多,苏奎海几乎每次申购无有不中,最多的时候他曾经连中过十几个号,将申购到手的股票当日抛出赚了几百万。 他没有任何可能不中签,因为他透支! 关于营业部透支申购新股律条明文规定是禁止的,更禁止为股民透支,可是张慧想,为了让奎海高兴,偶尔透支一次两次,也没什么关系。再者说了,透支申购未中的款项,并不需要营业部支出,大家都在这样做我为什么不行? 就这样,在三年的时间里,苏奎海先后在她的营业部里透支总额高达二十二亿元,赚得了两千三百万的利润,然后,这个男人拿着这些钱就失踪了。 在苏奎海失踪前后,张慧的家里出现了许多怪异的事情,但是在当时,张慧并没有察觉到这种异常预示着什么。 最早的时候,是在一天夜里她突然惊醒,本能的伸手往旁边一摸,却摸了一个空,慌乱之中猛的睁开眼睛,看到近在咫尺的一张陌生男人的脸,她惊叫一声,闭上眼睛再睁开来仔细的看,就听见苏奎海一声轻轻的叹息,然后他紧挨着她躺了下来,把她抱在怀里,一言不发,只是用他的唇轻轻的吻着她的肩,张慧闭上眼睛,感觉到那两瓣唇就象是善体人意的可爱小动物,不由得甜甜的笑了起来。 这种情况后来频繁出现,有时候在睡梦之中,张慧总是听到一个轻微的抽泣声,她诧异的起身打开床头,却惊讶的发现熟睡之中的苏奎海泪流满面,她很难理解一个在熟睡之中失声痛哭的男人,但是,象往常一样,她对这一现象按照自己的独特方式进行了解读。那就是,这个男人仍然是负重前行,那孤寂的心灵只有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你才能够倾听得到。 苏奎海从来没有过不打招呼就不回来的习惯,只有唯一的一次,这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从这天夜里起他就再也没有回来过。 怪事接连不断的在发生,先是她的钥匙无论如何也打不开自己的家门,从外边请了锁匠撬开锁才进了屋,然后是家里的电话打不出去,拿起话筒里就听到嘟嘟嘟的短促杂音,夜晚睡觉的时候她突然从噩梦中惊醒,感觉到屋子里好象有人的声音,她壮着胆子问:“奎海,是你吗?”可是却听不到回答,打开床头,柔和的光线不知什么原因透出一种惨淡的意味,映照出她独自一人的凄凉景象,浴室里有什么东西叮当叮当的响,好象是有人在里边修理水管,她提心吊胆的走过去,打开灯看时,却什么也没有。惊魂不定的回到床上还想再睡,可是电话铃声一阵接一阵的猝响起来,拿起话筒来却不见有人说话。她抬眼看窗外,外边好象有许多影子缓慢的蠕动着,那情景吓得她魂飞魄散,不由自主的尖叫起来。 第二天一早,营业部的工作人员看到张慧拎着一只手袋走进了她的办公室,她走路的时候步子迟缓,黑色的眼袋下垂着,好象突然之间衰老了几十岁一样。她走进办公室之后就把门锁死了,也没有人敢上前打扰。快到中午的时候,她突然换了身衣服从办公室里走出来,出来的时候用力把门带上,吩咐了一句:“没有我的吩咐,清洁工不许进去打扫,要打扫也等我回来之后,听清楚了没有?”然后就急匆匆的下了楼。 张慧走后过了半个小时,有四个中年男子来到了营业部,他们径直走向张慧的办公室,有工作人员上前询问,对方简捷的回答了一句:“检察院的。”就上前敲门。办公人员又说道:“张总现在不在,你们有什么事情吗?” “张慧不在?”几个男人相顾愕然:“她去了什么地方?什么时候走的?” “刚走没多久,没说去什么地方。”工作人员回答道。 四个男人之中的两个立即转身,飞步奔了出去,余下的两个一指房门:“这里谁是管事的,把门打开!” 营业部的办公室主任小步跑了过来:“张总吩咐过的,她不在的时候不允许打开她的办公室房门。”话未说完,就听啪的一个耳光,抽在办公室主任的脸上:“你还真听话啊是不是?检察院查案子你也敢阻拦,胆子长了毛了?”办公室主任再也不敢吭气,立即取来钥匙打开了门。 办公室里,空无一人,文件资料堆得满地都是,茶几上放着一杯矿泉水,一瓶安眠药放在水杯近旁。检察人员抓起药瓶看了看,这瓶药还没有打开,再看办公桌上,一支签字笔压着几张报销单据,仔细研究这几张单据,是营业部几名出差人员的差旅报销凭证。似乎张慧正在处理工作的时候,突然想起来什么就匆忙离开了,她的手袋还放在沙发上,里边也不过是一些女性常用物品,但是检察人员在这只被遗弃的手袋里发现了一本带相册的通讯录,原本是用来夹照片的位置现在却是一片空白。 她走了。 这个女人的生命已经燃烧殆尽,留在这里的只不过是余灰残骸而已。 第 七 章 “张董,现在是这么一个情况,”在路边的一个小电话亭里,李高正拿着话筒,用平和的语气对张铖做汇报:“挪用公款的总数虽然是二十二亿,但这是三年累次新股申购操作透支的总计,现在糟糕的是,慧儿在失踪前的不久,将公司自营帐户上的一笔钱划到了北风家艺的帐户上,但是这笔钱也早已被转走了……”张铖的声音带有几分焦燥和暴怒,第一次打断了他:“李哥,别提钱的事,我只想知道慧儿现在怎么样。”李高的声音停顿了一下:“张董,慧儿是你老妹儿,也是我老妹儿,我负责找到她,张董,你就就相信我好了。”张铖的声音突然失去控制:“李哥,别把事情想得那么严重,我想我回去一趟也没什么问题……”李高用不带丝毫情感的声音回答道:“老张,现在的事,不是你能办得了的,你就算是真想回来的话,怎么也得先弄清是怎么一回事。”等那边没有了动静,他这才收了线,点燃一支烟,从电话亭里出来,牛子立即跟上,两人深一脚浅一脚的在雪地里走着。 走到一家商店门口,李高停了下来,向后看了看:“现在情况,最要紧的是先找到陈姐,钱哥已经进去了,慧儿又失踪了,只有陈姐是唯一的线索了。”牛子却道:“李哥,我的意思是找道上的兄弟打听打听,道上的兄弟消息最灵通。”李高摇头:“慧儿是正经人,跟道上的兄弟没有来往的。”牛子却道:“现在火车站飞机场到处布满了便衣,道上的兄弟能躲的躲了能跑的跑了,要说这么大的事他们一点也不知道内情的话,不太可能。”李高终于被牛子说服了,虽然他在电话里向张铖汇报的时候一副成竹在胸的样子,实则早已失去方寸。 “先找嘠子问问,”牛子急不可耐的说道:“头两年嘎子来沈阳的时候,喝多了点酒,硬把顺子的妹妹给上了,顺子火了,带一帮兄弟一定要灭了嘎子,要不是李哥你出面,嘎子现在连骨头渣子恐怕都剩不下了,所以这个忙,最好找他来帮。”李高有些犹豫:“问题是,咱们也有好几年没见嘎子了,谁知道他还记不记得这事?”牛子嘎嘎的怪笑起来:“他要是敢忘了那才叫怪事,这事他都敢忘,那以后谁还敢认他这个朋友?”李高点头:“有道理,那咱们就先去找嘎子试一试。” 既然要找嘎子,首先的事是先和嘎子联系上,牛子拿出电话号码来嘟哝着:“不知道这小子搬没搬家。”没想到电话一拨就通了,是一个缺少教养的女孩子的声音,听牛子说要找嘎子,电话里寂静了两分钟,然后嘎子那半死不活的声音响了起来:“谁呀,他妈的这节骨眼上打电话,到底是谁呀?”牛子咯咯的怪笑着:“嘎子,你他妈的真是个色鬼,这大白天的就干上了?”嘎子很是纳闷:“我操你他妈到底是谁呀,连我正忙着干妞呢你都知道?”牛子哈哈大笑,这才说道:“我牛子,刚从沈阳过来,看看哥们有事没有?”嘎子一听顿时兴奋起来:“我操赵哥,是你啊,你猜我正在干着的这妞是他妈的谁?顺子他老妹,他妈的被干上瘾了,跑哈尔滨来找我,你说我不干怎么办?你等等,我让她跟你说话……”电话里响起哼哼唧唧的怪动静,好象是嘎子非要让那女孩来接电话,女孩却说什么也不肯,推推搡搡好半晌,嘎子这才把电话再拿起来,告诉牛子家里的确切位置,说他这就穿衣服,给赵哥接风。 联系上嘎子之后,牛子觉得自己很有面子,就和李高循着嘎子说的地址找了过去。嘎子的家地势很不错,临江而居,木栅栏围成独门独户的一个小院子,院子的门敞开着,一条宽宽的公路近在咫尺。远远的看到那扇门,李高做了个手势:“牛子,你先进去。”牛子知道李高这人一向小心,也不为意,答应了一声,一个人径直走进了嘎子的院落。他一进院,身材干瘦的嘎子猴子一样从屋门里窜了出来:“我操赵哥,想死我了你,”上前一把抱住牛子,牛子的眼睛在跟在他身后的女孩身上瞟了一下,浓妆艳抹的,大冬天穿一条黑色皮裤,一看就知道不是什么好东西。 “进屋来暧和暧和,”嘎子拉着牛子进了屋:“听说赵哥这两年发了?操,也不说照顾照顾兄弟们。”牛子嘿嘿的道:“发了还不至于,不过是有了几个小钱罢了。”嘎子嫉妒的道:“我操赵哥,就你那点小钱,够兄弟挣几辈子的了。”说着催那女孩给牛子倒水,女孩却忸怩着身子不乐意,嘎子只好骂骂咧咧的自己去倒,牛子趁这机会站起来,突然一步迈到紧闭的里屋的门前:“嘎子你他妈的太风流了,这屋里还藏着妞是不是?”在嘎子反应过来之前,突然推开了门。 门一开,牛子一下子怔住了。只见里边是一张东北的土炕,炕上地下,坐满了人,都是二十出头的壮小伙,一个个脸带杀气目露凶光,手里都拿着雪亮的西瓜刀,簇拥着中间坐在轮椅上的一个男人。显然他们也没有想到牛子竟然会突然推开门发现他们,也怔住了,用阴冷的目光盯着牛子。 那可怕的目光令牛子突然颤抖起来,他嘟哝了一句:“我操嘎子,你家里的人可真多。”说着掉头就要跑,但是几只手从后面抓住了他,强行把他拖进来按倒在地,牛子恐惧的想大声叫喊,却被一脚踢在面门上,门牙被踢落了两颗,想喊却喊叫不出声来。 轮椅慢慢的摇了过来,坐在上面的男人俯下身,轻声问道:“牛子,李高呢?你们哥俩可从来都是形影不离的。” 牛子忍受剧烈的痛苦与恐惧,呜咽道:“三哥,李哥他没来,就我一个人。” 轮椅上的男人正是久违了的徐三,哈尔滨道上的大哥。就在五年前,张铖为了夺取对东北国库券市场的控制权,由李高出面与徐三进行了一场龙争虎斗,最终的结果是徐三一条大腿被废掉,树倒猢狲散的情形下,徐三的情人袁静曾主动想投奔张铖,却遭到了张铖的拒绝。 令牛子没有想到的是,事隔五年之久,徐三竟然东山再起,卷土重来,而且势力比以前更为庞大。 慢慢的摇着轮椅过来,徐三拍了拍自己那条断腿:“牛子,我知道李高是躲在外边,先让你进来探探风声,那是他的老习惯了,是不是?那咱们就等着他好了。“ 这时候李高正站在路边的一块标牌下,装出象是在等车的样子,眼睛时不时的瞄一下公路的两头,有几辆白色的面包车相对行驶了过来,到了近前放慢了速度,车门突然打开,十几个人跳下车向李高扑了过来。李高的反应极为迅捷,他掉头跳下公路,撒腿飞逃,积冰的大地在他的脚下倾斜,极度的恐惧攫住了他冰冷的心,凛冽的寒风刀子一样剜着他的皮肤,他的大脑已失去思考的机能,只知道拼命的奔跑。他奔跑得速度过快,围脖在后面飘飞起来,被一个家伙一把扯住了,李高就势猛旋了一个圈,围脖脱落,把那个用力往回揪的男人闪了个大跟头,这么一耽误又有两个人追上了他,李高发出狼一样的绝望嗥叫,突然身体向后一缩,一拳打倒一个,却被另一个人拦腰抱住,被他就势一个背飞,那个男人惊叫一声,凌空飞了出去重重的摔倒在雪地上。李高抓住这个机会拼命的再跑,却突听身后徐徐逼近的发动机的轰鸣,几辆面包车追下公路,在荒野里颠簸着,向他疾速冲了过来。李高猛一闪,他的速度再快,终究快不过车子,被面包车在腰间重重的擦了一下。他壮硕的身躯象片轻飘飘的木叶一样飞了起来,栽倒在一个雪坑里,没等他爬起来,一群人已经轰的一声扑在他的身上,将他死死的按住,拳脚如雨点般重重的殴击在他的脸上。 一顿拳打脚踢之后,破布一样的李高被推进嘎子家的里屋,他抬头看了看徐三那张冷竣的脸,惨笑了一声:“三哥,有你的,我这次算栽了。”徐三用冷漠的眼神望着他:“李高,在道上混的,都有栽的那么一天,你说是不是?”李高甩了甩被打得昏昏沉沉的头,让自己尽量保持清醒:“三哥,说话吧,你要拿兄弟怎么办?”徐三把轮椅向前摇了两下:“这话你问我?应该问你自己才对,我这一条腿,你说应该是个什么代价?”李高苦笑了一声:“三哥,已经做成了的事情,说什么都没用了,三哥尽管开价,我这里接着就是了。”徐三哈哈大笑起来,笑声中透露出一种难以抑制的悲愤:“李高,我这人做事天公地道,鬼神无欺,你为了东北的国库券市场废了我一条腿,那是什么代价也无法弥补的,这你自己应该清楚。”然后他的下颌一扬:“先废他一条腿。”几个壮汉应了一声,拎着三角铁向李高走了过来。 李高急促的喘息着:“三哥,且慢,再给兄弟几天功夫行不?兄弟这里有要事,这条腿还有用,等兄弟办完了事,回来听三哥处置。”此言一出,屋子里的所有人都哈哈大笑起来:“他妈的李高,你以为别人都是傻子啊?哈哈哈,想得可真美,你做梦呢。”李高急燥的大喊了一声:“三哥,我说的是真话。”徐三笑了笑,手掌一挥,几个壮汉上前按住李高的腿,举起三角铁就要砸下。这时候牛子突然呜咽了一声:“三哥我求你,不要废了他,他是真的不能废。”徐三摇了摇头:“你算老几?你说不能废就不能废?”牛子呜咽着,头颈被几个壮汉按着,只能跪爬着向前几步,面对徐三:“三哥,你要想出这口气,就冲我来好了,我和李哥情同兄弟,你废了我,跟废了他一样的,他现在真的有大事在身,废不得,我愿意替李哥挨这一刀。” “我操,”徐三乐了:“你还真讲意气,行,兄弟做到这份上,值了。”他摇着轮椅过去,用脚尖踢了踢牛子的脸,让牛子面对着他:“你一条腿不够的,知不知道?”牛子哆嗦了一下:“那就两条腿好了,只要三哥你放过李哥,我什么都认了。”一个大汉上前照牛子的脑袋上踹了一脚:“我操,这两小子是不是同性恋,真他的邪门啊。”其余的大汉们也嘻嘻哈哈的笑了起来,徐三抬手,吱吱嘎嘎的怪笑声就象是被刀切断的一样,立刻就中止了。霎时间突如其来的寂静,让牛子不由得激烈颤抖起来。徐三很奇怪的看着他:“牛子,你好象也挺怕死的。”牛子放声大哭起来:“三哥,你说我能不怕死吗?我爹妈还都健在,等我回去孝敬,我儿子还小,我老婆老是撂下儿子不管去玩麻将,三哥你说我怎么可能不怕死?”徐三哈哈大笑了起来:“没错牛子,千古艰难唯一死,这话你听过吧?”牛子只是无声的呜咽着,鼻涕眼泪淌了满脸,慢慢的让自己的身体趴在地上:“三哥,你来吧。”这情景让徐三不由得一怔:“我操,你是真怕死还是假怕死啊?”他冷竣的眼睛一扫,几个大汉按住牛子,不让他挣扎,三角铁轮起来,重重的击在牛子脚腕的裸骨上,牛子的身体猛的一抽搐,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惨嗥。三角铁再次扬起在空中,却被徐三一抬手,制止了。 然后徐三慢慢的把轮椅转向李高:“李高,行啊你,把兄弟调教到这份上,难得,难得。”李高苦笑了一声:“三哥,牛子求仁得仁,无怨无悔,谢谢三哥你成全了他。”这话一说,现场一片哗然,大汉们蜂拥而上,噼哩啪啦的一顿拳脚将李高打得几无人形:“操你妈李高,你还算人吗?让你的兄弟拿命换你一条腿,这种话你也说得出口!”徐三冷冷的看着这一幕,等到大汉们打得累了,才一抬手:“牛子,你现在怎么想?” 剧烈的痛疼与恐惧,使得牛子那张丑脸已经扭曲得不成样子,他象个吓坏了的孩子一样呜咽着:“三哥,我求你饶过我一条命,只要你放我们兄弟两个一马,我牛子感激你一辈子。”旁边高举着三角铁的大汉火了,砰的一下子把三角铁砸在牛子的脑袋上:“你他妈吓糊涂了你,人家要拿你的命换他一条腿,你听见了没有?”不想牛子却说了句:“怎么没听见?这事你不懂,别打岔。”大汉气得哭笑不得:“操你妈你个糊涂蛋,还待再打,”徐三伸手制止了他:“牛子,看来你们要办的事挺重要啊,是不是?”牛子立即闭上嘴,不敢再吭气了。 看牛子不敢说,徐三的目光转向李高,李高抬起头来,对徐三说道:“三哥,其实我们要办的事情跟你也有关系,你怎么也应该记得张铖吧?” “张铖?”徐三的目光变得茫然了起来:“这小子,离开哈尔滨的时间太长了,小静去求他照顾老肥他也没管,他现在还好吗?” 这时候张铖正大步走在北京国宾馆的长廊里,冉冉走在他的身边,身后跟着的是辽经信托的几个董事,二莽和小邱亦步亦趋的走在最后。在这里有一个资本市场的高层会议,一个国家重要领导人将出席讲话,虽然他的心已经飞到了哈尔滨,但是他却不能离开,会议之后国家领导将要接见他和另外几个在资本市场上举足轻重的人物,资本市场对经济的推动作用越来越明显,已经引起了高层的高度关注。高层非常重视资本市场的规范问题,对此,如辽经信托等实力型资本实体责无旁贷。 行过一条长廊,就见杜程远迎面走来,他的身后跟着杨平、刘启胜,以及浦华国际的核心成员,远远的看见张铖,他立即伸出了手:“张董,久违。”张铖疾步上前,握住杜程远的手:“杜董,哈尔滨一别,已经五年了。”杜程远谓然长叹:“是啊,五年的时间过得真快。”他的目光转到张铖身边的冉冉身上:“冉冉,你好久没回去,把吴婶想坏了,她每天都盼着你回家给你蒸大闸蟹吃。”冉冉尴尬笑了一下:“那好,过几天我回去,阿程哥你也来好了,大闸蟹你不是也爱吃吗?”杜程远哈哈笑了起来,目光落在张铖身后的二莽身上:“哦,那不是西城赵总吗,幸会幸会,你在南风这个项目上做得真不错。”二莽的脸刷的一下子红了,当着冉冉的面说这种话,那是指着和尚骂秃驴,让他很是难堪,幸好小邱聪明,立即笑吟吟的回答道:“杜董是我们的证券教父,得杜董金口点评,赵总一生的事业,在此可谓告慰平生。”就稀里糊涂的把杜程远的话全盘接了过来,让杜程远只是微笑着看她,一时之间居然接不上话。 刘启胜张开双臂,向张铖走过来,张铖迎上前去,兄弟二人紧紧拥抱在一起,五年过去了,他们的地位已不同以往,但彼此之间的关系,仍然是那种亲如兄弟,仇如敌国的诤友。再也没有象这种水乳交融的勾心斗角更让他们感到快意了,从他们相识之初就是如此,他们的心灵注定是要承受苦难的,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 杨平没有过来,只是站在近距离对张铖颌首微笑,他的笑容极是苦涩,五年前他曾与张铖进行过一次谈判,从那之后他就知道这个人不易对付,对张铖怀着一种本能的敬畏。更何况张铖今天的成就已经不亚于杜程远,他只能是在心里感叹这个时代。 这是一个伟大的时代。 这是一个英雄辈出的时代。 大时代造就大英雄,但是英雄时代只是历史长河中一瞬间的功夫,无论多么强势的人物都耐不过岁月的消磨。 长廊之侧的一扇门突然开了,一个形貌威猛如狮的男人阔步而出,把在场所有人的目光全部吸引了过去。 这就是杨建龙。 他的身后跟着面色平静的郭文冰,刘正录、邵宏春。 龙华证券的三方势力博弈终于尘埃落定,郭文冰做为一支奇兵突然杀出,用他娴熟的政治手腕将邵宏春控制在掌心里,驱逐了沈炽锐和吴进,携带着龙华证券的全部资源追随了杨建龙。这一选择是理性而客观的,但是除了老郭自己,还没有人认识到这一选择的重要意义。 大步流星的走过来,杨建龙放声大笑,杜程远和张铖也同声笑了起来,各伸出两只臂膀搭在对方两人的肩上,然后相互对视,又莫名其妙的同声大笑了起来。郭文冰、二莽、小邱、杨平和刘启胜等人围绕着他们三人站成一圈,有人鼓掌,大家也跟着鼓掌,但为什么要鼓掌,却没有人能够说得清楚。 这是中国资本市场的一次实力大检阅,这是智慧的中国对世界的伟大贡献。杨建龙、杜程远和张铖,他们三人表征着中国三支不同的资本势力,杨建龙拥有着红色中国的权力资源,这就决定了他高瞻远瞩,气魄宏大,从一开始就占领了道义制高点,向来是视规范资本市场为已任。杜程远则是上海本土的资本势力代表,在他的身上寄托着几代证券人的梦想。而张铖,他却是掘起于民间,从头到脚都散发着浓郁的泥土气息的草根人物,他们注定了将会在中国的资本市场上展开这一场激烈的搏杀,无论结果如何,都将大踏步的推动中国资本市场前进。 事实上他们一直期待着这样的一个会面,他们每个人都对另外两个人充满了好奇,但是这样的机会对他们这种身份的人物来说几乎不存在,如果不是高层的有意促动,他们或许终生也不会想见。 很明显,高层有意将他们这三股强势力量整合为一体,从而以中国资本市场远征军的名义雄心勃勃问鼎国际资本市场。但是,现在是市场说话,整合是必然的,但那将是在眼前这一场前所未有的资本战争之后。 就在他们相视微笑的过程中,上交所一声锣响,数以万计的项目报告在各管理环节之中迅速传递着,一个个龙飞凤舞的签字于目不交捷之际完成,数不清的营业部里上百万个帐户内的资金悄无声息的流淌着,上千名操盘手冷静注视着最新推出的国债期货,穿着西装打着领带的金融公司老总率领着最亲信的财务顾问行色匆匆的出现在上海虹桥机场,报单员们的私人电话一个接一个的响了起来,厚达几百页的担保反担保抵押反抵押文书出现在各家银行行长的办公桌上,券商将自己手中的股票以市净值抵押在银行,换取了天文数字的炒作资金,雄心勃勃的要抓住这个难得的机遇。隐密的,和公开的一切在这个既定的时刻一览无余。 红色中国有史以来最大规模的资本战争已然被国债期货所引爆。 “这是一个值得尝试的交易品种,有利于我们进一步规范资本市场。”杨建龙说。 说这句话的时候,杨建龙所执掌的国经信托已经打响了战争的第一枪,他旗下的三十一家证券与信托公司,六十八家实业实体,七千二百一十八个帐户下共计调度资本二十亿人民币,由分布在二十座城市的七十四位操盘手进行操作。他们选择的是做多,但是,这却是被所有人都不看好的选择。 “没错,”杜程远微笑道:“金融交易品种的创新有利于改变我们的单边市场,这是对所有投资者都有益的一个举措。” 杜程远,由他驾驶的浦华国际已经成为中国资本市场上最显著的标志,这次战役由他控股的十八家证券与信托公司,二十二家经济实体,两千余帐户下共计调度资本八亿元人民币,由二十三位操盘手秘密运作,从一开始他们就将国经信托视?对手,选择的是做空。 张铖不说话,他的心里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涉足国债期货是违背他的初衷的,也是冉冉坚决反对的。但是,他别无选择,妹妹张慧闯下了弥天大祸,他必须加重自己的筹码,为营救自己的亲妹妹创造条件。 大东北将国债期货的推出视为掘起的前兆,他们拥有着张铖,拥有着辽经信托,政界人士对这场空前的资本战争表示了浓厚的兴趣,他们一点也没有怀疑过,他们会赢。大东北的黑土地已经在无奈的沉沦中等待了几十年,他们一直在准备着,期待着,没有任何理由能够说服他们放过这次机遇,除非是张铖拒绝。 事实上张铖已经明确的拒绝了,但是,亲生妹妹的意外事件,彻底击碎了他的矜持。 他唯有挺身而出,率领大东北的民间资本杀入这场注定了结局的战争之中。 这是他无可推托的历史使命。 张铖喟然叹息,这是他生平最为谨慎的一次操作,先头部队只不过是动用了他旗下的部分资源,仅仅四个亿,十一家证券公司及实体,但是他知道,这将是空前惨烈的一次战役,决定着中国未来资本市场的走向及格局。 身穿旗袍的礼仪小姐托着红酒饮料走了过来,他动作优雅的端起一杯酒,坐到了宽大的沙发上,在他的左侧,是做多的杨建龙,越南战场上的铁血生涯磨砺了他过人的意志,他的笑容总是那样的让对手心惊胆寒。在张铖的右侧,是做空的杜程远,中国证券教父的雄厚实力赋予了他强烈的自信与威严。然而张铖的心却不在他们身上,他那零乱的思绪,漫无际涯的飘飞到了为冰雪所覆盖的哈尔滨。 大东北。 哈尔滨。 一九九五年三月。 张铖在想,李高现在怎么样了?他找到了失踪的张慧没有? 此时,李高的脖颈正被徐三的手下兄弟死死按住,不断的殴打与凌暴已经接近于他身体所能承受的极限,有一瞬间他几乎昏迷过去,全靠着过人的意志才保持着清醒。 “三哥,”他的声音嘶哑低沉,一如他嘴里被打碎的牙齿一样支离破碎:“张铖待你有恩有义,你不会忘了吧?” “你是在说小静的事吗?”徐三摇着轮椅过来:“我刚才告诉过你了,小静的事,他没管。” “正因为张铖没管这事,所以我才说张铖对你有恩。”李高重复道。 徐三叹息了一声:“没错,他得势了,却给我留了颜面,没有碰小静,不过李高,据我了解,当时他已经结婚了。” “可三哥你也是有家室的人啊。”李高提醒他。 “人活一张脸啊,”徐三长叹一声:“李高,你是不是想让我感谢你们?你们留下了我的脸,却拿走了我的一条腿。” “三哥恩怨分明,知道应该怎么做。”李高呻吟道。 徐三冷漠的眼神落到牛子身上,再转回来,看着李高:“那我也给你们留下脸面,怎么样?” 说着话,徐三一挥手,几条壮汉放开早已失去反抗能力的李高,后退了几步。李高痛苦的呻吟着,用臂肘支撑着自己的身体,让自己跪坐起来:“三哥,我们现在不需要脸,只需要腿。” “什么?你连脸也不要了?”徐三愕然:“什么意思?” 李高跪着,向前葡伏两步,一直爬到徐三的脚下:“三哥,就是这个意思,不用再多说了。” 徐三坐在轮椅上,单手支颐,略带几分困惑的望着李高,好长时间过去,才见他挥了一下手,立即,一个比牛子还要壮三分的大汉摇摇晃晃的走上前来,把手放在裤带上,有些迟疑的问了句:“三哥,就在这儿?” “你想挑什么地方?”徐三眉毛一扬,不满的问大汉。 “在这儿就在这儿吧,”大汉有些别扭的嘟哝着,他解开裤带,就在众目睽睽之下,冲着李高的脸上嗤起尿来,浊黄的尿液嗤在李高的脸上,冲去了他脸上的血污,温热带来了皮肉的酥痒感觉,李高情不自禁的呻吟了一声,伸出舌头,舔了舔嗤在他嘴唇上的尿液。 看李高眯着眼,站在旁边咯咯怪笑的一个大汉不乐意了,大喝了一声:“李高!”李高急忙睁开眼,把脸冲着尿液飞溅的方向,嘴上喃喃自语的说道:“谢谢三哥,谢谢三哥。” 大汉嗤完了,提起裤子嘟哝着走到一边,另一个小瘦子看出便宜来,急不可耐的跳过来,站到李高面前就解裤子:“该我了,我来我来。” 突听徐三一声怒喝:“去你妈的,”手臂一挥,扇得小瘦子痛叫一声,一跤栽倒在地。就听徐三用愤懑的声音吼道:“李高,我服了你,我答应你的条件,你去办你的事,但不管事办得怎么样,三天之内你必须给我在滨成路牛二麻子的鸿宾城给我备五十桌酒,到时候我要你当着所有人的面,给我磕头谢罪,你办得到吗?” 李高精神一振,砰的一声,向着徐三磕了一个响头:“三哥大恩大德,李高绝对不敢驳回一个字。” “你等等,”徐三余怒未消的吼道:“这还不算完,你他妈的占了东北的国库券市场,可在场的这些兄弟,哪个你给照顾过?你他妈的只顾自己吃香的喝辣的,这帮兄弟们哪个不是饿得眼珠子痛红?这件事,到时候你也要一并还我一个公道。” 李高又磕了一个响头:“三哥,我知错了,兄弟们的亏欠,我李高保证一分不少的给予补偿,要是有一个兄弟不满意,那是我李高对不起三哥你的一片宏恩厚德。” 然后徐三又怒气冲冲的看了看李高,用力把轮椅一摇:“走!”率先摇着轮椅出了门,众大汉嘻嘻哈哈的跟在徐三身后,出门后上了那几辆面包车,轰隆隆一声开走了。 徐三的人全走了,嘎子这才走了进来:“李哥别怨我,我是没得法子,我可是老爹老妈全在哈尔滨呢,我得为他们着想啊,李哥,李哥?”李高呻吟了一声,勉强的挣扎起来:“嘎子,弄点水。”嘎子立即一溜烟的跑到外屋,好长时间才端着一盆水进来,进来后嘟嘟囔囔的解释道:“李哥,你不知道啊,徐三这股火憋了五年了,好几次他忍不住了派人去沈阳找你,可去的人谁也找不到你,这才拖到今天,其实你和赵哥一下火车就被徐三的人盯上了,就是你不打我的电话,肯定也躲不过这场劫。” 说着话,嘎子放下洗脸盆,去搀扶牛子,可是牛子却说什么也站不起来了,他的右腿腕骨被打断了,动一下就钻心的疼。嘎子急忙嚷着说要送牛子去医院,李高却制止住了他,问道:“牛子,到底怎么样?”牛子忍痛道:“李哥,没事儿,大不了我不要这条腿了,就是他妈的太痛了。嘎子你这他妈的有没有大烟膏,拿过来给我弄点,痛得实在是受不了。” “嘎子,那这个事求着你了,”李高喘息着,把身体靠在墙壁上:“先把牛子送医院去吧。” “不用,”牛子呲牙咧嘴的淌着泪:“李哥不用,我能行。” “行你妈个蛋!”李高骂道:“再耽误,你那条腿就废了。” “废了就废了,”牛子呻吟道:“最多落得个瘸子,你们俩说说,我腿好腿瘸,有什么分别?” “牛子……”李高还待要说,牛子却突然一瞪眼,第一次冲李高发起火来:“李哥,别你妈的唧唧歪歪的了,慧儿现在还不知道怎么样呢,是死是活我们都没法给张哥一个准信,你说让人家张哥养咱们干什么?我是拿定了主意,只要你和我还有一个人活着,就一定要把她找回来。我这他妈的才不过断一条腿,有什么大不了的?” “哦,对了,”嘎子突然一拍脑门:“李哥赵哥,你们是为张慧的事儿来的吧?刚才徐三走之前吩咐过的了。” “徐三说了什么?”李高紧张起来。 “三哥说,”嘎子说道:“骗了张慧的那小子叫苏奎海,是个开家具厂的,一个专门吃软饭的家伙,这种事他干过好几次了,前两年机床厂有个女会计就是因为他挪用公款进了监狱,这家伙却一点事也没有,张慧碰到他,也够倒霉的。” “那怎么才能找到这个姓苏的?”李高急切的问。 “三哥说,姓苏的这小子不太好找,”嘎子道:“他每次玩完一个女人,就进山里躲一阵子,算是休养生息,避避风头吧。要想找到他,你们就得进山。” 第 八 章 雾星的遭遇战打响了,先是几百口空单出现在市场上,旋即被多单吃掉,接着是空方真正的行头部队,约有数千口单出现,对多方对行了围剿并将其打压了下去。 多方不甘示弱,后续力量突然涌现出来,这时候人们才注意到最初的几千口多单不过是诱饵,多方设置了一个陷阱静待空方上钩。然而空方的操盘手尽多经历过华尔街金融血战的高手,他们不慌不忙的调兵遣将,加大筹码,将多方的大单一口吃下。 隔了几日,多方再度卷土重来,将价格拉了上去,空方犹有余力,再度将价格打了下去,资本战争的态势从小规模的交火很快演变成大规模的战役,最惨烈的搏杀终于开始了。多空双方你进我退,拉锯战从开盘杀至交易结束仍然不肯罢休,整个资本市场的目光全都集中在这里。 双方投入的筹码越来越大,出单从几百口上升到几千口,几万口,甚至几十万口。百万计的单口蓄势待发,约约欲试,随时都会杀将出来。战争是绞肉机,一旦启动就会遵循其客观意志而行进,无计其数的小券商的资本投入之后,立即被这台绞肉机绞碎,只有实力最强大者仍有余力在市场上拼杀。零星的小券商逐一被淘汰,只能听天由命。终于,大盘落定,将竞争力最强的三家推出水面。 做多主力:国经信托。 做空主力:浦华国际,辽经信托。 即使是这三家大型公司,也在资本战争的强势压力下被迫启动更多的资源。 由三方隐性控股的众多实业公司、券商与信托公司加入进来,这些潜在力量长期以来不为人所知,现在被迫一一浮出水面,三方据此重新划分势力阵营。目击者惊叹于三方的实力如此之雄健,而三方的领导人却苦不堪言。 杜程远飞回浦华国际总部亲自坐镇调度,张铖却在北京石景山那幢四合院中不安的踱来踱去,他心情恶劣到了极点,脸色铁青,情绪一度失去控制,李高没有消息,国债期货的绞杀又陷入困顿之中,有几次他突然无缘无故的冲着二莽大发脾气,吓得二莽和小邱心惊胆战。 冉冉从里屋走出来,看了看桌上已经凉了的饭菜,赵莽闷声不吭的坐在沙发上抽烟,小邱这功夫去洗手间了,他们两口子几次想回公司主持事务,却都被冉冉拦住了:“你们着什么急啊?再等一等,说不定老张有什么事情需要你们办的。” 可是现在的赵莽如坐针毡,张铖的脾气越来越古怪,他一直琢磨着用什么办法躲开,看到冉冉出来正要开口,冉冉却先说话了:“赵莽,去叫老张过来吃饭,总是不吃饭怎么成?”赵莽吱唔了一声,拖延着不肯去,去了肯定又是一顿劈头盖脑的臭骂,他想等小邱回来让小邱去,小邱在张铖面前还稍微能够说上句话。可是冉冉却冷下脸,催促道:“怎么赵莽,我使唤不动你是不是?”赵莽吓了一跳,急忙站起来:“没,没这事,霍姐你别多心。”硬着头皮去叫张铖进屋吃饭。 张铖在葡萄架下倒负着手,来来回回的踱着步,他的步子僵硬而机械,就象个关节生了锈的机器人在走路。二莽小心翼翼的叫了一声:“张哥,”张铖没有听到,继续踱着步,二莽又上前一步:“张哥……”不曾想张铖恰好转过身来,和二莽撞在一起,二莽的身体何等的健壮?撞得张铖踉跄后退,二莽吓得急忙上前搀扶,却还是慢了一步,张铖哗啦啦一声摔进了葡萄架里。 “张哥,张哥,你没事吧?”二莽吓傻了眼,竟然不敢上前搀扶,扎着两只手呆望着张铖,张铖一声不吭的爬起来,拿手指一戮二莽:“你他妈的,给我马上回沈阳述职,你那个西城搞得什么乱七八糟的,听见了没有?” 这时候小邱跑过来恰好听见张铖这几句话,脸色霎时间变得惨白,就见张铖冷笑着手指指向她:“还有你,一家小小的南风都摆弄不过来,龙华证券运作失败你要负全部责任,让杜程远大庭广众之下讥笑,亏你还有脸笑出声来。你和二莽,也不用回你们的公司了,回去干什么?丢人吗?马上给我收拾东西,给我回沈阳述职,马上给我走。” “张哥……”二莽嘴唇颤抖着,刚一开口,冉冉从屋子里走出来:“赵莽,你说那么多有什么用?回去述职吧,这么大的人了连句话还听不懂吗?” 二莽和小邱强忍着内心里深深的羞辱,垂下了头,同时向后退了两步:“好的,张董。” 然后两个人深一脚浅一脚的进了屋,简单的收拾了一下自己的东西,临走之前也没和张铖冉冉打招呼,取道机场直飞沈阳了。 等他们两人走后,张铖才从屋子里走出来,默默的看着赵莽和小邱离去的方向,好长时间不发一言。冉冉象是夜的精灵一样悄无声息的浮现了出来:“这件事你做得对,不过,你也应该回东北了,那里才是你的家。” 张铖默然,好长时间才道:“那你呢?” “我?”冉冉苦笑:“我一个人惯了,倒是你的妹妹,还没有消息吗?” 张铖摇了摇头,抬头仰望天空,叹息一声:“李哥啊李哥,你从来没有让我失望过,为什么这一次却一点消息也没有了呢?” 这时候李高正扶着单手拄拐的牛子在宋站下了火车,这是东北极偏僻的一个小镇子,地名只有一个字“宋”,下了火车之后两人极目远眺,远远近近,只见一片白茫茫的景色覆天盖地,远处的人影就象是古老的皮影画,在没至膝盖处的积雪里深一脚浅一脚的跋涉着。李高放开牛子,关心的问了句:“能顶住吗?”牛子咬牙道:“没事没事,人家徐三少了一条腿照样是那么牛,咱差人家哪儿啊?”李高拍了拍他的肩膀,没有再说话。 经过路边的一户人家,李高花钱买了一只雪爬梨,和牛子两人坐上去,赶着马爬梨的马向前走,走不多远,寒冷侵透了他们身上的棉大衣,冻得李高跳起来呵着气,跟在雪爬梨后面小跑着,牛子却不敢下来,他拄拐走得太慢,怕耽误事,只好在爬梨上面冻得呲牙咧嘴。 他们一直找到苏奎海的北风家艺,但是那两排平房所有的门都上着锁,门前堆积的木料覆盖着厚厚的积雪,李高上前一扇门一扇门的推着,还趴在窗户上往屋子里看,可是窗户上冻结着厚厚的冰霜,什么也看不清楚。正当李高犹豫不定的时候,突然看到前面一扇门哗啦一声被人从里边推开,腾腾的热气冒了出来,李高顿时精神大振,急忙走了过去:“我操,这天死拉冷,快冻死个球的了。” 从屋子里出来的是一个满脸胡子楂的干瘦老头,看到李高的模样,老头就招呼着:“那还等啥呀,进屋来暧和暧和吧。” 李高急忙称谢,扶着冻得已经僵硬的牛子下了爬梨,先让牛子猛烈的活动了几下,再用雪擦过脸颊耳朵,这才进了屋。 进屋之后,就见屋子当中是一只铁炉子,炉子上烧着一壶开水,四个身材健壮的男人正围着铁炉烤火,清一色深蓝色棉大衣,都是四十岁上下的年龄。见李高两人进来,几双眼睛扫视了过来,最后落在了牛子那条瘸腿上。 “干啥来了?”老头叼着一根烟袋锅坐下来,问道:“这大冷天跑这老远,遭这老罪。” 李高急忙堆出满脸的笑:“大爷,我跟你打听打听,这跟前有没有一个叫马占松的,他开了一家皮革加工厂,”见老头直眨巴眼一副想不起来的模样,就又提示道:“马占松,头发长长的,两只眯眯眼,一副老实憨厚样。”老头按照东北人的习惯,不说有没有这个人却问道:“你找他啥事呀?”李高一跺脚:“你说还能啥事呀,货款呗,他收了我二十万的货款,说是答应给我进货,我这他妈的小店眼瞧着关门了,也没见他的货啊,大爷你说人现在咋都这样呢?” 弄明白事情原委,老头心满意足的吧咂吧咂嘴,喷出一口旱烟来:“人就是这样,你没弄清楚是怎么一回事就给人家钱,那怪谁?”李高立即充满希望的问道:“大爷你知道他?”老头兴高采烈的摇头:“不知道。” 李高沮丧的垂下头,扶着牛子过来:“那咱们先烤烤火,这天,冷得邪乎。”炉前的四个蓝大衣让开两个位置,看着他们坐下,一个蓝大衣问道:“刚才你们说你们找谁?”李高抬起头:“马占松,长头发,眯眯眼。”四个男人摇了摇头,其中一个站起来推门出去了,另外三个人一声不吭,李高让牛子把腿伸直,看了看腿上的绷带,由于牛子坚决不肯去医院治疗,只是让李高拿两块木板将脚裸固定住,伤口处又倒了几瓶云南白药,也不知道矫正的对不对,再加上天寒地冻,现在叫火一烤白色的绷带上立即有血迹渗透出来,只觉得伤口处酥麻疼痒,舒服得牛子差一点呻吟出声。 过了一会儿,李高没话找话,问几个蓝大衣:“你们都是这家厂子的人?”几个人同时摇头:“跟你一样,路过的。”然后不再说话了。李高扭头,看牛子脚上的绷带快要被鲜血浸透,就从兜里掏出事先备好的新绷带,把牛子脚上的绷带解下来重新包扎。老头走过来大惊小怪的叫嚷道:“咋整的,都这样了还不快点送医院?”李高解释了一句:“大爷,我们哥俩的钱全给了姓马的了,找不到他,还去医院呢,我们哥俩就死在这儿了。”老头不乐意了:“说啥呢?要财不要命啊,钱财是身外之物。”还要再絮絮叨叨,刚才出去的那个男人拉开门,对屋子里的几个人点了点头,屋子里的三个男人立即站了起来,全都出去了。 李高急了,立即动作飞快的替牛子包扎,一边包扎一边问老头:“大爷,这几个人干啥的?”老头不高兴的嘟哝了一句:“谁知道?天天都来这么几个,好象有啥事似的。”李高心里有数,不再做声,敷衍了事的替牛子包好,扶着牛子起来:“咱们也走吧,谢谢大爷了。”老头不慌不忙的摆手:“不谢不谢。”临出门前,李高又问了一句:“大爷,这往山里边走,还有没有人家了?”老头特别罗嗦,听了后立即反问:“干啥呀?别找了,你们让人家骗了知道不,根本就没这么一个姓马的人。”李高知道再问也很难问出什么来了,这老头戒心太重,就搀着牛子出了门,留意了一下刚才那四个人走的方向,让牛子坐到爬梨上,向前反方向打马快行。 牛子大口大口的喘息着:“李哥,刚才那几个人……”他刚一开口,就立即被李高制止了,然后李高挥起鞭子,狠命的抽了一鞭,拉爬梨的是只劣马,挨了一鞭之后,四蹄猛的一跳,踢哩哒踢哩哒的奔跑起来,却只是小步踏步,听着蹄声急促,其实速度一点也没有加快。 拐过前面一个弯,马突然嘶鸣一声,四蹄一滑,扑哧一声摔倒,爬梨收势不住,对着马屁股嗖的撞了上去,李高和牛子同时大叫一声,随同爬梨一起翻倒,还没等他们爬起来,雪地里突然跃出几个人影,正是刚才烤火的那四个蓝大衣,八只有力的大手按住他们两人的后颈处,把他们的脸深深的按进雪地里。李高在惊恐之中大叫:“不带这样的的,不带这样的,这是干啥呀。”张嘴却灌了满口的积雪。 一只冰冷的筒状物抵在他们的额头上,一个平静的声音问道:“叫什么名字?”李高翻了翻白眼:“我姓刘,叫刘双林。他是我大哥,叫刘双木。”一只大手卡住他的咽喉将他翻了过来:“行啊你,李高,果然是名不虚传,你嘴里的牙齿都哪儿去了?”李高紧紧的闭上被徐三手下打落了牙齿的嘴吧,绝望的闭上了眼睛。 他在想,张铖此时的资本战争,进行的怎么样了?他是否知道他们已经陷入了绝境?在此时,除了张铖,再也没有任何人能够帮得了他。 这一天正是三月二十三日,一个异常寒冷的日子。 在这一天中国历史上最空前惨烈的资本战争在一声巨响中进入白炽化,随着财政部对国债贴现的巨大利好消息的出台,以杜程远为首的空方土崩瓦解,丢盔御甲溃不成军。空方另一主力阵容张铖负隅欲顽临阵反水,以两百万口的多单突然对杜程远进行狂轰滥炸,试图挽回颓局,证券教父杜程远气急败坏,先以五十万口的空单进行轰炸,然后争分夺秒连续用几十万口的量级将价位打压下来,最后穷图匕现,以一个730万口的巨大卖单狂炸尾市。 正如杨建龙曾经对郭文冰说过的那样,规则只能在游戏的进程中建立。 说得清楚些,这场资本战争是一场无规则游戏,或者这样说,这场资本战争是多空双方都在遵守了规则所进行的游戏。 没有规则,也就无所谓违反规则。 这,正是建立游戏规则的良好契机。 规则的建立远不象人们所想象的那样容易,这同样是一场惨烈的利益博弈。 江南小城临江,市公安局经济犯罪侦察科在一大早就接到了景蓝证券关于当地的另一家证券公司、通江证券涉嫌扰乱金融秩序及金融诈骗的报案,市府在第一时间做出批示:维护金融秩序,打击金融犯罪,要做到有法必依,违法必究,执法必严,绝不可姑息手软。 便衣刑侦人员迅速包围了市中心那幢灰蓝色的大楼,通江证券的董事长李彦成刚刚收拾好东西准备赴京开会,走出办公室的门就发现一群脸色冷竣的陌生人大踏步向他这边走来,他立即掉转方向,向走廊另一侧快步走去,那群人突然加快了脚步,李彦成心慌意乱,不顾一切的丢了皮包,撒腿向前冲去。 他逃到走廊尽头的拐角处,抓住阳台上的防火逃生梯迅速的向楼下攀去,攀了几步他低头向下看去,只见下面一群人正飞步向他落地的方向奔了过来。他当机立断,抬脚踹碎中间的一扇窗户玻璃,手忙脚乱的爬进了屋子里,还没等他爬起来,耳门处突听一阵风声,一记重拳将他打得仰面跌倒。可怜堂堂李董事长,他在这次资本战争中为国经信托立下了汗马功劳,但是不幸的是,他恰好在浦华国际的势力范围之内主持工作,这就决定了他首先中标。还没有饮到庆功酒,就沦为了阶下囚。 杨建龙旗下的另一支最为活跃的力量,信城信托董事长罗厉风却是饱经风霜,从这场资本战争一开始,他就驻守在北京京新饭店没有离开过,公司所有的事情全部通过电话传达,有些必须由他签字的事情暂时缓一缓,急什么,缓两天又死不了人。 除此之外,老罗每天离开饭店前都很小心,一定要弄清楚约见的人到底是谁,有什么事情,才肯赴约,与他同时赴京的公司经纪业务部经理陈淑影对董事长这么小心翼翼的做法很是不以为然,但时间久了,也就习惯了。 这天北京安信公司的老总打来电话,想请罗董吃顿饭。电话是陈淑影接的,她按照这段时间养成的习惯,逐一询问对方到底是什么事,为什么要请罗董吃饭,在什么地方?有几个人?他们都叫什么名字……等等等等,对方先是逐一答复,后来终于火了:“拜托,陈经理,我们是老朋友见个面,你家罗董还没有重要到有人要暗杀他的程度吧?”一番话说得陈淑影好不难堪,便没有再细问下去。但等到她把这件事情告诉罗董的时候,还是说已经问清楚了。 “真的问清楚了?”说这句话的时候,罗董的喉结怪异的蠕动着,显系他的心情极为紧张:“你再给他打个电话,确认一下是不是真有这么一回事。” 陈淑影心里好大不高兴,但还是依了罗董的要求,再打电话确认了一下,可想而知,对方在电话里一番讥讽,就差一点骂娘了,害得陈淑影委屈的差一点落了泪。 到了赴约时间,罗董和陈淑影出了宾馆,一路上罗董不时的东张西望,听到东北口音或是上海话,就立即紧张起来,但最终也没有发生什么事情,让陈淑影心里抱怨个不停。到了酒楼,陈淑影才发现饭桌上多了两个电话中没有提到的人,一男一女,男的大腹便便,肥得象头猪,女的浓妆艳抹,生生的把一张清秀的脸蛋画得花哩唿哨,这两个人明显的关系暧昧,坐得那么紧不说,手脚还在下面老是乱动,一看就是刚刚挣了两个钱不知怎么花才好的土包子。 做东的向老罗介绍说,那个肥猪一样的胖子是京鸿保龄球运动馆的老板,姓周,大家吃了饭后去他那里玩保龄球,洗桑拿。那个女人却没有介绍,明显的没这个必要。 酒足饭饱之后,大家坐车前往胖老板的保龄球馆,车子行驶着,速度渐渐的快了起来,罗董突然欠起身来,大叫一声:“停车!咱们这是去哪儿?”胖子老板坐在前排座位上,满脸诧异的转过头来:“去我的保龄球馆啊,罗董怎么了?”老罗吱唔道:“没什么,你的保龄球馆在什么地方?”胖子老板拿肥嘟嘟的手指往前一指:“就在前面。” 事实上那家保龄球馆早已出了北京市区,老罗好几次想叫车停车,掉头回转,可是大家都在兴头上,这种扫兴的话也说不出口,只好冷汗潸潸的注视着前方,一直到看到高高的保龄球馆的霓虹灯,罗董这才松了一口气。 然后大家下车,进了保龄球馆,没走几步,左右两侧门里突然涌出一群人来:“罗厉风先生,我们是信城检察院的,请你跟我们走一趟。”罗厉风大惊失色,踉跄后退几步,大声疾呼道:“这里是北京,你们可不能乱来啊。你们就算是要抓我,也得事先到北京市公安局备案!”对方逼上前来:“对不起罗先生,这里已经出了北京城。” 罗厉风董事长呜咽一声,再看带他来的那群人,早已无影无踪,只有与他形影不离的陈淑影,正被这意外的事件吓得浑身颤抖:“知道了吧?”罗董事长最后教导陈经理:“小心驶得万年船,我让你小心你就是不小心,这回后悔了吧?” 继李、罗两个董事长被传讯之后,没多久,杨建龙旗下的七家子公司在上海又被查封。这一场空前的资本战争并没有结束,而是发生了形态上的变化,进入了另一个阶段。 国经信托的中坚力量遭受法律狙击,使得杨建龙大为恼火,他立即采取了果断的回击,北京市检察院汇同公安部门对由浦华国际和辽经信托控股的公司进行了清查。四家证券公司的老总被带走询诘,另一家公司的老总行色匆匆逃至北京机场,却在临登机前的那一刻被阻止。 侦察人员进入了西城证券赵莽和南风证券邱萍的办公室,经过短暂的搜查,他们不无惊讶的发现,无论是西城的赵莽还是南风的邱萍,这两个在张铖阵营中举足轻重的人物,却没有参与最近公司的经营活动,但是,西城的几个副总和董事仍然被带走问话,他们去了之后就再也没有回来。 现在,飞机上行色匆匆的已经不仅是那些肥头大耳的金融成功人士了,更多的则是一些目光敏锐,脸色冷竣的侦察人员。涉足这一场战争的董事长总裁们如风吹落叶,纷纷逃归自己的势力范围,即使是在那里也并不意味着安全,不同地域的司法机关为了争夺对案子的控制权,已经出现了公开化的分歧。 这一现象有进一步失控的态势,越来越多的老总们被请去“喝茶”,有些与这场资本战争毫无关系的人士,也分享了这一荣幸。 比如说李高和牛子。 他们两人被带到一家小宾馆,经过短暂的询问,做过笔录并请他们签字画押之后,四个从哈尔滨赶来的侦察人员押送他们上了火车。 “为什么要抓我们?我们又没有犯法!”临上车之前,李高挣扎着嚷了一句,他和牛子都是特别大的块头,为了防止他反抗,侦察人员把他的手臂反扭,铐上了手铐,听到他的嚷嚷声,一个侦察人员在后面重重的推了他一下:“嚷什么嚷你?你没事怕什么?没事回去说清楚不就结了。”一边嘟嘟囔囔,另外几个侦察员齐心协力将半死不活的牛子拖上车,牛子那条腿已经彻底废了,绷带上溅满了雪融化后留的污渍,一双眼睛也是恍恍忽忽,似乎随时都会栽倒在地,所以他的手铐就铐在了前边。上车的时候他那条腿说什么也抻不直,象根顶门杠一样横在车门处,几个侦察人员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累得满头是汗,才把他拖进去。 巡道员挥起小旗,发出信号,机车头轰鸣一声,徐徐震动起来,可是这时候牛子还半死不活的横在过道上,两个侦察人员架住他的两条胳膊,另两个则架着他的腿,用力往车厢里边拖,突然之间,萎靡不振的牛子猛的睁开牛眼,张开怕人的大嘴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惨嗥,惊得满车厢的人全都站起来看个究竟。 原来,牛子腿上的绷带不知什么时候脱落了,挂在车门凸起处,他被拖动的时候绷带一抻,牵动了伤口,侦察人员吓了一跳,目光一起转向绷带处,说时迟那时快,就见李高一记油锤,用他的脑袋出其不意的重重磕在一个侦察人员的头上,那个侦察人员呆了一呆,被磕得昏昏沉沉,一跤坐倒。 与此同时,李高飞起一脚,哗啦一声踹碎了车窗上结着厚厚冰块的玻璃,而刚才还奄奄一息的牛子也在这时候两眼圆瞪,凶光大盛,铐在胸前的双手重重的捣在另一个侦察人员的心口上,接着李高背着身就势一拉他的衣领,牛子健壮的躯体飞到了半空,那只畸形的脚从意想不到的角度踢了过来,正踢在已经拨出枪来的一个侦察人员的脸上,侦察人员大叫一声,身体重重向后一仰,撞在了第四个侦察人员的身上,又听哗啦一声,牛子的脑袋已经穿出车窗,被李高扔出了车外。 这一系列动作快如闪电,从李高头锤贯顶,到牛子穿窗而出,不过几秒钟的功夫,等到第四个侦察人员推开拦在他前面的人,拨枪上前的时候,李高已经纵身一跃,先脚后头,消失在车窗处。 侦察人员急得跳脚大骂,奔到窗口处向外张望,这时候列车已经迅速提速,再跳车的话非常危险了,他只看到远远的雪地上两个黑点一闪而逝,他们的任务失败了,此时纵有千不甘万不愿,却也无回天之力了。 列车呼啸着远去了,李高在雪地里挣扎着,滚动着,好长时间才爬起来,踉踉跄跄的向牛子走去。牛子却是爬也爬不起来了,他倒霉透顶,被李高扔出去的时候脑袋被尖利的玻璃楂划得七零八碎,象是个临时拼凑缝合在一起的许多人体器官,那模样要多惨就有多惨。 走到牛子身边,李高坐下来,大声的呼喊着牛子的名字,牛子咧开嘴,笑了笑:“真他妈的,想不到咱哥们儿俩也有今天。”李高见他没事,长吁了一口气:“快快,帮我把手铐弄开。”牛子勉强的坐起来,低头咬住自己的衣领,用力一扯,露出缝制在衣领里的一根金属丝,然后他叼住这根金属丝,插进自己双手手铐里,摆弄了几下,手铐咔嗒一声打开了,接着李高把手背过来,递给牛子,让牛子依样打开他手腕上的手铐。然后他活动着麻木的手腕,问牛子:“怎么样兄弟,还能再坚持吗?” “顶不住了,李哥我真的顶不住了,”牛子坐在雪地上,捂住那只已经永远不可能痊愈的脚裸,说道:“连慧儿在哪儿咱们都没个谱,就这么冰天雪地里瞎转,不等找到慧儿,咱哥俩先冻死了。” 李高蹲下身来:“牛子,只要咱哥俩还有一个人活着,就一定要找到慧儿,你明不明白,只有找到慧儿,才能救得了咱们自己,这话也就跟你悄悄说说,不能让老张听见的。” 牛子咧嘴乐了:“咋的就不能让他听见?” 李高照牛子脑袋上打了一巴掌:“笨呐你,连这你都不懂。“ 牛子一梗脖子:“不过老张对二莽挺好,值了。” 然后李高就道:“那你还等什么?起来走啊。” “起来是没有问题的,”一想到自己那个有出息的弟弟,牛子就慢慢精神了起来:“问题是咱们怎么找啊?” 李高道:“咱们从哪儿来的,就再回哪儿去。” 牛子干别的不行,在这方面还是有几分悟性的,当即说道:“没错,苏奎海工厂里的那个老头,他肯定知道点东西,要不也不会有这么多的人在他那守着。咱们再回去找到他,他要是不说,就把他的卵黄挤出来。” 当下两个人站起来,相互搀扶着跌跌撞撞向前走去。在路上他们又弄到了一张雪爬梨,买了一瓶酒和一大堆吃的,坐到雪爬梨上狼吞虎咽起来。临到天黑之前,又回到了北风家艺附近。这次他们学了乖,学着上次侦察人员的办法,事先躲在雪地里,监视着那老头的动静,等了足足两个多小时,才见老头穿着大棉袄出来,正拿着支大号手电筒东照西照,检查所有门上的门锁,查过一圈见无异常,老头这才走到房后,把手电筒夹在腋下,解开裤子撒尿。 一泡尿尚未撒完,身后两个人影突然扑了过来,老头的嘴吧被一只大手捂住,两条腿踢腾着被倒拖进荒野里,连大棉裤都给踢腾下来了,牛子一瘸一拐的捡起老头的棉裤,追上前去说了句:“大爷,今晚儿你的阳寿尽了。”借着月亮在雪地上的反光,老头看清楚牛子那张七零八碎的脸,顿时大惊失色,等李高一松开捂在他嘴上的手,他立即大声嚷了起来:“哎呀妈呀,你的脸咋整成这样了?” 半夜三更,老头的嗓门特别大,气得牛子照老头脸上就是一个嘴吧子:“你他妈还说呢,还不是因为你儿子骗我们的钱,害得我们走投无路?不然的话谁大半夜的跑这鬼地方受罪来?” 老头呸了一口:“早就知道你们不是好东西,没一句准话,一会姓马的,一会我儿子,告诉你,我儿子在沈阳军区给司令做警卫员,骗你们这两个穷光蛋的钱,呸,你也配!”一口唾沫吐在牛子的脸上,牛子火了,还要再动手,李高伸手制止了他:“看出来了,大爷你是个明白人。” “明白不明白吧,反正比你们两个强。”老头鄙夷的看着这两条壮汉:“一个个他妈的牛高马大的汉子,放着正道不走,将来你们后悔去吧。” 牛子大怒,挥舞着大巴掌扑上来:“你个老菜邦子,我一嘴吧子抽死你。”老头把脖子一梗:“你打,你打,你不打你不是你爹养活的。”牛子本来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可在月光下,看老头花白的胡子乱抖着,无缘无故的突然想起了自己的老父亲,现在老父亲还在家里等着他回去孝顺,可他……心里一软,这一巴掌说什么也打不下去了。 牛子心软了,老头却来了劲,他突然用力一挣,竟然从李高的怀里挣了出去,一头扑进牛子里的怀里:“你打,你打吧,你有种就打死我好了,你不敢打就不是你爹养活的。”他连撞带拱,反倒把牛子逼得后退了两步。 这老头如此皮实,让李高也没了主意,总不成对一个老人动私刑吧?那也太不上道了。可是他越是不忍心下手,老头越是威风八面,突然之间老头死死抓住牛子的衣领,放开嗓门尖叫起来:“救命啊,打死人了,出人命了!”他的声音是那么的响亮,在旷野上传出很远很远,李高一气之下,上前一脚踹开他,扶住被老头折腾得两眼发黑的牛子,掉头快步就走。 眼见得他们两人走远了,老头悻悻的从雪地里爬了起来,着急忙慌的把棉裤再穿上:“哼,小样的,跟我玩这个,你们差得还远,回去再跟你妈学两年吧。” 第 九 章 由国债期货所引爆的资本战争仍然不见平息的迹象,反而向着经济生活的纵深领域扩展。 原北京华信证券的谢双安,五年前他曾在哈尔滨与杜程远共谋一醉,但是如今各为其主,他在两年前被杨建龙重金礼聘为阜东市证券公司的老总,兼任国经信托的副总,在这场资本战争中他鞍前马后,调度了八个亿的寸头,让杜程远着实吃了大亏。 交易停盘,在通江证券董事长李彦成、信城信托公司董事长罗厉风被诱捕后,阜东市主抓金融的副市长亲自下令,阜东证券是当地政府扶持的重点企业,为阜东的经济发展做出了突出贡献,谢总做为一名优秀的金融企业家,对地方经济的作用来说举足轻重功不可没,在目前金融秩序出现紊乱的情形下,有必要对其实行人身保护。 有人说,谢双安是中国第一个接受司法保护的企业管理者,但这个说法并没有得到证实。能够证实的是,这种保护措施让老谢说不出来的不自在。 阜东市公安局拿着令箭当鸡毛,派来四个年轻的警校实习生,年龄都不大,一个个虎头虎脑,他们踩着老谢家里的地上的红地毯,绕着工艺架上的工艺品团团转个不停:“谢总,这是啥玩艺儿?怎么把块石头放这儿了?”老谢硬着头皮回答:“那是恐龙蛋化石,是从内蒙古自治区巴彦淖尔盟带回来的。”几个实习生挤到恐龙蛋化石前仔细的看了一遍又一遍,然后又转向另一个方向:“谢总,这个又是啥玩艺?鱼肝油是不是?怎么这种颜色的?过期了吧?”老谢头大如斗:“那是鲸鱼的奶,千万别喝,喝了消化不良,会流鼻血的。”稍一不留神,竟然有个实习生窜进了他的卧室,一进去就大呼小叫起来:“哎呀妈呀谢总,你这床怎么是圆的?晚上睡觉的时候脑袋往哪儿放啊?”老谢气急败坏:“那是从德国买来的人体功能保健床,最符合人体的科学设计,就是这个样子的。”类此的问题问个不休,简直把老谢烦死了。 到了晚上,老谢要休息了,四个年轻的实习生却兴高采烈的坐在地毯上玩起了扑克,老谢忍无可忍:“这天都黑了,晚上肯定不会有什么事了,你们先回去好不好?”几个实习生一起摇头:“不行的谢总,我们领导说了,要对你二十四小时实施贴身保护,我们要是走了,这辈子工作就甭想了。”老谢气得两眼发黑:就低声下气的哄劝这几个孩子:“没事,你们走吧,我不告诉你们领导,等明天早上一早你们再来,好不好?” 老谢这么着急撵这几个毛孩子走,是因为晚上公司的出纳小雪要过来,这种事让这几个毛孩子看到怎么得了?万一再让他们出去乱说一通,说不定会传到北京的他老婆耳朵里,那麻烦可就大了。可这几个毛孩子却摆明了存心要跟他过不去,怎么说就是不走。到了十点钟小雪来了,老谢急忙向她使眼色,小雪立即笑吟吟的说道:“谢总,我是来问一下,明天发奖金的事情,要不要把那几个旷工的员工也做到帐上?” 老谢眼睛一瞪:“开什么玩笑?旷工这么大的事情,怎么可以再发给他们奖金?不扣他们的工资就不错了。”小雪听了,没事似的说道:“那我知道了,好了谢总,你休息吧,我先回去了。”老谢做贼心虚,生怕几个毛孩子起疑心,故意又问了一句:“就为这点事,你专门跑来一趟?”小雪笑嘻嘻的回答道:“我是回家的路上经过这里,顺便就上来问问。”老谢颌道:“哦,是顺便上来问问。”那意思是告诉这几个盯着小雪两条曲线优美的大腿看个不停的小崽子,看看,我们俩没那种关系吧? 小雪走了,老谢假装打了个哈欠,对那几个还在玩扑克的孩子们说道:“既然你们不走,那我可要睡了,给你们两条毛毯,两人用一条,晚上早点休息。”说着进了卧室,把门锁上,然后拉开壁柜的门,把里边的衣服一推,现出一道暗门来,这扇门,直通另一个单元的房间里,是老谢当初买这套房子的时候为自己准备的后路,却想不到在这时候用上了。 他蹑手蹑脚的钻进隔壁,嘿嘿一笑,几个毛孩子,连自己都照顾不过来,还说什么保护他?就让他们在客厅里保护去吧,我老谢可要走了。推门出去匆匆下了楼梯,正见小雪等在他的车子前,老谢兴冲冲的走过去,一挥手:“上车。咱们有的是地方。” 话音刚落,就见黑暗中走出几个人来:“谢总你好,我们一直在等你……”他们的话未说完,老谢已经疯了一样的掉头就逃,老天爷,居然真有这么一回事,这可是怎么说的。他一边跑,一边张嘴欲喊,后面不知什么东西却突然重重的撞击在他的后背上,他向前栽了几下,差一点摔倒,爬起来再跑,前面又出现了几个人,老谢呜咽一声,仔细一瞧,这些人居然是那几个毛孩子,他们不是在他家的客厅里玩扑克吗? 几个毛孩子冲上前来,护在老谢身前:“干什么的?警察,光天化日之下竟敢行凶,无法无天了呢?”对方不甘示弱:“胡说八道,我们是镇南市检察院的,来请谢双安同志协助调查案子。”毛孩子虽然年龄不大,说起话来却滴水不漏:“调查案子好啊,我们愿意配合,请先到我们阜东市公安局备个案,有什么需要我们协助的地方,一定尽力。”老谢长长的吁了一口气,谢天谢地,幸亏这几个毛孩子了,忍不住问旁边的一个毛孩子:“你们来得可真快。” “拜托,”毛孩子回答道:“我们一进你家就开始寻找暗门,要不我们问你那么多烦人的问题干什么?就是引开你的注意力,还有,你说睡觉却连牙也不刷就进了卧室,摆明了是想逃之夭夭,你当我们警察都是吃干饭的啊?”一句话噎得老谢好长时间喘不过气来。 情况就是这样,由于这场战争中所涉及到资本数目高达数千亿,这对任何一个地区来讲都是一个无法忽视的数字。各地经济会议频繁召开,领导们在会议上明确提出:法律要为经济建设服务,司法建设要服务于经济发展的大局……总之,资本市场上的三方博弈已经演变成地区经济力量的博弈,谁也不可能将主动权拱手相让,受制于人。各地派出的抓捕者,遭遇到了其它地区保护者的阻挠,有些地方甚至发生了肢体冲突,情况越来越严重。 当谢双安撒腿飞逃的时候,李高和牛子正伏在房间里,紧张的盯着外边老头的一举一动。他们是在当天夜里又潜了回来,御下一扇窗户钻进了北风家艺的车间里,躲在这里监视老头的动静。但是老头这一夜却在暧和的屋子里酣然大睡,冻得李高和牛子两人连蹦带跳,不断的骂娘。 第二天上午,就见老头出了屋子,套上了一辆马爬梨,坐上去出发了,牛子急忙要跟上,却被李高拉住了,又等了几分钟,就见雪地里突然出现了几条人影,紧跟着老头马爬梨的方向追了下去。李高和牛子面面盯觑,他们如果不跟上去的话,只怕张慧很快就会落入法网,可如果他们追上去的话,稍有不慎,连带着他们自己也全完了。 李高还在考虑,牛子却拿定了主意:“跟,李哥,你要怕了的话我一个人去,无论如何也得把慧儿救出来。”李高瞪了他一眼:“你他妈的说什么风凉话?走吧。” 雪原上,老头悠哉优哉的赶着马爬梨走着,远远的缀着几个侦察人员,李高和牛子尾随在侦察人员身后,即不敢走得太快,怕被侦察人员发现他们,也不敢走得太慢,万一跟丢了,这些日子受的屈辱与委屈,全都白废了。 走了四五个小时左右,途中老头坐在马爬梨上喝水啃干粮,李高和牛子却连吃点东西的时间都没有,只好硬抗着,只是肚子一饿,人体缺乏能量,不抗冻,两个人的耳朵冻得已经化了脓,脸上的肌肉也是青一块紫一块,看不出来本来的模样了。全靠着精神力量和过人的意志,才让他们坚持下去。 又走了一段山路,他们已经进入了原始山林,早已看不到前面追踪的人影,只能凭借雪地上留下的爬梨印继续跟踪。走着走着,李高突然一拉牛子:“趴下!”迅速的伏卧在雪地里。 就见前面的雪原里,跌跌撞撞的走来一个人,正是他们穷追不舍的老头,此时他肩上背着一只麻袋,急忙忙的在雪里走着,还不时的回头看几眼。李高恍然大悟:“我操,这老头够奸的,把跟踪他的人全都甩掉了。” 一点没错,这老头奸滑无比,他早就知道身后有人跟踪,所以进了原始森林之后,就快马加鞭,将后面的人远远抛开,让他们只能依循着马爬梨的印迹追踪,而后老头照马屁股上接连几鞭子,让马跑得飞快,他却自己带着东西跳下爬梨,钻进树林里躲了起来,等追踪者追了过去,这才向着另外的方向走去。 老头固然精明,他千算万算,却算错了跟踪者不是一拨,而是两伙,所以当他出来的时候,却恰好被李高和牛子所发现。 这下子牛子亢奋了起来,他那条可怜的断腿在追踪的时候让他吃尽了苦头,现在老头改由步行,速度比马爬梨慢多了,他这条瘸腿总算是可以缓一缓了。他和李高衔尾紧跟在老头的后面,接连爬过两个小山包,走得李高心神不定,不时的抬头看天上的太阳,他真琢磨不透这老头凭什么辨认方向,这一片莽原,他一路行来竟然不迷路。 老头钻进林子,又爬上了一座山包,把麻袋放在腿上,一屁股坐下,顺着山势滑了下去,到了山底他拍打拍打屁股,爬起来继续赶路,后来他开始坐在路边吃东西,趁这个功夫,李高取出随身带来的烧酒,这是他们跳车逃走之后在路上买到的,原准备给牛子的瘸腿疗伤用,现在,这就是他们全部的补给了。他和牛子一人一口的传递着喝着,一边喝一边盯着前边的老头,生怕一眨眼功夫老头飞了。 老头吃饱喝足了,站起来拍打拍打,兴冲冲的继续赶路,就见前边有袅袅炊烟升起,李高和牛子精神大为振奋,快到地方了。 炊烟处,是两排修建在原始森林里的平房,老头径直向其中一间走去,到了门前径直推门而入。进屋后关上门,放下麻袋跺着脚,骂了起来:“你个不争气的王八羔子,迟早有一天把你爹累死。”苏奎海正躺在床上吸烟,见到老头进来急忙穿鞋下地:“爸,不是说过的了吗不让你来了。” “我不来行吗?”老头对苏奎海怒目而视:“你到底干了什么犯法的事了?这两天检察院的公安局的,来了一拨又一拨,你给说清楚,你到底干什么了?” 苏奎海委屈的一跺脚:“爸,我不是跟你说过的了吗?我什么也没干?” “操你妈你还跟我撒谎!”老头一个耳光扇了过去:“你什么没干公安局找你干啥?人家怎么不找我?” “他们不是找我,”苏奎海低声下气的解释道:“是找一个女的。” “我知道是一个女的,”老头吼道:“你跟那个女的是什么关系?” “处过一段时间对象,”苏奎海垂着手,低着头,老老实实的撒谎道:“可是人家看不上我,后来不就是吹了吗,这事我跟你说过的。” “你说你他妈的这个没出息样,”老头气得直哆嗦,用手指指点着苏奎海的额头:“这么大了连个媳妇都娶不上,真他妈的没出息,是不是那天来咱们厂子里的那个女的?” 苏奎海低头道:“对,就是她,她挪了公司的一大笔公款逃了,警察正抓他,不光是来咱们厂子里问,所有她认识的人,都要抓。” “就因为认识也要抓?”老头有点不相信。 “就是,”苏奎海肯定的答复道:“爸,你又不是不知道,现在这些警察,黑透了,唉,跟你也说不清楚。” “说你妈了个蛋,”老头怒气冲冲的提了提裤子:“警察没一个好东西,都他妈的二狗子,昨天晚上他们连我的裤子都给扒了。” 苏奎海听得目瞪口呆:“他们扒你的裤子干啥?” “谁他妈的知道,可能他们喜欢闻这股味呗。”老头很是幽默的回答道。 父子俩的争吵很快结束了,苏奎海父子俩开始其乐融融的吃晚饭,这功夫牛子和李高在外边急不可耐,他们已经在冰原上饥饿奔波了将近一天的功夫,体力严重透支,都快要坚持不下去了。如果这老头不识好歹,今天夜里就在这里过夜的话,那他们俩只能选择动手了。 “再等一等,再等一等,”李高拼命的说着,既是在安慰牛子也同时是在说给自己听:“这老头这么难缠,万一我们进去了找不到苏奎海,或者是找到苏奎海他压根就不知道慧儿的消息,那可就再也没有机会找到慧儿了,再等一等,再等一等。” 就在这度日如年的苦熬之中,时间好象停滞了一样的漫长,黑暗与寒冷冻得他们体内不时发出咔咔的异响,仿佛他们的血液在结冰一样。牛子再也忍受不下去了,他那条腿已经彻底失去了知觉,不排除肌肉坏死的可能。他扭过头来,看着李高,李高的拳头在慢慢的捏紧,终于,他叹了口气,说道:“进去吧。” 牛子抬起那条瘸腿就要走,就在这时,却见那扇门突然开了,苏奎海把老头送到了门外:“爸,要不你就留下来,等明天早晨再走不成?这万一要是路上出点啥事那可咋整?“老头吵架似的大嗓门响了起来:“没事儿,常走的道儿,十点之前就回去了,就是来的时候麻烦,后面跟一群人,只好绕着走,这功夫咱家的马可能自己已经回去了,我得赶回去添点草料。”说完,老头精气神十足的上了路,大踏步的走远了。 看着苏奎海又进了屋,牛子急忙问:“这功夫怎么办?进不进去?”李高抬抬手:“让我想想,要不咱们……”话没说完,门又开了,苏奎海手里提着一只双层保温饭盒,出来后把门锁上了,牛子两眼顿时放出光来:“他这是给慧儿去送饭。”李高激动得浑身颤抖,拍了拍牛子的头:“牛子,不错,你越来越聪明了。” 苏奎海可不象老头那么那么警觉,他头也不回,拎着饭盒在在地里吭哧吭哧的走着,这一带与林区不同,跟在后面的李高和牛子找不到遮掩之物,只要他一回头,就能清楚的看到后面的人,可是他对自己的老爹抱有十二万分的信心,根本没想过会有人追到这里,坚决不肯回头看一眼。 山脚下出现了一座小木屋,苏奎海径直向着木屋走了过去,到了近前他掏出钥匙打开门,进了屋,先把饭盒放下,然后把双手放在嘴边用力的哈着气:“这天,越来越冷了,要冻死人怎么着?” 这就是他曾经带张慧来打猎的那间小木屋,可是现在屋子里只是堆着干柴与杂物,却不见人影。苏奎海慢悠悠的走到铁炉边,先生起火来,然后坐在火炉边惬意的烤了一会火,等到烤得连鼻尖都冒了汗,这才走到那堆干柴边,用力一堆,露出里边的一只木制笼子。 笼子呈狭长形状,是用没有加工过的桦木杆临时钉成的,上面的松脂和毛刺还没有去掉。脸色青灰的张慧被囚在笼子里,脑袋露在外边,双手双足都被木箍铐住,不能动,也说不出话来。 她是在逃出哈尔滨之后,单身一个人追到了这里来找苏奎海,来之前她万念俱灰,却仍然对苏奎海抱有幻想,只希望能和这个男人相亲相爱终老山林,不想当她找到这里之后,却发现苏奎海正抱着另一个女人在火炉边的兽皮上翻滚,激情奔放一如她和他的当初。直到这时候她才如梦方醒,可怜她自作聪明,却看错了人。 张慧大怒,掉头就走,苏奎海穿好衣服追上来,连说带哄拼命的把她拉了回去。他担心张慧的哥哥张铖会因为此事对他报复,还想再哄张慧上当,可是女人一旦明白过来,男人的任何伎俩就派不上用场了。见怎么哄骗也无法骗过张慧,苏奎海索性横下一条心,突然变了脸,露出他的狰狞面目,出其不意的一拳将张慧张昏,然后他将张慧扛进山林里,挖了个雪坑,将张慧扔进去,再用雪块将雪坑埋上,然后他跳到雪坑上,用力的想把积雪踩实,可踩了几脚,苏奎海突然改了主意,又呼哧呼哧的将雪坑刨开,将张慧挖了出来,扛到小木屋里,然后临时钉了个木笼子将张慧拘禁了起来。 突然改了主意,没有杀害张慧,倒不是苏奎海念及旧情,心慈手软,而是这个女人对他来说无异于一座金矿,她知道那么多不为人知的秘密,最重要的是她的哥哥张铖又是雄踞财富之颠的人间帝王,只要稍微想想办法,从她身上再揩点油水,那就足够苏奎海吃上几辈子的了。 到今天为止,张慧已经在笼子里被囚禁了三天三夜,她的人早已是委顿不堪。她之所以 还能继续坚持下去,是因为她对自己的哥哥张铖抱有着无限的希望。张铖是她生命中是可靠的庇护,无论她做错了什么事,哥哥都不会怪罪她的,一定会赶来救她。 任何时候,任何情况下,只要她遇到了危险,哥哥就一定会赶来救她。 尽管这座隐藏在山林深处的小木屋是如此的隐蔽,但是,这对她的哥哥来说绝不是一个难题,哥哥一定能够找到她,一定能的。 因为,哥哥是她的哥哥,是她命中的保护神,是无所不能的护法天尊。 她从来没有怀疑过这一点,永远也不会怀疑。 所以,当她看到苏奎海那张充满了雄性魅力的脸的时候,丝毫也没有感到恐惧,只有一种深深的厌恶与懊悔。对着这张脸她摇了摇头,想说什么,却又因为过度的疲惫而垂下了眼睑。 把手伸到张慧的下颌处,强迫她仰起头,看着他,苏奎海咯咯的乐了起来:“慧儿,不是我心狠非要对你这样,你自己说,你对得起我吗?我对你那么好,你却狗一样的说反脸就反脸,就为了一点点小事就全不顾咱俩这么长时间的感情了,还想到你哥跟前告我的状,你真当我害怕了?告诉你我不是怕,我是不想让咱们俩弄到水火不容的地步。” 张慧的眼皮动了一动:“你先放了我,我喘不上气来。” “慧儿,看到你这个样子,谁最心痛?不还是我吗?别怪我啊,我这可真的是为了你好,你想一想,咱们俩要是……”苏奎海进入了状态,声情并茂的正说着,突然听到身后哗啦一声,有人正在外边用力摇晃着门想进来,他大吃一惊,猛的转过身去,一只动作飞快的去拿放在火炉边的斧子,还没等到他的手碰到斧柄,就听轰的一声巨响,那扇坚硬的门板被人用身体撞开,牛子一个跟头跌了进来,飘飞的寒雪也瞬间袭入木屋之内,霎时间苏奎海就连心脏都凝结成了冰块。 寒风突然中止,李高宽厚的身影出现在门前:“慧儿,你没事吧?” 张慧呻吟了一声,看清楚站在门口的是李高之后,叫了一声:“哥哥!”就昏死了过去。 苏奎海猛然醒悟,疾退一步,抓起了斧子,另一只手揪住张慧的头发,狼一样的嗥叫一起来:“谁也不许给我过来,不然的话我先一斧子劈了她!” 牛子满心不高兴的爬了起来,瘸着那条腿一拐一拐的向苏奎海逼近:“你劈,你劈,操你妈你敢不劈我先劈了你!”苏奎海呆了一呆,目光不由自主的看了手上的斧子一眼,忽听一股凌厉的风声,回头已是不及,眼前只看到一只拳头迅速之间由小变大,砰的一声击在他的脸上,打得他怪叫一声,一个倒栽葱跌了出去。 没等苏奎海爬起来,牛子又一脚重重的踏在他的脸上:“操你妈,你赔我的腿,赔我的腿!赔我的这条腿!”几脚下去,苏奎海那张脸上的五官就成了一滩膏状物,再也不会对女性产生魅惑了。 然后牛子弯腰捡起斧头,一瘸一拐的向着囚笼走去,举斧就要劈开囚笼。李高在后面喝止了他:“慢点牛子,别把笼子劈坏了。”牛子不解,扭头问了句:“干啥?” 李高一指在地面上象滩鼻涕虫一样蠕动的苏奎海:“请君入翁,那个笼子还有用。” 听了李高的话,地面上的鼻涕虫强烈的颤抖起来,牛子却咧开大嘴乐了,他动作轻柔的举起斧子,小心翼翼的撬开箍在张慧颈上的板条,和李高两人慢慢的将昏迷不醒的张慧抱了出来。 三天后,李高和牛子带着张慧回到了沈阳皇姑区张铖的家里。 此时,那一场惨烈的资本战争已经接近尾声,各地区不同经济力量的博弈引发了经济的动荡,为止,高层在北戴河召开了一次协调会议,参加这次会议的有十七家检察院、二十四家公安局、十一家法院以及闻讯主动赶来参加会议的相关省、市领导人。 会议一开始就陷入一片混乱之中,每一个地区的代表都在力争自己的权利,同时提供了大量的事实试图证明自己行为的合法性,由于这种合法性之间相互冲突,最终,由高层人士出面做仲栽。 高层人士的意见代表了主流的利益群体,这一情况最终决定了战争的结局。 高层人士指出:金融秩序事关国家安危,民族存亡,万不可掉以轻心,国债期货事件已经引爆了股市上的股民长期以来所积压的不满,水可载舟,亦可覆舟,失去了民心就失去了一切。因此,对此一国债期货事件,一定要给广大股民一个交代,第二,纵观此次国债期货事件,它同时引爆了各不同地区的利益博弈,打破了原有的均衡局面,无序竞争形成了事实上的市场经济分割,对国家经济发展的大局造成了间接的影响,这一问题同时也是今年的经济工作会议的主要议题之一,希望大家认真学习领会…… 就在高层人士讲到这里的时候,从未有过的事情发生了,台下有人突然放声大哭起来,众目愕然,扭头一看,原来是东北地区的一个市长,市长的随从慌了神,急忙搀起他向场外走去,市长一边走一边大声的哭着: “老说经济发展经济发展,可人家就是不带你玩,就是不带你玩,说什么就是不带你玩啊!” 泪水糊涂了市长的双眼,他脚下步子失去平衡,差一点摔倒,勉强站稳身形,他再度嚎淘起来:“人家不带你玩啊!”悲哭声中,他踉跄离场。 市长的失态嚎淘,引得会场上骚动频起,看着他那踉跄的背影消失在门口,许多人早已是泪流满面,更有人抑制不住悲伤,起身退席,躲到无人之处大放悲声。 愁云惨淡笼罩着会场。面对这种始料未及的情形,高层人士的手颤抖起来:“就只能这样,”他的声音也失去了原有的宏亮和力度:“手心手背都是肉,就你心疼?我就不心疼?” 原龙华证券的总裁郭文冰坐在后排座位上,他之所以获得参加这一会议的资格,是因为他被证监会借去起草一份规范资本市场的条例规定。也就是说,无论这场战争谁输了,但老郭肯定是赢家。在他的身边坐着的是小茱,却不见邵宏春,那么这件事就很是耐人寻味了。看到会场里这种情况,小茱大感不解:“这是怎么一回事,台上好好的讲着话,怎么台下突然都哭起来了?” 老郭笑了:“他们哭,是因为他们的梨树要被砍了。” “梨树?”小茱更是不明白了:“什么……梨树?” 老郭仍然是一笑:“没错,是要砍梨树,梨树被砍不是梨树有什么过错,而是如果不砍梨树的话桃树就种不起来。那些痛哭流啼的人,他们就是这些行将遭伐的梨树的主人,这就是你之所谓的资本市场了,可是这个资本市场,跟当年我挂职锻炼的立新县城没什么区别。” 小茱瞠目结舌的望着老郭:“不懂。” 老郭最后笑了一声:“你不懂,是你的福份。”说完这句话之后,他就再也没笑过。 情形就是这样。 剜肉补疮,痛过思痛,痛何如哉? 大东北在这里再一次丧失了掘起的机遇,那一望无际的黑土地,滔滔不绝的松花江水,伴随着张铖失意的脚步,发出了最后的无奈叹息。 当张铖那落寞的背影走进自己的家门的时候,已经传来消息,中国证券教父杜程远已然入狱,一审被判十七年。 从听到这个消息起,张铖就坐在沙发上,一言不发的等待着,等待着。 他一直等待到李高和牛子带着骨血妹妹张慧回来。 张慧回到了哥哥身边,她失声的呜咽着,向着哥哥奔了过去,但是张铖却推开了她。 “给你李哥和牛子哥磕头。”张铖说道,声音沉静,面无表情。 张慧点了点头,转过身,对着李高和牛子跪下,重重的叩了三个响头:“哥,妹做错了事,让哥哥遭罪了。” 李高和牛子没闪没避,更没有搀扶,这几个头,他们无论如何也受得。 看着张慧磕过头,慢慢的从地面爬起来,牛子声音嘶哑的说了句:“张哥……我家二莽他……” 张铖站了起来,用力的将妹妹搂在怀里:“二莽出息了,”他突然笑了起来,两只眼睛放射着快乐的光芒:“这小子,他妈的现在辽经信托的整合工作由他负责了,就钱哥惨,现在钱哥没事出来了,给你家二莽当副手了,有老钱指导着你家二莽,你就瞧着好了,他比咱们强多了。” 牛子一屁股坐在地上,拍了拍自己那条已成残疾的腿,咧开大嘴乐了。李高上前一步:“那么张哥你呢?打算怎么办?” 张铖笑道:“你看我这不是等着你们回来吗?现在好了,慧儿没事,咱们也可以走了。” “走吧。”李高把牛子搀起来,四个人出了门,门口的停放着张铖那辆宝马车,这辆车从买回来为止,他还从来没有坐过,现在,他终于可以坐进自己的车里了。 他坐到主位上,李高驾车,张慧扶牛子坐到了后排座位上,关上车门之后李高启动了发动机,轿车掉头,向门外驶去。 一个侦察员正坐在门外愁眉不展,他化妆成一个小摊贩,奉命监视张铖的居住已经有了日子,递上去的报告总是一成不变的说张铖坐在家中客厅的沙发里一动不动,白天黑夜都不动地方,这份报告让领导很是不满意,可实际情况就是这样,张铖他是真的坐在沙发上不动,你说他这报告到底应该怎么写? 发现李高和牛子带张慧进了家门,侦察员终于恍然大悟,怪不得张铖坐在沙发上一动不动,象是在等人的模样,原来等的就是他妹妹。他忍住心里的激奋,站起来摆弄小摊上的货品,却悄悄向指挥中心做了汇报。指挥中心命令道:“继续监视,支援人员马上就到。” 这还没见到支援人员的影子,张铖一行已经坐着宝马车出来了,侦察员慌了神,忙不迭的继续向指挥中心请求支援,同时向守候在前面第一个路口的接应者发出警报:“目标已向你处驶去,黑色宝马车,车上有四个人。” 这是一条笔直的马路,前边那个路口距张铖的家不足百米,守候在这里的侦察人员比较倒霉,他是乔扮成一个卖水果的小老板,请求过多次的了要上面跟城管沟通一下,别老是来砸他的摊,你说摊都被砸了,他还守在这里象怎么回事?可上面拖拖拉拉,照旧总是有城管来来找他的麻烦,让他气苦难言。突然接到同伴的联系信号,他顿时兴奋起来:“我操,这回总算是不用摆摊了!” 他抱起一颗西瓜,放在案板上,同时拿眼睛警觉的扫视着路上,等着那辆宝马车出现,可是等了好一会儿,也不见什么宝马车的影子,再与同伴联系,对方却一口咬定,一点没错,宝马车就是向着他的方向驶去的。 那这是怎么一回事呢?侦察人员大惑不解,抱着一颗西瓜向前走,走了一半路的路,正遇到同伴迎面走来,两人同时问对方:“车呢?怎么没了?” 支援的人手从几个不同的方向汇聚而来,大家的脸上都是一派茫然,有人看到过那辆车没有?所有的人都摇头。 那辆轿车就在光天化日之下的公路上凭空消失了,从此再也没有出现过。 就象大东北几十年的沉疴残梦,张铖来于大东北的黑色泥土,归于大东北的黑色泥土,从此无声无息被人遗忘。 这场资本战争结束的十年之后,杜程远在上海提蓝桥监狱获得保外就医的宽大处理,回到了他自己的家,有一次,当年的老朋友来访的时候,他问起张铖,得到的回答是:此人已经失踪。 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书本网【小宁心】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